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村里连电力都没有......。如果我们有急事联络,通常会发电报......"
若是被村人发现,巡警协助两人联络外界,他大概也难逃追究,然而巡警却深感亏欠地对两人低下头。
"这样的话,可以麻烦你帮我发通电报到东京吗?我有一个堂哥叫持明院,同样也是学生,收信人就写他......"
"只是发封电报,那有什么难的,我马上告诉内人,要她尽快照办。"
尽管有点费事,巡警仍爽快地答应鹰司的要求。
鹰司取出万用手册,快笔写下持明院的地址和发送内容。
不想引起太大的骚动,而且也要顾及到村内唯一帮助两人的巡警的立场,因此鹰司并没有明白表示自己被软禁在封闭的小村子中,如果是持明院的话,应该可以助两人平安脱身吧。
早上,村人会怒气冲冲的出现,是因为某户人家饲养的狗,头部好像被某种东西咬断,掉落在城楼前。
村民将狗头拿给两人过目,伤口并非由刀子切落,而是被某种大型野兽给活生生撕裂的,看上去一片血肉模糊,狗儿垂死挣扎的画面仿佛历历在目。
村长对两人多管闲事的举动感到十分气愤,恨不得那个来历不明的怪物能将仓桥他们的首级通通吃掉。
一语不发的大拢以白浊的眼睛观看一切,最后仅表示今天两人也得在城楼过夜。
大家都很惶恐,说不定下一次就轮到活人了。
昨天晚上以前,鹰司他们还很乐观,实际和那怪物交手后,紧接着又亲眼目睹狗头的惨状,现在他们已经可以理解,村民那种说是疯狂也不为过的敏感态度。
同时也深深体认到,被软禁在城楼的自己等同是贡品般的存在,在燠热的交互作用之下,好像连呼吸都有困难。<br>"对了,南部......,这一带有叫南部赖勿的人吗?"
鹰司蓦然想起,鹌正在寻找的男人名字。
"南部?南部赖勿是这城楼最后一任当家......。现在的本家,就是南部的旁系血亲。
"旁系......?那,他已经不在人世罗?"
"早就死了三百多年啦。"
巡警浮现不可思议的神情。
"昨天现身的妖怪自称是鹌,而且还要我们交出南部赖勿的首级。"
"......你们......,和鹌说过话......?"
"其实就只有这几句。我告诉它,我们不是南部赖勿,他就说要去找别的首级......"
"这......没想到你们竟敢和那种怪物交谈......"
学问深厚的都市人果然不同凡响,巡警感到极度佩服。
"不过,去哪儿找一颗死人头给他啊......"
"死掉的人......有没有类似坟墓或家庙的地方呢?"
鹰司想了又想,继而说道。
"坟墓的话,在越过一个山头的寺庙里,不过寺庙也在二十年前被落雷烧毁了。因为直系血亲已经断绝,现在根本没有人祭拜......不晓得变成什么样子了......"
相较于完全不和两人说话的村民们,巡警倒是很热心地说明。
政野还说自己的父亲来自邻近村落,当初为了让排外的村人接受他,吃了不少苦头。最后通知鹰司,他拜托的电报已经发出去了,政野便起立离开。
***
鹰司站在窗户前,端详了好一会儿底下的情况,对仓桥招招手。
"仓,在这里坐以待毙也不是办法,总之,我们先到那座坟墓探探吧。说不定会有意外的发现。
刚刚才吃过午饭,他们不会立刻跑上来的......我们偷偷溜出去......"
"你说的对......"仓桥也抬起腰杆,从窗户俯视监视者的情况。幸好,只有两三个人在入口处看守,其他人都回到田地去了。昨天和前天连续下了两晚久违的雨,或许是为了抢先完成田里的作业吧。<br>"...仓。你没想过乾脆逃走吗?"
鹰司和仓桥并肩眺望下头的样子,悄声问道。
"逃走的话,不知道又有谁要牺牲了,那怎么可以呢。况且没问清楚就潜入这里的人,是我们两个......"
"虽然不想和那种来路不明的怪物扯上关系,不过既是自己闯的祸,怎可摆出事不关己的态度溜之大吉......"仓桥如此回答。鹰司嘴角缓缓出现微笑的模样。仓桥就是这样一个男人。
"我就知道仓会这么说。"两人蹑手蹑脚爬下乌漆抹黑的楼梯,从后门钻进木板破洞,沿着走廊来到宅邸内部。现在反倒很庆幸这屋子长得千疮百孔了。
途中,好几次被蜘蛛丝之类的东西缠住脸庞,不过根本没有心思理会。
顺着走廊爬出去的时候,两人都多了几道擦伤或裂伤。仓桥捻掉一些沾在鹰司发上的脏东西,之后便拨开芒草,从塌陷的矮墙来到城外。
衣服弄脏了也没关系,弄得满身泥巴、推开草丛之类的事情,从孩提时代后就没做过了。
时间相当吃紧。必须趁着村民尚未发现前,沿着不得要领的山路寻找赖勿的坟墓,之后还要赶回去。
晴空升起几朵积雨云。扰人心绪的蝉鸣、仿佛欲逼人怒气攻心的青草热气,以及严酷无情的强烈日晒。<br>芒草又尖又利的叶片毫不留情地割伤被汗水濡湿的肌肤。原应很熟悉的夏日光景,如今却好像全跑来和自己作对似地。
划开草丛、寻找道路之际,一直有种被某样东西追着跑的焦躁感,还有,仿佛有人正放低呼吸、众精会神注视着自己的闭塞感。
尽管多少有点迷路,两人终究没有脱离巡警告诉他们的路线。
不同于来时的马车道,虽然不用担心在狭窄的山径遇到他人,不过路径的辨识难度却也因此提高,等到他们历经几次迷路,终于抵达焦黑的寺庙遗迹时,已经花去超越估计的时间。
穿越寺庙大门后,如巡警所言,有间类似被闪电烧毁的正殿。
眼前映入黑色梁柱或凄凉的焚烧痕迹,从那里同样也是杂草藤蔓丛生的样子看来,可知已经废弃很久了。
推算巡警所说的二十年前,遭逢祝融之灾应该是在明治中顷前后,可能相当时废佛毁释的风潮也有关吧,寺庙就这样弃置不用没有再行重建。
探进连人住过的遗迹都已遭埋没、深山荒寺的火灾遗址,仓桥只觉得失望和虚脱感远远超出想像,将自己给围住了。
就算在茂密的藤蔓间踯躅前进,也无法从荒芜的寺庙得到一线生机。
跋涉在不熟悉的山路上费去诸多心神,眼看着鹰司的气力即将消失殆尽。
"动手找坟墓吧。"
仓桥挽起袖子,一边用手腕擦去额头的汗水一边说。对于坚忍不拔、脸上不见一丝厌恶的刚毅友人,鹰司竟连送水给他润润喉咙都做不到,这让他深感愧疚。为了不输给前所未见的焦躁感,他拚死提起力气,点点头。
自己好像也被村民传染到了那种无以名状的恐惧感。
话虽如此,让鹰司连日晒都敌不过的红通通手臂,去拨开荒芜丛生的藤蔓,仓桥又觉得不太忍心,因此他率先排除藤蔓。
从失去吊钟的钟楼再往里面走,有一块特意从寺庙境内区分出来的小角落,那里有几个爬满青苔的墓石。
拨开覆盖在上头的藤蔓叶子,果然看到了南部氏族的墓碑。从起头一个一个确认,终于找到刻有南部赖勿四字的墓石。
坟墓由几块石头重叠成塔形,约有两人肩膀高,构造十分气派。然而,除了刻着宽永八年殁之类的叙述外,便没有任何线索了。
大约是无计可施了吧,仓桥看了一下手上的表。时针即将走到三点半。
"如果在寺里和坟墓都毫无眉目......"
仓桥辛苦地喘着气,抬头仰望天空。鹰司认真地观察坟墓构造,如此问道。
"仓,有办法将墓石的上端部分带回去吗?"
鹰司指着坟墓最顶端的宝珠形石头。<br>石头刚好能用两个手掌心捧住,约莫是小孩的头部大小,提着走的话倒也不是办不到。
"应该可以吧......"
"找一个人的首级找了三百多年,足见对方是抱着对赖勿的恨意离开人世的。
既然如此,乾脆就将代替首级的东西交给对方吧。不然的话,那家伙会永无止尽地找下去......"
更何况也没有其他法子了,因此仓桥也点头同意,双手合十朝坟墓膜拜,开始搬移墓石的头部。
表面有几处风化痕迹的墓石,重量远远超乎鹰司的估计。
抱着石头在山路奔走该有多么累赘,但仓桥没有一句抱怨,一直牢牢地将石头挟在腋下。
"......借来一用。"
鹰司再度合手膜拜坟墓。
就这样,两人开始返回来时的山径。
仓桥持续搂着石头的手臂看起来相当疲累,而且也弄脏了。
如果是提或背的话,多少会轻松一点,但此刻连绑石头的绳子都没有,因此也只能一直消耗不必要的力气。
途中,鹰司好几次说要换手,不过仓桥却极力忍耐臂膀的不适,摇了摇头。
"以前曾听祖父说过,人头大概有大西瓜那么重......"
攀住树木枝干,爬上险道的时候,仓桥低喃道。
这句话,不断在鹰司脑海中重复播放。甚至,让他感到有点恐惧。
于是,两人从陌生的山径抵达城楼时,已经将届五点了。
***
夜里,鹰司用白布包住带回来的墓石,留下一条细缝通往邻室,将石头放在木板门前。
因为鹌很讨厌光线,所以又向巡警借了一盏手提油灯,让房间多少亮一点。
如果这样还无法代替首级的话,两人究竟会有什么下场?尽管彼此都感到很不安,不过却又努力不将感情表现在脸上。
视线对上脸颊肌肉微微紧绷的仓桥后,鹰司环住一边膝盖,地眯起眼睛。
"还好,现在陪在我身边的人是仓......"
仓桥扬起单边眉毛,询问话里的弦外之音。没什么......,鹰司垂下眼帘,轻轻摇头。
"没什么,就是字面的意思......"
然后,鹰司说道:"要不要下棋......",将缺了桂马一子的将棋盘放置在两人中间。<br>尽管觉得彼此的意识都有些飘,但两人仍旧尽力地维持心智,将注意力投注在胜负上。几乎没有任何交谈,结束三场棋局的时候,耳畔突然传来令人不寒而栗的鸣叫。
仓桥放下手中的飞车,握住放在膝盖旁边的护身刀,立起一只膝盖,做出蓄势待发的姿势。
鹌发出几声讨厌的鸣叫,在周围飞越几趟后,最后降落在这城楼。
空气的浓度骤变,仿佛被某种阴气卷入其中的闭塞感逐渐加强,蓦地,邻室出现了某种气息。两人下意识屏住呼吸。
能够感觉到,鹌正透过木板门的细缝,悄悄窥看这边的样子。鹤果然不喜欢光线,今天的位置似乎比昨天还远。
两人深深吸气,稳固腹部,定晴注视木板门对面的暗室。
"......鹌吗......?"
鹰司先声夺人。
虽然没有回答,但答案是肯定的。
"那里......有你一直在寻找的南部赖勿首级。"
"首级......"
鹌那难以辨识的声音中,混杂着喜色。
"南部赖勿......的......首级......"
掺杂着野兽喘息的声音,一步又一步,朝这边逼近。
"南部赖勿的首级......"
陡然意识到带点湿润的声音,是因为用舌头舔唇之故,鹰司知道自己后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取走那首级。......然后,忘记所有的恨。"
无从得知鹰司的声音究竟有没有被鹌听进耳朵,"赖勿的首级、赖勿的首级......"只见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走近放有白色包裹的门缝处。
没有任何前兆,"嘶......"地一声,门缝中突然伸出一只长满黑毛的巨兽前肢。
还来不及尖叫,那只手已经趁势将白包裹拖向黑暗深处。
白布被拉进细缝那一刻,随著"咚咚咚......"声响,从布内滚出来的竟非墓石,而是血淋淋的男子人头。鹰司吓得浑身打颤。
"喔喔,这正是......赖勿的首级......"
怪物笑了。
"这正是吾寻觅已久的仇人!"
鹌的声音变成吼叫般的哄笑。
鹰司凝住眼睛想要看清鹌的模样。他透过细缝,偷窥被灯光照亮的鹌的脸。
那是一张已经兽化的男性脸庞。头发散乱,牙龈外露,赤红充血的眼睛朝外突出,整颗头都与野兽无异。
和鹰司一样,为怪兽凄厉的长相倒抽一口冷气的仓桥,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
"......你是......、谁......?"
"吾的名字是昌克......藤岛昌克......"因为恨意难消,才沦落成这身可怕的模样男人抱着首级,抬起眼睛,蠕动嘴角生沫的口部。
"......如此一来,吾延续几百年的恨意终得消除,感激不尽......"
之后,鹌的气息便消失无踪。
***
"南部赖勿,确实足最后一任城主。......而
我们,便是已经灭绝的南部氏族中的一支。"
感觉比上次小了一号的大拢,在两人面前
静静说道。
隔天早上,来不及假寐片刻就直接迎接天亮的两人,被大拢派来的年轻人给接走了。据说大拢昨晚在梦境中得知,鹌的气息已经消失。
"其实也不是察觉,而是之前的能力不见了......所以我才会如此推测。
女当家天赋的能力原是为了守护村庄......如今不管是对我,或者是对这村子,都已经不再需要这样的力量......。没错,当时我就知道了。
结果,却对帮助村民的你们做了很失礼的事情,我必须保护自己的家园......我实在不愿看到村里再有人牺牲性命。请你们原谅我......"<br>等到本家招待两人用完早餐,大拢跪坐在他们对面,听鹰司逐一说明昨晚发生的事情。大拢合起皱巴巴的手掌,对两人弯下头。
"这些也是我听来的。藤岛昌克,他是昔日的诸侯,统治区在南部赖勿的封国附近。这一带有好几个旁系诸侯,彼此互相牵制,争扰不休。藤岛统治的领地,比南部的封国小了很多倍。
不过,藤岛昌克十分体弱多病,当时已经缠绵病榻多年。他非常宝贝年幼的独子,连风都舍不得让他吹。
南部赖勿为了自保,便想做人情送给幕府。他和幕府串通,以遭逢强盗为由,将藤岛昌克在国境附近出游的唯一一个嫡男杀害了,连他的随从、侍女、家臣都无一幸免。"
大拢眨着失明的眼睛。
"虽然那是个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时代......不过赶尽杀绝的作法的确太残忍了。居然忍心杀掉对手看得比性命还重要的独生子,而且他还只是个孩子......。
卧病在床的藤岛昌克,乍听赖勿杀害嫡子的消息,立刻在床上诅咒赖勿,诅咒赖勿的子孙,更诅咒无法替子报仇的自己,不久便积恨难平,吐血而死。
因为赖勿痛下杀手,使得藤岛家断了香火,不过世上是有报应的......。陷害他人的赖勿,后来被幕府以随意修筑城郭为理由,很快便被歼灭。或许是昌克的诅咒生效了,直系男丁几乎全部死绝。
不知从何时开始,城楼开始出现诡异的怪物,只要听到阴森恐怖的叫声,村里一定会出事。
没人知道鹌的真面目,也没人知道鹌的目的。不过,只要城楼出现人影,鹌就会立刻察觉,现身作祟。为了避免灾祸,那里遂成禁地。
南部的血脉几乎断绝,后来便由我们这支旁系族亲全权管理,除了我之外,本家没有人知道赖勿的恶行,到这地步,藤岛昌克的诅咒其实可以结束了......没想到,他还是无法忘记独子被杀害的愤慨......。
......原来他一直在寻找赖勿的首级......"
老妇失去视力的眼睛望向庭院,轻声说道。<br>***
"惟显!我正打算到姥野村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