我也曾幻想这不过是一个梦或一场游戏,可谁又能把我从梦中唤醒,中止这场游戏呢?我不知道,似乎也没有权利知道。对于外面发生了什么我漠不关心,也没有再见到过与学校有关的任何人或任何东西〈除了那些原封不动摆在原位的教课书之外〉。
有时候,我会不自禁地想,我是不是被退学了?颜恒章的下场是不是和我一样惨,或比我更惨?我无从得知,也不再去苦恼自己。我宁可单纯地相信着,我们会在一起的,在未来的某一个人生的转角。
很明显的,那个发生最多意外与艰难的一天,无疑是我人生的分水线,从那条在线走下来以后,流转的时序即悄然地走进了冬天。
每当弟弟和妹妹那两张被冻得红红的脸挨挤到我床沿时,我那颗封闭晦暗的心,就彷如泼了满室阳光的房间,霎时温暖了起来。我们会像以前我心情好的时候一样聊聊天,不同的是,他们对待我就像对待病人般的方式,深深刺伤了我的心,可我没办法把已经种在他们心底的那颗发芽的种子连根剔除,它顽固地霸住了孩子们柔软易感的心,我怕......
喔,算了,由它去吧,还有什么比被捉奸在厕更糟的呢?至少弟弟和妹妹是关心我的,从他们羞怯、怜悯又干净的眼睛里面,可以很清楚地看见。
妈每天给我送饭送水果,举凡吃的、喝的、洗干净的衣服、日常生活用品,甚或偶尔买来一本我喜欢看的书,都是她一个人在张罗,可她几乎没有再提过那件事,也不知道是害怕刺激我,还是她压根没准备好去接受,于是只好闷着,让时间去面对那份难堪的折磨。
只有一次,她边收拾房间边问我:「想不想出去走一走?」见我没反应,她又说:「你爸今天加班会晚一点回来,要不要我们去河堤吹吹风?你好久没出门了。」
我盯着天花板,冷冷淡淡回说:「妳不怕我跑了?」
妈懆懆看住我,良久,才泪花花地说:「你就这个家,能跑去哪儿呢?」
「这还是个家吗?」
妈过来牵我的手,哀恳道:「你就先跟你爸低头,说你,说你再也不敢了,他会原谅你的。」
我闭嘴不讲话。
妈又说:「学校那边我们去办了休学,你随时都可以再回去的。」
「我不想回去了。」
「不想回去我们可以转学,看你想念哪个学校,」
「没有学校会收我的。」
妈沉默了。我不忍她操心,只好安慰她说:「妳别担心,我顶多去念职校,半工半读,还是会拿到学历的。」
「你不打算上大学吗?」
「念职校也可以考技院哪。」我说。
「妓院?」妈蹙眉偏着头,以无法置信的惊愕看住我。
这么久以来,我首度对妈露出了笑容,撑起半个身子说:「是技术学院,不是妓女院啦!我还没那个资格呢。」
妈笑瞪了我一眼,扒了扒我蓄长的头发,说:「你也该去把头发修一修了,虽然不长,可看起来像鸟巢一样乱。」她叹口气低了低头,以尽可能淡然的语气说:「施荣宣打了好几次电话,都给你爸挡掉了。」
我没回话,两肘抱膝发了会呆,才说:「爸回不回来吃饭?不回吗?那我们出去走走,也带上阿弟和小妹一起去吃火锅,好不好?」
【第五章】
我握着话筒呆了半晌,施荣宣那头传来的只有声音,没有意义。起初,我只惘惘听见他说:「颜恒章死了。」
然后,一切都静止了。
施荣宣吞吞吐吐、支支吾吾,不知在说些什么,我没有心情听,就把电话挂了。
妈问我什么事,我说没事,然后没事人般关进房里,没事人般把自己锁在书桌前。
那是我们去河堤散了回步,吃了顿热腾腾的火锅进门,时间大约是九点半多,妈见爸还没回,松了口气,随即以豁出去的神情说:「你要不要打电话给施荣宣,问他找你什么事?」
于是我就打了,在一个还算愉快的心情下,忐忑地拨了号码。
两天后,妈帮我送饭的时候,偷偷拿了封信给我,带着忧虑又讨好的眼神望着我说:「施荣宣求我,无论如何一定要把这封信交给你。」
我接过信,愣愣望着空白的淡绿色信封,抬眼望了妈一眼,她正在等着我拆信。就她这个举动,我相信她一定没有偷看过这封信。
「我吃饱再看吧。」说着我把信塞到枕头底下。
「那,好吧。」妈迟疑了一下,彷佛有点后悔不先看看信的内容再决定要不要给我,她太担忧了,可又想办法在赢得我的信任。
这些时日以来,爸虽然严禁我踏出房门一步,可他得上班,一向是妈看着我的时候多。一开始,她也怕我逃出去就不再回来了,因此一向是战战兢兢地守着我,其实我要逃出去并不难,可我不想害妈,也不想再伤她的心。后来妈甚至还劝我陪她出去买菜或散步什么的,我知道她怕我关久了对身体不好,可我执意不肯出门,她也没辙。
爸妈很怕给亲戚朋友或邻居知道我的事。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处理别人的询问,尤其是邻居,可我知道,最近几乎没有外人来串门子了。
这附近有不少人跟我念同个学校,事情发生以后一定传得沸沸扬扬。上回我跟妈和弟妹出门的时候,并没有特别留意那些不寻常的目光,但我一旦想起家人要承受比我更多无形的责难时,心里不禁又疼又酸。
也许我该远远的离开这里吧,至少给自己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这个念头在我看了施荣宣的信以后更形坚决,只是我活下去的力量已然流失殆尽,除了死以外,又有什么方法,可以解脱这椎心蚀骨的痛与绝望呢?
志钧:
这封信,是我这一生写过最难启笔的一封信。
我恨自己,也不怪你恨我,因为是我做了对不起你和颜恒章的事。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我不求你能够原谅我,但你有权利知道我的邪恶。要不是因为我,你们不会有今天,颜恒章也就不会死了。我知道再多的对不起也换不回当初的一切,但我还是只能说对不起,那个无耻的告密者就是我,是我的妒恨让我丧失了理智,不去想那严重的后果。
是我把训导主任带去抓你们的,是我,你恨我吧,我真希望你现在能狠狠揍我一顿泄愤。我没有办法原谅我自己,但是我又该如何是好呢?我不知道,我真的好痛苦,我不能再憋着这个秘密了,可是说出来又于事何补?
听说,颜恒章被带回家以后郁郁寡欢,到后来甚至行为异常,他爸爸为了使他清醒,狠狠揍了他几次,两人起过很大的冲突。
后来,他爸爸狠心把他送去精神病院,颜恒章受不了折磨,在院里上吊自杀了。
志钧,告诉你这些不知道对不对,但我想你有权利知道。如果你看完这封信有任何想不开的念头,那我也就别无选择要跟你们一起走了。相信我,我做得到的,带着罪孽死,总比带着罪孽活要轻松得多。
--希望能做你永远的朋友,可如今再也没有任何资格的施荣宣。
这封信,我反复看了不下十遍,辗转难眠。
妈很想知道信的内容,可我把它烧了。烧的时候,我想到陈伯男,这是他的打火机,一直跟我那包没抽完的Dunhill 藏在一块。他是不是也听说了我的事呢?他怎么想?会不会担心我?这当口我竟然想起他,很奇怪不是吗?
其实我一点也不恨施荣宣,我只觉得他可怜。我恨的是颜恒章,我恨他为什么那么笨,为什么不坚持受苦,活下去,就为了相信我们一定会重逢,不管在几天、几月或几年后。我恨他为什么不暂时妥协,或想办法逃出来找我,我会跟他走的,天涯海角,我们的爱一定会有结果,而今一切都没有了,没有了。
几天后,我跟爸认了错,跟妈说我想去和独居的外婆住,那儿有家不错的高职,也许愿意收留我。爸原谅了我,毕竟我是他的儿子,不会一直坏下去的。知过能改善莫大焉,浪子回头金不换,回头是岸,爸谆谆告戒着。
离家前的一天午夜,我冒险偷偷溜出去找陈伯男,为所有已往的过去,划下一个完整的句点。可我却不知道,那不会只是个句点,而是另一个段落的起源。
「好久不见。」陈伯男疲惫又陌生的眼神淡淡地望住我,两手抄在裤袋里面掏着,如同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样,满不在乎的潇洒。
我们对望了半晌,他从昏灰的灯影里走出来,一把将我拥进怀里,因为我已经泪眼婆娑了。他房里飘着耳语般低慢的音乐,是Don McLean 的Crying--他妈的shit 真是刚好,我再也扼抑不住压制了许久的情绪,在他面前崩溃了。
I was all right for a while
I could smile for a while
But when I saw you last night
You held my hand so tight
When you stopped to say hello
And though you wished me well
You couldn't tell
That I'd been crying over you, crying over you
Then you said so long
and left me standing all alone
Alone and crying, crying, crying, crying
It's hard to understand
That the touch of your hand
Can start me crying
I thought that I was over you
But it's true, so true
I love you even more than I did before
But darling, what can I do?
You don't love me
And I'll always be crying over you, crying over you
Yes, now you're gone
And from this moment on
I'll be crying, crying, crying, crying
I'm crying, crying over you
歌声中,我狠狠哭了一场,泪水哗哗爬了一脸。陈伯男轻抚我的头发,把肩膀给我,任由我在他怀里哽咽抽搐,鼻涕眼泪浸湿了他的衬衣。
我紧偎住他温暖的身体,闻着他身上混着肥皂、烟草及成熟男人的体味,强烈地感觉到即将从那冰寒的冬眠中苏醒。我仰脸亲吻他刮青的胡腮,他低头接住我的嘴唇,我们狂烈交换着湿溽的热情,一步步退进房里,扒开衣物的束縳,赤裎地结合在一起。
我从来没有这么思念过颜恒章,在性的烈火里焚烧悲伤,肢解忧郁。颜恒章的魂魄揉合陈伯男的肉体,陈伯男的肉体刺越我的孤寂,流经的岁月像一把烧红的图腾烙印,在每一霎的欢愉中留住痕迹。
高潮来临,陈伯男吻得我好乱好乱,抱得我好紧好紧,几乎要勒毙了我软美yin贱的生命。我哭着笑着感动着,鸡皮疙瘩占领了每一寸肌理。我爱你,爱你,在此时此刻,爱你。但我没有让它溜出嘴,只因为我心底还有另一个爱的记忆,没有人能够取代他住在我心底,哪怕是这高潮狂澜的意乱情迷。
我枕在陈伯男怀中,任那双森黑的眼睛谛视我的眉、眼、唇、鼻,不管他怎么努力想充盈我内在的空虚,都没有办法消除那人与人天生的距离。幸好他很快就明白了,只帮我把被子揣在怀里,听我絮絮叨叨,安抚我激越颓丧的情绪。
「所以,今天晚上,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啰?」他眼底闪逝过一抹克制住的别绪。
「我总会再回来的。」
「那时又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
陈伯男呼着烟,一只手在我的裸肩上挲摩着。
「怎么不一样丫?」我耍着赖,很想说我不走了。
「你该回去了,万一给人发现你在我这......」
「怎么,你怕我连累你?」我乜眼看他,心肺脾胃肾揪在一起。
「把你那边的住址电话留给我,有空我去找你。」他冷淡地把衣服丢给我,垂眼在床头桌柜的抽屉里找纸笔。
我穿着衣,漠然说:「等我去到那边再说吧。」
他凄瞇着眼看我,沉着脸,突然把我拉进他怀里,乱七八糟地吻我,并柔声说:「不准你忘记我,听见没有?」
我愕然盯住他微湿的眼眶,心乱如麻。
「等你忘了他,我们......」
「我不可能忘记他的。」我截然正视他。
他眼底漾着笑说:「你当然不可能忘记他,他会永远蛰伏在你心里,直到有一天你想起他,就像想起每一个在你人生道路上留下痕迹的人一样,不再有激烈的煎熬,即使有眼泪,也是平静温暖的眼泪。
「那时候,他才是一个真正走入过去,和你的生命结合在一起的人。现在不是,还不是,现在你的痛苦在拒绝他,拒绝他成为你的一部分。我知道你不懂,但有一天你会懂的。」
「反正我是不会忘记他的。」我下了结论,同时内在有一片结了雾膜,正在等待破晓的第一线曙光,融化冰寒的心湖。
「这是你的选择,我无权干涉。我只希望你不要痛苦太久,我会心疼的。」
他第一次对我说出这样的话,令我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只讪讪红着脸,低头把裤子穿上,我知道他炯炯的目光仍促狭似地粘着我,为打破僵局,我岔开话题说:「我妈说要帮我办支手机,找我比较方便。」
「是控制你比较方便吧。」他笑说。
「管他呢,反正我也有好处。」
「欸,说得也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什么意思?」
「没什么,以你爸妈的角度来说是这样,以你的角度来说,又不一样了。」
「讲什么丫,愈听愈胡涂。」
「胡涂就别听了,快点回去睡吧,我一早还上班呢。」
「不行,你要说清楚,不然我不走了。」我跳上床,赖在他身上。
他叹了口长气,揉揉我的头发,笑说:「抓怕死,放怕飞。你听过这句话没?」
我想了想说:「我知道,你是说抓得太紧怕闷死,放了又怕飞走一去不回。」
「每个为人父母的大多都是这种心情吧。」
「你有儿女吗?」
「我不用有儿女,有父母就够了。」
「我也有父母丫。」
「你还小。」
「我不小了。」
「我知道你不小了,」说着他坏坏地笑睇我的胯下,我「呿」了一声,跳下床,做了个「bye-bye 」的手势,径自离开了这个会令人怀念很久的地方。
那夜,我辗转反侧,直到天色微明才蒙蒙睡着,梦里,颜恒章傻傻地朝着我笑,我问他笑什么,他就是不告诉我。
那双带笑的眼睛,竟和陈伯男的一式一样,都是那么干净而深情。
【第六章】
我走入拥挤的陌生人群,那懒散的街道在满晒的阳光下静静躺着,吞噬掉每一个人的寂寞,除了我的。我忙着沉缅于过去,竟错过了一班公交车,我在想,我的人生还有多少东西,容许被我错过呢?
最近,我换了一所陌生的学校,进驻了一个陌生的城市,还认识了一群陌生的人,我的世界没有多大改变,时间倒是多出了一倍,也许不止。
外婆说我必须学会照顾自己,因为她也没有人照顾,一样活得很惬意。我告诉她我可以照顾她,可她说:「你照顾好你自己,就是帮我最大的忙了,不要妄想来照顾我,我还轮不到你来照顾呢。」
我沉浸在纷乱的回忆中,没察觉到有人在和我说话,直到那人用手肘撞了撞我的手臂,我才回过头去看--倪姗姗,又是她。
以往我读的是男女分班的学校,管得很严,不准男女学生说话、交往,书信纸条也是不准的。当然也有私下偷偷往来的,无论在校外已经进展到多么热烈的程度,只要在校园里,就只能眼巴巴远眺着喜欢的人,不能越雷池一步。
如今我读的这所职校不但男女混班,自由恋爱的风气也很盛,常见那些打情骂俏,甚至公然在校园亲热接吻的,老师见了也
只能耸肩笑笑,或装作没看到。
倪姗姗是喜欢我的女生当中,最主动的一个,她有一张容长脸蛋,秀丽和善的眉眼,窈窕开朗的模样,特别讨男生的喜欢。
我弄不懂她为什么会看上我,我一点也不出色,凭她那么多男生追,没有道理会喜欢我,可她就是锲而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