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克斯勒觉得如果要喝这种东西,不如死掉算了。夏夫的想法大约和它相同,他恐惧地闭着眼睛,没有半点准备接受的样子,虽然那么难闻的味道早该把他熏醒了才是。
「法师协会那些傻瓜说捏着你的鼻子把它们灌进去,夏夫,我不明白为什么这招到我这里就不灵了,你宁愿窒息而死也不吃东西,这真让我伤心。」他用一种忧心的语调说,「不过我对你总有办法。」
接着,躲在书本后刚从长眠中醒来的蝙蝠,就看到了这样一场粗暴可怕的现场虐待。
史蒂夫一手拿着药瓶,一只手毫不客气地伸到夏夫嘴里,压下他的舌头,打开喉管,把药一股脑儿倒了进去!
男孩用力挣扎,可是他太虚弱了,在对方有力的手臂下一点用处也没有。史蒂夫的眼中闪耀着兴奋与残忍的光芒,似乎很享受这样的工作。
灼人的药水疯狂地涌进夏夫的喉管,味道那么恶心,像他一直以来感受到的一样,可怕得让骨头都打颤。以至于「进食」结束了好一会儿,他仍没反应过来。
史蒂夫紧捂着他的嘴,让他保持坐着的姿势一动不动,好像知道他胃部难耐的灼痛,正和那恶心的液体一起奋力往上涌。
「如果你吐出来,你就把它们舔干净,我保证。」他凑近男孩耳边,轻声威胁。
夏夫紧闭着双眼,急促地呼吸,总是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潮,身体不停地发抖。
看到消化得差不多了,史蒂夫终于松开手,把怀里皮包骨头的生物放回床上,柔声道:「很好,亲爱的夏夫,好好活下去吧。」
蝙蝠瞪着那个人类的身影,史蒂夫不慌不忙地打开门,走出去,把铁链缠上,锁好,然后脚步声远去,这一切动作像在公众前演讲一样优雅和理所当然。
蝙蝠嗖地从书本后面冲出来,准备大吼一些「他怎么能无耻到这种程度!」之类的东西,一大堆脏话从刚才起就在它脑袋里横冲直撞。
可它当看到那个幽灵般躺在床上的男孩那一瞬间,一堆的义愤填膺却都哽在了喉咙里。
所有的言辞和理论,在一个被折磨得快要死掉的孩子跟前,都是没有意义的。
过了好一会儿,它才慢慢开口。
「你必须得离开这里,夏夫。」它说。
「那些人完全是疯子,简直是……你才几岁啊!那些禽兽,为了那些该死的研究,完全把人性丢得连影儿也不见了!『力量』这玩意儿就好到能让人变成魔鬼吗——」愤怒的话语像海潮一样涌出来,它快速嚷嚷着,就像刚才看到的东西是毒药,不吐出来它一定会死掉。
它刚刚从长眠中苏醒,第一眼看到的、供给它鲜血让它苏醒的孩子竟是一个收藏品,或是一个实验品,一群衣冠楚楚的大人把他锁在这里,名正言顺地虐待他!
它还没有骂完,男孩猛地坐了起来,扒着床沿艰难地干呕,像是要把内脏都吐出来一样。
可是他什么也吐不出来,那些高浓缩食物已经被躯体吸收,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让他继续活下去。
经过一阵撕心裂肺的失败呕吐后,他终于放弃了,缓慢地躺回去,闭上眼睛。
「这太邪恶了,这太邪恶了!」蝙蝠不能置信地叫着,「不管基于什么理由,没人可以这么折磨一个小孩子!你是人类吗?还是其他的生物?但不管是什么,成为他们的实验品便代表着不停的折磨,如果你力量过强,到达某个界限时就会被毁灭掉,当然这是比较好的结局,比活下来要好。而如果你的血统很珍贵,到一定年龄时他们会强迫你……呃,贡献一个继续供他们折磨的孩子。」
它在他身边停下来,这才发现男孩又睡着了,像个躺在厚厚外套里的骷髅,一个孩子的骷髅。再昂贵的衣服也不能温暖他被折磨至奄奄一息的、干枯的身体,这种不相称的衰老让他有一种诡异感。
它用翅膀碰了碰他干枯的头发,男孩丝毫没有醒过来的意思,像一具尸体。
蝙蝠四处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一点变化都没有,依然是地下实验室繁杂甬道中最深、最死寂的一个,很多年前它曾被当成强迫反省室——类似于监牢,因为它安静和孤独得能让人发疯。
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地变化着,而在黑暗的深处,有些东西永远也不会改变。
它默默绕着房间飞了一圈,然后停在书柜上,看着这间冰冷的石室。是的,它告诉自己,我已经醒了过来,得继续面对这个世界。
夏夫发现自己又站在一片黑暗之中,只有立足之处有一点点光亮。
他经常待在黑暗的地方,比如当他躺在床上——他也只能躺在那里——做白日梦时,他常想象自己站在一片巨大无垠空间的边角,只有立脚处的一点亮光,他身周是让人恐惧的、深不可测的黑暗,里面隐藏着可怕的怪兽。
他听不到它,但他能感觉到,那是个庞然大物,只是还在沉睡,可那寒气常让他瑟瑟发抖。它不像牢房那么压抑,它未知而巨大,即使什么也不做就能让你打从骨子里震颤。
像来自于遥远得不可追溯的太古,又像一切发自灵魂的深处。
夏夫壮着胆子向前走了一步,希望那大家伙吞了他,他不希望再醒来了。而黑暗从不让他失望,它们迅速染上了他的鞋子,浸入他的身体,仿佛带着恶意的虫子,狂热而迅速地爬满他,准备把一切吞食干净。
夏夫吓得缩了回来,他慌张地把沾在身上的黑暗拍打干净,可是它们绕着他不愿意离去。他可以听到它们在窃窃私语,仿佛有生命一般,它们说:「你是属于我们的,我们是属于你的。」
它们就这么不甘心地不停绕着他飞来飞去,重复着那些神秘又可怕的私语,即使在光线下也不消失。但夏夫想它们已经不再有害了。
夏夫张开眼睛。
他已经习惯了永远的空荡和死寂,可是这一次,他刚张开眼睛,就看到一个黑色的小不点儿从书柜上优雅地滑翔下来,落到他的枕边。
然后,那东西用一种轻柔的北方口音说道:「你可足足睡了十六个小时哪,夏夫,我都以为你死了。我发现我们忘了自我介绍,夏夫,你的名字很好听,它有一种乐观的、单纯的、开朗的气质,和你的际遇一点儿也不像。是你父母取的吗?哦,我忘了你不会说话。我叫施林·帕克斯勒,你可以叫我施林,虽然我个人比较喜欢帕克施勒这姓氏——它很尊贵,代表一段长长的历史和骄傲——但它实在太显眼了,所以你还是叫我施林吧,我特别允许。」
它喘了口气,还用蝙蝠的脸庞微笑了一下。可男孩并没有预想中的回礼,甚至连头也没有点,只是慢慢坐起来,眼神发直地盯着什么地方。
蝙蝠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那里怎么看也只有墙角,它连忙把脑袋转过来,命令自己不准跟着傻瓜的思路走。
「好了,现在说重点,夏夫,我们得离开这里。」它严肃地说,「你继续待在这里会死掉的,我得带你离开。」
它停下来,狐疑地盯着他,因为在它说出如此叛逆的计划时,男孩却一动不动,像完全没有听到它在说什么,像座风干的雕像,继续用空洞的双眼对着墙角。
「你至少给个反应啊!」蝙蝠叫道,「还是你不光不会说话,而且还是个傻子?老天啊……你真的是个傻子?我刚才看你和那家伙对着干,还以为你有思维能力呢,结果你比我还像个干尸。」
它飞来飞去,大声抱怨。
「我能不能把这小孩丢下不管?当然可以,但只有浑蛋才会干那样的事!他是个受严酷折磨的白痴儿童,是世界上最值得同情的类型,我既没有其他重要的事做,也不被任何人追杀,没有合理理由丢弃他。」它自言自语,又迟疑地看了一眼那个孩子。
「可那帮禽兽对他干了什么,把他的脑汁抽干了?他看上去并不像个完全意义上的白痴,没有流口水,没有随地大小便,也会恐惧和寻找我的尸体——」
它停下来,因为它突然明白了这孩子一直在发呆的原因。
「不,你不是傻子,你只是脑袋里一片空白。」它喃喃地说,充满惊骇,「你从生下来就被带到这里来了,没有人教你说话,或教你表达情绪,你当然不会想逃走,你根本不知道『逃走』的意思!你也没有『灾难之前的人生』,你根本就没有所谓的人生,老天啊……」
它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小小的家伙,不能想象这么一个活物的脑袋里,只有实验、折磨、伤害和虐待,所处的环境永远是黑暗、囚禁、地牢和冷言冷语,那些占据了一切,以至于他根本没有「常识」。
不知道什么是爸爸妈妈,不知道什么是亲情友情,不知道什么是阳光,他也不知道他只是一个小孩子……
那些人根本没让他的脑袋里……有思想!
他是那群人制造出来的承受各种残忍折磨的魔法玩偶!
房间里青白冷漠的光线有一种饥饿的感觉,冷森森地看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我得把他弄出去。」蝙蝠说,「如果这样的物种生来就注定折磨和死亡,那他至少得在阳光下死去吧。」
它独自飞了几圈,认真思考。这房间空得像这孩子的脑子一样,或者说像他短短的人生,什么也没有。
——当然,他有一定的情绪,但无法真正去思考,他不是自然和社会的产物,而这个年龄男孩本该是折磨他的父亲和邻居的捣蛋鬼才对。
它心烦地飞来飞去,脑子里却没有任何主意。这里寂静得恐怖,男孩坐在那里却又好像根本不存在,所以它只能郁闷地继续自己跟自己说话。
「我讨厌这鬼地方,真不知道这些家伙怎么能忍受待在地下,又闷又乏味。他们甚至还挖了一堆通往各处的地道,在地底下挖地道,可真够傻的!对了,地道,我得想想它们在哪里……或者还在不在。不知道我变成蝙蝠干变了多久,但以人类的寿命,遗忘历史是很快的……」
它又转了两个圈考虑了一下,然后从送饭的小口钻出去。
「我去探探路。」它说。
男孩半死不活地坐在那里,依然专心看他的墙角。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熟悉而恐怖的脚步声传过来,他终于有了几个小时来的第一个动作,他慢慢低下头,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他知道是谁站在那里,史蒂夫,他记得他的气味。
那人一直在亲自照顾他,无论是实验还是进食,那兴趣盎然的眼神让他浑身都控制不住地发抖,仿佛每根毛细血管都处在了手术刀下。
「我们要开始工作了,好吗,夏夫?」史蒂夫柔声说,踱到夏夫面前,抚摸他的头发。感到孩子在不停发抖,他露出一个宠溺又残忍的笑容,「别害怕,我会让你的每一个细胞都物尽其用的。」
他俯身把男孩抱起来,优雅地踱步到门边,穿过走廊,向那个巨大的、噩梦般的实验室走去。
施林回来时,发现门开着,夏夫不见了。
仓库一样的房间里空荡荡的,像大张着嘴的野兽,有点吓人。
它小心翼翼地在书柜上停下,收起翅膀。它知道夏夫去哪里了,这联想让它感到反胃,所以虽然很累了,它还是决定再次飞出去,无论如何,它必须快点找到通路。
夏夫回到房间,是在大约十个小时以后的事了。他是被史蒂夫抱回来的,看上去像死尸一样,虽然他总是像个死尸一样,但这次连史蒂夫都不确定他是不是还能醒过来。
史蒂夫笑了笑,把他放在床上,摸摸他的头发,向往常一样离开了房间。
蝙蝠是在回来时发现门上了锁,才意识到夏夫回来了的,它钻进那道小缝,想去看看男孩的伤势如何。刚进房间,它就立刻闻到一阵浓烈的血腥味儿,仿佛房间里打翻了一坛子的血酱。
散发出这种味道的是夏夫,他躺在床上,意识全无。他的身上没有一点儿伤痕,可是鲜血和腐肉的味道还是无法控制地从他皮肤下面渗出来,他的皮肤呈现可怕的紫黑,仿佛里面的血肉都被弄碎了,只留了个人形,凄惨地躺在那里。
蝙蝠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它活了很多年,可还真没见过有人用如此恐怖的手段对待一个孩子——在此之前它以为已经够邪恶了,没想到才只是开胃小菜!
它艰难地飞上床,却只敢停在角落,不敢面对这越发恐怖的现实世界。
接着,它看到夏夫的眼睛。它这辈子恐怕都忘不了那可怕的景象!那个本该已经是尸体的、浑身血肉碎得乱七八糟的孩子醒着。
他用漆黑的眼睛看着它,也许是看着一片空茫,那眼中,是让人难以承受的极度的痛苦和绝望。
「老天啊,老天啊!你还醒着!快点晕过去!老天哪,拜托你快点晕过去!我现在真希望你是个人类了!」蝙蝠语无伦次地尖叫,「晕过去吧夏夫,这样你会好一点,或者死掉,别再张着眼睛了!」
男孩像是听懂了它的话,他慢慢闭上眼睛,仿佛睡了过去。施林不知道他是不是醒着,是不是还在承受那恐怖的痛苦,它远远飞到柜子上,不知道要不要祈祷他死掉。
当一个人闭上眼睛,黑暗就会笼罩他。
夏夫发现自己再次站在了那一小片光亮中,可是这次外头的黑暗似乎更贴近他了,它们压迫过来,自己可以感觉到那森森的寒意,听到它们深沉的脉动和呼吸。
他张开双臂,战战兢兢地走过去,想要拥抱那巨大的黑暗,即使它们会把他像蚂蚁一样一口吞吃掉,他也会跟它们离开,虽然那很可怕,但比外面的世界可爱多了。
这时,他察觉到了动静。
一只漆黑的手从黑暗中伸了出来,去抓他的脚踝。他迅速退了一步,他可以看到——至少感觉到——一个黑色的人影。不是因为光线,而是它确实是漆黑的,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颜色,只是黑色的人形。
它似乎想抓住他,但夏夫站在光亮处,它够不到他。
接着,他听到了无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从无限远的黑暗深处传来,充斥着让人头皮发麻的凄厉和痛苦,寒冷和孤独。
那是被黑暗吞噬的,巴尔贝雷特家的灵魂,夏夫心里的一个声音说,虽然从没人告诉过他,但是他知道这一点,这是家族百万年来随着血脉遗传下来的记忆。
又是一只手伸过来,它们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永远被痛苦煎熬,那是对它们放弃了这古老血脉的诅咒。
夏夫站在那里,急促地呼吸,他不想变成一个漆黑的人形,无止无休地待在冰冷的黑暗里,但现实又是那么可怕,充斥着疼痛和折磨,以及无法忍受的、被掏成空壳的绝望感。
他想大声尖叫,体内有什么东西猛烈地冲击着他的身体,像要把他击毁。可是他很久以前就丧失了大叫的能力。
所以他只是站在这里,呼吸越发急促,一滴又一滴的泪水顺着他的面孔滑下来,落到地上。
第二章黑暗中的逃亡
夏夫·巴尔贝雷特从黑暗中猛地张开眼睛,一种更深的恐惧感惊醒了他,那种气息来自史蒂夫,他在这地牢的某一个角落,正在朝他走过来。
「你活着?你活着?你到底是哪个种族的,生命力这么可怕?不过你现在很糟糕,我是说,放到外面别人会以为你是被打死的尸体。」一个声音传过来,那只小蝙蝠在视线的上方拍动着翅膀,这是这些年来他房间里唯一会动的东西。
夏夫张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他很后悔醒过来,因为浑身都是让人发疯的疼痛,血肉像在被从内向外地拉拽,身上都是紫黑色的斑点,像正被霉菌吞噬的面包。
但史蒂夫又要过来了。一想到这个事实,夏夫几乎有点后悔自己没有留在黑暗里,被那些东西吞掉,怎么着都比迎接史蒂夫要美好。
一想到史蒂夫,他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夏夫·巴尔贝雷特从生下来开始就待在实验室,他没想过「为什么是我」这个问题,那就像是用一张纸写字,或把一件衣服拿来穿一样,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唯一记得的是曾有一个法师对他说,「用你的血统干点儿好事,小杂种」,不过这种荣誉对夏夫也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