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冷得牙关簌簌打颤,和施荣宣同偎一床睡袋,另一床铺地。
「快把湿衣服换下来,有没有干毛巾?把头擦干。」带队老师像无头苍蝇似地飞来飞去,浑身滴着水。
「你背包里的衣服有没有湿?」施荣宣一面埋头掏自己的背包,一面问我。
「全湿了。你的呢?」
「还有一件干的,是刚洗澡换下来,我包在塑料袋里的。」他拿出来递给我,「你不介意穿我穿过的吧?我今天下午出门前才穿的,还算干净。」
「你穿吧,我不冷。」
「不冷才怪。喏,拿去换吧。」
我眼光定定望向前方,颜恒章独自在不远的角落处换装,湿乱的头发覆在额上,黝壮的身体在日光灯下显得有些苍白,他也正回望着我,带着一点莫名的感伤。
「喂,」施荣宣推了我一下,「他是谁?」
「谁是谁?」我装蒜,把目光移回施荣宣脸上。
这时候带队老师宣布了另一项决定:露营活动取消。家里有人方便来接的,马上打电话请家长载回,其余的安排在宿舍过夜--除了原来的住校生外,还空下一些周末返家的学生床位。
「太好了,我打电话叫我妈来载我们回去。」
施荣宣说着拿出手机就要打电话,我忙说:「我不回去。」
施荣宣笑说:「不回去最好,今晚睡我家。」
听他这么说,我不知怎么的涌起一股厌恶之情,皱着眉说:「我也不去你家。」
施荣宣张着嘴,热脸上被我泼了冷水,黯然道:「那你怎么办?」
「不用你管。」
这话一说出口我就懊悔了,正回脸说了半句对不起,施荣宣已忿忿抓了背包站起来,黑着脸走开。
「杨志钧,你家里有没有人来载?」带队老师走过来问。
我坐在睡袋上,两肘抱膝,无辜地摇摇头。
老师见状手一招,模糊地叫了个名字,「来,你,带他回宿舍,拿件衣服给他换。」
我回头找颜恒章,不见了,也许回家了吧。闹哄哄的礼堂转瞬变得冷冷清清。
老师指定的人推推我的肩,示意我跟他走。我认出他是隔壁班的转学生,却不晓得他的名字。我们冒雨跑回宿舍,他好心拿了件套头罩衫和运动裤给我换上,又从乱七八糟的什物当中搜出一把吹风机,让我把头发吹干。
屋外雷雨大作,几乎所有人都回去了,宿舍里也没留下几个人,这六人一间的寝室就睡我们两个。
「你叫杨志钧是吧?」他长得肥头大耳,笑嘻嘻的面颊上一抹健康的红润。
「嗯,你呢?」
「我叫陈德福,你就叫我阿福好了。」
我们聊了一会,又读了很久陈德福租的武侠漫画。看看时间,不早了,折腾了一个晚上,天又湿又冷,陈德福打了个呵欠,说:「我想睡了,你呢?」
「我想上厕所。」
「喔,厕所就在澡堂旁边,不过有......」
「不过有什么?」
阿福转了转眼睛,望望四面,低促地说:「有鬼。」
「鬼?」我不信,却相信有灵魂。因为鬼连着地狱,灵魂连着天堂,不一样的。
「以前有个学长在厕所上吊自杀,天一黑,他就出来捉弄落单的学弟,从马桶里伸手上来抓人屁股,曾经有人被抓得血淋淋的呢......」
阿福阴森的语气听了我心里边发毛,可我一泡尿憋着也难受,怎么办?难不成求他陪我去?靠!看他的样子就像准备要嘲笑我似的,我杨志钧什么都肯做,就胆小鬼不做。
「反正我又不是去撇条,站着撒尿他总抓不到我吧。」这话也是安慰自己说的。
「其实都是听说的,我也没碰过。」阿福搔了搔头,咧嘴笑,「你要是怕,就去澡堂尿,那里的灯比较亮,我们很多人都在那尿,没关系的。」
我试着不去想那么多,走出寝室往澡堂走,还没走近,远远就看见那儿的灯亮着,我走进一看,惊呆了。明灿灿的日光灯下站了个人,他裸身背对我,仰脸迎向莲蓬花洒,细细的水注在他身上流,和着泡沫。
不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转身抹去脸上的水沫望住我,眼底闪露出一丝惊诧。他,竟是颜恒章。
我以为他回去了,没想到......我退了一步,还是硬着头皮走进去,随便找了一个淋浴间,扯下裤头,尽快把体内逼仄膀胱的热流排掉。我的心怦怦响,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好不容易打了两个寒颤转回头,颜恒章的影子却堵在门口。水声哗哗响着,屋外雷声隆隆大作,一道闪光在高窗上劈着,电灯颤了一霎,夹杂着天的怒吼。
颜恒章低头狂乱地吻住我。
我不记得了,也许是我先去抱他的。他将我撂在墙上,扯我的裤头。我们粗暴地吸着气,贴着肉,低声喘着,试图把两个人两颗心融成一个。我醉昏昏,痴迷迷,跌入那好大好黑的深渊中,无声地嗑着那稍纵即逝的快乐,含着血腥味的甜美的梦。
我们,颜恒章和我,常常提早几站下车,沿着长长的国道公路往镇上走。暖暖的阳光晒在身上,无人的旷野的风在吹着,他无视于礼教的规则,坚持拳住我的手,慢慢走出一身汗臭。
颜恒章的爸妈是做小吃生意的,一年到头开着货车四处忙着赚钱生活,少有几天在家的时候。颜恒章和弟弟从小就不缺钱,吃的、喝的、穿的、用的、玩的一样都没愁过。幸好他兄弟俩都乖,没变坏,除了功课不怎么出色之外,爸妈也没担心过什么。
颜恒章跟我说,这世上除了爸妈和弟弟,就只有我了。
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我从来没有交过一个真正的朋友,我只有亲人,没有朋友。」然后在他房间斜照的夕阳下狠狠吻我,把一路带回来的太阳味吸个够。
我歪着头,把唇递给他,揉着他粗硬的发梗,觉得没有什么比得过此刻。
那天他弟弟在房外把门敲得咚咚响,「哥,你们在干什么?哥,开门,哥......」
「什么事?」颜恒章唰地拉开门,冷冷地说。
他那位刚满十三岁不久的弟弟,颜恒儒,有颗和颜恒章一式一样的头,骨碌碌的黑眼睛,粗眉耽耳,很粘哥哥。他觑了我一眼,然后举起手上的作业,对颜恒章说:「教我。」
「我不会。」
颜恒儒皱眉翘嘴,僵持着。
「来吧,我教你。」
我突然这么说,他们两兄弟同时转脸看我。从此颜恒儒就爱昵着我,跟前跟后,惹得颜恒章很气不过。
有一次颜恒章不忿地告诉我说:「你不要对他太好,他很驴的,以后你就知道了。」
我笑笑拔他细绒绒的颏须,他「噢」了一声,翻身压住我,粗野地掰开我的双手,舌尖在我身上游走,痒得我咯咯求饶了他
还不放过。我们在床上角力打滚,我咬着下唇,不让笑出声来,免得吵醒一墙之隔,睡得正香的颜恒儒。
偶尔我们也吵几次架,闹闹别扭,可从来没有认真过。他的占有欲非常强,每见到施荣宣和我走一起就要呷醋,可我也犯贱,
就故意要折磨他,他愈不舒服,我愈高兴和施荣宣勾肩搭背,亲密地说笑讲话。
施荣宣一点也不晓得我们的事,不过自从上次我出言不逊伤了他,我们之间的友谊就开始变质了,就好比加了温却没有熟透的冷冻肉,外面热呼而里面却是冰硬的。至于陈伯男,我也几乎不再去找他了--我太忙于享受爱情,没有时间烦恼爱情以外的东西。
因为年轻,也因为我们疯狂的爱着,我把颜恒章的需索无度当做是爱我的证据,我们在他的房间,我的房间,在学校厕所,甚至荒僻的隐密处,撕扯啮噬彼此的身体,要把里面的什么挖出来重聚,因为在亘古以前,我们曾是一体,曾是不可分的云雨。
现在,我们要把对方找回来,融于一。
尽管如此,我学校的课业却意外地没有退步,有几次还升了几个名次,令爸妈很感欣慰。我跟爸妈说这是颜恒章的功劳,因为他总是督促或指导我念书〈这倒是真的〉,为此爸妈更欢迎他来找我了。
颜恒章腼腆又不多话,在爸妈眼里是个老实憨厚的好孩子。其实他哪是,在床上可一点也不憨厚老实,真真是只勇猛粗暴的野兽呢。
为避免引起爸妈疑心,我们尽可能不在房里有任何逾矩的行为,这样的拘束令他觉得很痛苦,因此他不喜欢来我家过夜,况且也不能老把颜恒儒打发去外婆家住。但颜恒章一发起兴来,可不管我们在哪里,他要就是要,强摘也要摘到。那时候我不禁要暗咒自己变态,明知道陈伯男在暗处窥看,偏要亮着灯,等到最后关头再把灯熄了,这过程总令我兴奋不已。
爱情是关不住的。不说我耐不住胸中那股随时随地都在憨想傻笑的快乐,而且我还想不通周遭其它学生怎能如此行尸走肉,一脸无聊得要死的模样。我可完全忘了从前自己也是这样的。
如今,规律上下学的日子不再无趣,就连雨后的澜泥巴也是可爱的,我一点也不在意同侪异样的眼光,对施荣宣若即若离的态度也视而不见,我觉得自己不属于那一挂与我同龄的学生,我是属于未来的。
爱情撞击着我的灵魂,令我彷佛是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有时候我会激动地想着:等我们脱离这一切,幸福将会完全属于我们两个人所有,任谁都无法阻挠我们携手走下去的执着。我激昂地想着,胸中胀得满满,压根没地方可容纳别的选择。
我笑着摇了摇头,长堤上灰糊糊的天空撒着冷风,颜恒章揽住我的肩,趁没人亲了我一口。他的唇一向是滚烫的,可他的眼睛却固执地沉默着。我挣开他的手往前奔,他很快追上我,箍紧我的头,我们在堤上打起来,结结实实把对方掼到地上,笑着,喘着,忘了疼。
我仰视他的眼睛,那干净的眼底波澜汹涌,泛滥着肉欲的羞涩。
他压上来吻我。
「不行丫,」我笑着推开他,「你活腻啦!」
他叹息一声仰躺在我身侧,右手勾我左手。天在动,云在流,风在唱歌。我烟瘾来了,正掏烟准备点上,他一个迅雷不及掩耳,淡然伸手掠了去,「No Smoking !」
「给我抽完最后一包呗。」我央求道。
「每次都是最后一包,哪戒得完?」说着,他把整包烟揉成一团,塞进左边口袋里,睇着我说:「有种来抢,抢得到就给你抽。」
「算了,抢到也是包烂烟。」
我瞪着天空,他却呵哈大笑。「笑个屁丫,傻屌!」我没好气说。
「嗄!你叫我什么?」他愣了愣,往我身上扑。
「不敢了,求你,别搔我痒,嗳,救命丫......」
我愈叫饶,他愈起劲。等发觉不远处有人看着,才双双住手。微汗轻搔脖颈,我揩了揩热汗,顺他的目光往前望,霎时几乎脱口唤了出来。
妈在厨房里剁鸡,今晚又吃红烧,爸最爱的。
施荣宣铁青的脸上挂着一抹迟滞的忧郁,垂肩坐在HBO 的枪战声中;颜恒章陪弟妹玩积木,神不守舍;我破天荒帮着铺桌子摆碗筷,进进出出忙些无关紧要的事。
终于,我再找不到事情忙了,搔着后脑,犹疑地坐到施荣宣身旁,心想,他骑那么远路来,肯定有话说吧。我脑中又闪过他紧握自行车龙头,绝望立在风中望着我和颜恒章的模样,心中不知怎么地生出一丝恶意的喜悦。
爸回来了,我们被赶上桌。席间默默吃着饭,惟独颜恒章一改往日沉默,反常地不时和弟弟妹妹扮鬼脸,两个小鬼咯咯笑着,难得一片熟络。我一闪神没听清爸问我话,妈说:「你爸是问你今晚怎么睡?你们三个。」
我望望面无表情的施荣宣,又望望低头扒饭的颜恒章,一时语塞。
「呃......我去和阿弟睡好了。」
话声刚落,弟弟就抗议起来,「不行!我会被你挤扁。」
我想想也是,这对宝贝龙凤胎弟妹睡同间房,书桌、玩具、杂物堆了满满,两张单人床怎么排都不可能睡三个,再看看弟弟那圆滚滚的身材,恐怕不是他被我挤扁,可能我会被他踢下床。
「杨妈妈,你们不用费心了,我待会要回家,不在这过夜的。」施荣宣说。
「这怎么行,天晚了,你一个人骑那么远路回去很危险的。我看你们就挤一挤,将就一个晚上吧,不然志钧打地铺也可以。」妈说。
施荣宣望了望我的脸色,强颜说:「我看,我还是回去好了。」
妈想了一下,突然转脸对爸说:「你开车载他回去嘛!」
爸抬眼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施荣宣就忙说:「不用了,有脚踏车不方便载,我自己回去不会有事,真的。」
我知道爸最宝贝他的爱车,一定无法忍受后车箱塞一台跳来晃去的脚踏车。
「你们明天要上学吗?」爸问。
「不用,明天温书假。」
「那好,不然就麻烦了。」
施荣宣讪讪笑着。
今天月考第一天,考完试我没等施荣宣就先走了。我们之间的气氛已经怪很久了,我不去找他说话,他也就不来找我。
也不晓得他心里怎么想的,明知道爸妈不可能放他一人骑夜车回去,又故意说那番话,要走怎么不早一点呢,妈留他吃晚饭他大可以拒绝啊,到底想干嘛呢?真烦。
饭后我跟爸妈说要带他们出去走走,颜恒章朝我挤挤眼,贼贼笑着。这回他倒没喝醋,瞧我一脸为难,他心里说不准正乐着呢。我们三人两前一后走着,颜恒章低声对我说:「他喜欢你。」
「你又知道了。」
「你们有没有......」
「有没有什么?」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他突然严肃起来。
「没有。」
我想起那天下午,施荣宣睡在我肩窝上时可爱的脸庞,心中不觉动了动。
「你不喜欢他?」
我没来得及回话,背后的施荣宣突然赶上来叫住我,黯然说:「我想回去了。」
「现在?」
我望住他,心底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感,我知道只要我一点头放他走,我们之间变质的友谊也将毁在我手上。如果我对他完全没有感觉,那我又在犹疑什么?爱一个人的心是不可能分成两半的,我既然选择了颜恒章,就没有理由再接受施荣宣,不管他有多好,或我有多么在意他,在意到令我发烦,都不行。
可我却揉揉他的头说:「别傻了,你不会要我们两个陪你骑回去再回来吧?」
颜恒章也说:「你这不是在赶我走吧?我家比你近,倒不如我回去好了。」
施荣宣忙说不是这样的,仍一副举棋不定的表情。
「OK,你要是坚持要回去,走,我们陪你回去。」我笃定的说。
施荣宣有点感动地望了我一眼,而我却扪着心问自己,你到底在做什么?留他下来又能挽救些什么呢?可话已经说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我们在镇上晃了一圈,去书店看了会书,最后决定去打篮球。
这场球让颜恒章和施荣宣说上了话,两位截然不同性格的人打破了生疏,施荣宣的态度更一百八十度大逆转,甚至讲起了笑话,可颜恒章生性冷淡,并没有给予太多热情的响应,施荣宣也不以为意,照样插科打诨。
两人看似平和,可在球面上又争战得厉害,打球像打架一样,我一旁插不上手,看着就觉得反常。
最后我索性夺球转身,说:「不打了,回家。」说完,也不看他们就径自走了。
三人汗流浃背回去洗澡。妈杀了水果给我们吃,又说:「床我铺好了,志钧你睡地铺,我拿妹妹房里的拼装地板给你垫在底下,应该不会难睡。」
我应了一声,边吃水果边拿毛巾擦脸。两间浴室让给他们俩先用,我等着洗澡,无聊拿起遥控器跟弟妹抢电视节目,气得他俩哇哇大叫,我却得意地大笑。等我们都洗过澡,弟妹被赶上床睡觉后不久,爸去买了宵夜回来,我们唏哩呼噜嗑完宵夜后,才上楼准备睡觉。
施荣宣一进房就霸着地铺,说:「你们俩睡床,我睡地上。」
我正想反对,颜恒章适时戳我的背制止,我只好闭嘴。
睡前我们有一搭没一搭聊着些琐事,还有学校的八卦,大都是施荣宣和我在说话,颜恒章只在我们问他话的时候才回答,其余时候一直保有他一贯沉默寡言的习性,不主动找话题哈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