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色十夜 第二部——川井有美
川井有美  发于:2010年12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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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痛到看不下去了......"
鹰司凝着眉头,仿佛是自己受伤般悲切地说。
越过鹰司的肩膀,仓桥注意到人鱼也一直凝视着鹰司。
对方也在对面,隔着一层玻璃,仿佛想贴近鹰司似地,定定望着他。令人惊讶的是,对于日复一日前来观赏自己的鹰司,人鱼似乎没有任何怨恨。
"我有话和你说,总之先离开这里吧。"
仓桥心情有些复杂地看着两人的样子,将手搭在鹰司肩上,催促他离开。
"可是......"
鹰司还是很在意背后的人鱼,回过了头。<br>一直静静待在鹰司侧边的人鱼,终于无声地层开身子,浮现害怕两人被拆散的表情,对玻璃那头的鹰司伸出手。
那副样子,好像在责备自己不应将鹰司带走,仓桥不由得移开目光。
"嘿,她动了。......好像蛇一样。"
一直到仓桥和持明院背对着人潮,将鹰司带往外头之际,两人都还是四目相对,传达着无法言喻的情感。
***
"或许仓会笑我,认为世上根本没有那种事......"
三人在茶馆里,鹰司动也不动送上的咖啡,如此诉说道。
"看到她的瞬间,我的脑子好像就麻痹了。我希望她也能看著我......。
结果,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她看向了我,在水中慢慢游了过来......长长的黑发自在地飘散在水中,样子就像梦境一样美丽。"
大概是想起当时的样子吧,鹰司沉醉地垂下眼帘。
"从那以后,我连作梦都会梦到她。"
不加修饰的纯情告白,让面面相觑的仓桥和持明院失去了言语。
仓桥觉得很不可思议,在那么混杂的小屋内,鹰司何以能一直待在水槽旁边。
鹰司回说自己塞给解说员不少小费,所以他才没有将自己赶走。
"话虽如此,成天在那种场所出入,未免太......"<br>客气的仓桥并没有继续往下说。鹰司用力地皱起眉头。
"这算什么嘛。你也看到了吧,那个肮脏的水槽。怎么可以将人鱼关在那种地方呢?听说她被捕到以后,几乎不吃任何东西,日子一天一天下去,她也变得愈来愈瘦,愈来愈虚弱。"
有没有办法救她出去呢?"
鹰司的热情就像欲将被囚禁的公主救出那样,极力说服鹰司和持明院。
仓桥细细回想,认识鹰司那么久了,从没见他喜欢过哪位特定女性。
不分男女老幼,鹰司原本就喜欢美丽的事物,就算是电影女明星或绘画,比起可爱的女孩,他还是比较中意五官端整的美人。
但在现实生活中,不可思议地,鹰司周围并没有女性的身影。
不过,当鹰司宣告自己被人鱼夺去整个思绪的时候,对仓桥而言,等于是失去了经常需要自己保护的友人,他总觉得有点不是滋味。
"鹰司,她并非人类......"
尽管有违本意,仓桥还是柔和地规劝。鹰司不可置信地望向仓桥。
"仓是说,反正她不是人类,所以把她当成鱼类或动物对待,也是应该的?"
从未被鹰司投以这种眼神的仓桥,对于是否该背叛友人的期待,产生了极大的动摇,连他自己也觉得很惊讶。<br>"可是惟显,把人鱼救出来后,你有什么打算呢?对方是海里的生物,而你又不能在水中生存,就算把她弄出来也是无济于事......"
就连从旁插话的持明院,一被鹰司以眼神责备,最后也只能闭口不言。
"我没有想要和她怎么样。我也不想勉强将她囚禁在陆地上。我只是想让她回归大海。她被关在那么脏的水槽里面,还要被大家观赏......眼看着她就愈来愈虚弱了。
一想到她遭受这么大的折磨,我的心就好痛。呐,仓、叔美,想想办法嘛,拜托啦。"
鹰司的请求就像小孩想要放走笼子里的蝴蝶,不含一点算计意味。仓桥和持明院看了看彼此。
"惟显,那可是人家的摇钱树。对方会这么容易让给你吗?"
"这我都知道。可是,我还是想帮忙。"
"好嘛,仓......"像这样两手被包裹似地握住,加上眼神哀求攻势,仓桥就算再不愿意也没办法拒绝。
"...我会尽量试试看......"
"谢谢,太感谢了......"
鹰司紧紧握住仓桥的手,垂下眼睛,小小声地说。
***
"我不知道你们的来头有多大,但那是不可能的事。"
持明院说的没错,用普通方式是不可能解决的。自称全权处理小屋事务的团长,细长的眼睛像是要威吓人似地,眯得不能再小。
提出想和负责人见面的要求时,三人被带往小屋后台、用夹板组合起来的小房间。
就像巡回演出的综艺团那样,小屋本身是可以解体运送的,墙壁以木板搭成,狭窄的空间放满了小屋雇员的行李。
"我们是靠展示一般人看不到的奇珍异宝来赚钱的。那条人鱼,正是这次生意的最大噱头。"
鹰司他们提出的要求似乎踩到了痛处,男人扯着嗓子粗声粗气地说。
"可是,将一个无法抵抗的东西关在水槽里面,还要让大家观赏,你不觉得太不人道吗?"
面对仓桥的指责,男人仍旧没有半点惧色。
"哪里不人道了,她又不是人类。不过,也不全然是鱼。那家伙是怪物。
她是大爷我和网到她的外国渔夫交涉,花了大把银子才买下来的怪物。
没有人会把狗啊、牛、猫或猪之类的动物特地拿出来展示,你们会花钱来看那种东西吗?我想不会。
你说你是律师?后面那两个,一个是大学老师,另一个是官员。
不过,我一点都不怕你们。因为我敢挺起胸膛,说自己赚的是正当钱。我们这一行生意,靠的就是提供大家娱乐。
如果法官裁定那只怪物是人类的话,我会乖乖服从判决。看是罚金还是什么的,我一律照给。"
"如果闹上法庭,官司都还没打完,人鱼就已经死了。你没看到她被关在不乾净的水槽里,身子愈来愈虚弱了吗?"
鹰司皱起了眉毛。"你啊......"男人眯起眼睛说话。
"你啊,就是你。听说你被那条人鱼迷住了,每天都来孝敬她?虽然你说自己是大学老师,不过还满多情的嘛。"
"可是......"男人断然说道。
"你的温柔多情,却给我们的生意带来许多不便。想要自作多情的话,反正吉原很近,不要找那种怪物当对象,乾脆到那边去吧。"
"还有你们两个......"男人继续刁钻地说。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嫌不乾净、什么什么的,好像很瞧不起这间小屋。我所做的生意,正是为了满足你们内心深处的好奇心、虚荣心,各种卑鄙下流的心情。
你们喜欢追求比自己奇怪的、丑陋的、劣等的、奇妙的东西,所以才会愿意付钱,特地跑到这里参观。<br>像现在,一听说有条人鱼,你们不就花钱跑来了吗?事到如今才觉得违反人道,未免太奇怪了吧?
并非我们需要顾客。而是顾客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才有我们这种生意出现。就算我不做,其他也有别人会做。这行饭就是这样子。"
男人讽刺道。
"我已经很明白这行生意的宗旨了。算我们说错话,我道歉。"
鹰司代替被男人一番自私说词给惊倒的仓桥他们,挺出身子。
"......可是,那条人鱼愈来愈虚弱。要是继续将她饲养在水槽内,恐怕活不了一个礼拜。在这之前,能将她放回大海吗?"
"您说的没错,拜托您了......"心高气傲的青年,对着男人深深低下头。
身为公爵家的子弟,而且还是在某分野拥有极高评价的幻想小说家,矜持比旁人高一倍的鹰司,如今居然出现这种举动,仓桥觉得很心痛。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不是坏人。我自有我的打算。"
男人的口气陡然变得客气无比,浮现卑微的笑容。
"我可是花了大把大把的银子,才把那条人鱼弄到手的。就算只剩一个礼拜,只要小屋继续展示,还是可以赚进不少钱。
如果你们愿意付人鱼的赎身费,贴补一个礼拜的门票损失,我可以马上放那条人鱼回大海。"
一直沉默观察男人模样的持明院,交叉着手腕问道。
"照你占算,要多少金额才够?"
男人露出黄澄澄的牙齿。
"二十万左右的话,我就让给你们。"
***
"那家伙根本没有出让的意思嘛。"
持明院走在来时的电影院街上,一边走向车站一边恨恨地说。仓桥点点头。
一般公司员工的平均月薪是三十元。由此可知,男人是在漫天开价,完全没有出让人鱼的意愿。
不过,失落垂下肩膀的鹰司,脚步却显得无比沉重。
即便鹰司是大财阀的少爷,完全不插手家族事业的他,根本无法擅自挪用金钱。
何况,这是一笔天价。既然男人不愿放手,不管再怎么想破头,鹰司都找不出好方法。
"......没关系。那男人说的没错,为一尾人鱼痴狂的我,的确是很异想天开......"<br>鹰司低声呢喃,目光透出一点空虚。
"不好意思,连累仓和叔美白跑一趟。"
"谢谢你们......"鹰司浮现无力的微笑,垂下了眼睛。
就连因为多年挚友被抢走而感到颇不是滋味的仓桥,看到鹰司那副哀伤的样子,也不由得打从心底难过起来。
***
两天后,因工作而来到荒川的仓桥,回程时忽然想起这件事,于是绕到了浅草。再次沿着两天前和持明院一同走过的道路,抵达有点距离的杂要小屋。
大概是接近黄昏之故,人潮不似星期日那么热络,今天不用排队就可以进去。
不出所料,一走进最里处有人鱼水槽的展览间,就看到鹰司今天仍旧伫立在老地方。
"鹰司......"
仓桥从他身后打招呼。鹰司转过头,脸上的表情很憔悴。
"...唷......"
无力地回应一声,鹰司再次将视线转回水槽。
仓桥和鹰司并肩注视着水槽。这两天来似乎都没有换水,水质比之前浑浊许多。和鹰司同样憔悴的人鱼,仍旧像依偎在鹰司身旁似地,静静靠在水槽一隅。
大概是没有力气起身了,身体几乎沉在槽底,原先透明的鱼鳍褪成了灰色,明显地从尾端开始腐坏碎裂。样子十分虚弱,好像连动都动不了。<br>虽然不知道她的年龄,不过就像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静悄悄地抬眼凝视鹰司。
人鱼和人类的恋情,是否经常是没有结果的......仓桥一边回想所知有限的人鱼故事,一边和鹰司一起看着她的模样。
果真是愈看愈美的生物,不管是侧脸的伤痕、鱼鳍缓缓飘动的样子,甚至是黑中带青的长发盖住裸肩和胸口的模样,怎么样都看不腻。
日复一日,鹰司就像观赏水族箱内的金鱼那样,毫无倦意地前来探视人鱼。仓桥似乎有点能体会他的感觉了。
两人不知道就这样站了多久。
终于,小屋渐渐返回寂静,今天的节目即将结束。站在水槽一侧的两人都察觉到了。
"不好意思,小哥。我们要关门了......"
连日收取鹰司的小费,允许他留在人鱼身旁的解说员,态度有点卑屈地走向两人。
"鹰司,差不多该走了......"
仓桥对着鹰司侧脸轻轻呼唤。鹰司一边留恋地回顾人鱼,一边点点头。
于是,之前似乎连呼吸都有困难,一直停在水槽角落的人鱼,突然静悄悄地对鹰司伸出手。
仓桥凝住呼吸,静静注视着那双从水槽外面望去有点泛青的纤细手腕,宛若拥抱般伸向鹰司。
鹰司就像被那双手臂吸走魂魄般,回应着她走向水槽。
鹰司的身体仿佛就要融入水中。女人黑中带绿的长发在水槽中扩散开来。在浊水中宛若长蛇一样蜷曲起来的,是覆盖着薄薄鳞片的变形鱼尾。
鳞片逐日失去光彩,透明的鱼鳍彷佛一捏即碎,马上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即便如此,隔了一层玻璃偎向鹰司的人鱼,仍旧美得像梦一样。
隔着玻璃,彷佛着了魔似的鹰司和人鱼掌心贴着掌心,深情地互相凝视。
"别把那男人带走,将他还给我......"好不容易,仓桥才忍住涌上喉头的呐喊。
玻璃那方,人鱼极其爱怜地抚摸鹰司脸颊,轻轻将嘴唇凑近的模样,仓桥只能无言地愣在原地,一声不响瞅着眼前的画面。
两人的样子几乎就是在接吻,仿佛被拆散的恋人般,越过玻璃将唇办贴在一起。
连担任解说的男人,也咽着口水注视两人的模样。
不久人鱼伸出手,敏捷地靠近自己的尾端,折下形状格外细长的鳞片。仿佛薄玻璃般通透的鳞片一离身,那里立刻渗出淡红色的血,融入了水中。
"......做什么......、你在做什么......"
对于鹰司接近呻吟的呢喃,人鱼只是笑笑,然后游至靠近水面的地方,越过水槽将折断的鳞片投掷出去。
见鹰司接住那鳞片后,人鱼的表情更显悲切,立刻又游到鹰司身边。
"啊--啊,竟然伤害自己的身体......这畜生......"
连解说员惊讶的抱怨,鹰司也都恍若未闻。
受伤的鱼尾部分,不断涌出淡淡的血水。
"......我会好好珍藏的,我一定会好好珍藏的......"
人鱼张大眼睛,看着玻璃那头紧握住鳞片的鹰司,点点头。<br>今天就到此为止。不好意思,明天再来吧。"
解说员在赶人了,两人只得走向出口。
人鱼也抬起头,睁开大眼睛目送两人离开。
***
离开小屋走到巷子暗处,鹰司开始掉泪。
"......鹰司......"
就连诧异的仓桥要将手帕递给他,也被鹰司顽固地摇头拒绝。鹰司就这样蹲在原地。
"仓,这一定是最后一次了......"
"最后?什么意思?虽然不是永远,不过你还能和她见上一阵子吧。"
配合蹲在暗巷的鹰司,仓桥也弯下身子,好言规劝道。
"不,这一定是最后一次了。就算明天再来,我也看不到她了......"
鹰司握着人鱼给自己的鳞片,像个孩子般不停掉泪。
次日早晨,因为在意昨天鹰司说的话,仓桥在前往事务所前打了一通电话,举步前往浅草。虽然没有特意相约,但仓桥总觉得鹰司应该也正在往小屋途中。
果然,在小屋前找到鹰司单手拿着帽子、细瘦的身影。
不过,小屋内部的骚动不太像是晨间的开店准备。仓桥一边思索一边询问鹰司。
"发生什么事......"
话说到一半,仓桥突然"啊"地一声。
一个用肮脏草帘包住的东西,放在木板门上,从小屋里面被搬了出来。
无力松垂的长长茶色手臂,以及已经发黑的鱼尾,从帘子垂了下来。东西散发出一股说不出的腐臭味,让人情不自禁想掩住鼻子。
"喔喔,臭死了。"
"臭到受不了了,连早饭都没法儿好好吃。"
搬运木板门的男人们频频擦鼻子。
"请问...那个是......"
仓桥犹疑地问。"啊啊,是你们啊......"昨天在人鱼旁担任解说的男人回过头。
"昨天,在那之后,她突然变得很虚弱。就像濒死的鱼一样,张着眼睛,躺在水槽里面动也不动,到了早上,就变成这副德行了。
据说海里的生物腐烂速度很快,只是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那么美的上等货,脸和身体的肉都啪答啪答掉落,真的好像怪物。"
"要看吗......"男人一掀开草帘,原本众人欲呕的气味更显得臭气薰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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