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色十夜 第一部——川井有美
川井有美  发于:2010年12月18日

关灯
护眼

"那我就献丑了。"
暂时陶醉在能够亲手持有此等名刀的满足感中,仓桥在男人面前屈膝下跪,用两手高举长刀。
然后他走下阶梯,伸直手臂维持刀身在前的姿势。
此时音乐已经停止,在屏气凝神以待的众人面前,英气焕发的青年挺直背脊、单手持刀的雄姿仿佛是一幅画。
"人曰题诗寄草堂......"仓桥的声音极富磁性,他流畅地吟咏诗的一节,徐徐踏步前进。
"遥伶故人思故乡,柳条弄色不忍见......"以行云流水般的身段回转纤细且优美的刀身,高挑的青年不疾不徐地舞动著。
这是在百花齐放时节,左迁至京城南方的诗人高适,思及人在京城同样不得志的挚友杜甫,满怀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而作的一首诗。
"梅花满枝空断肠,身在南善无所预,心怀百忧复千虑......"或许是被春天思念友人的诗作所触动,观者间陆续传出哽咽声。
"今年人日空相忆,明年人日知何处......"哽咽益发激烈,除啜泣外,整片座席竟无声无息,不见一点动静。
"一卧东山三十春,岂知书剑老风尘,龙钟还存一千石,愧尔东西南北人。"回想怀抱理想的从前,悲叹客居他乡的自己逐渐老朽,仓桥吟颂完末段诗作后,席间已到处充斥著抽泣声。
仓桥返回原先的位置,再次比出剑势。
有人再也忍耐不住,抽泣声中,甚至混入了接近恸哭的悲音。
连刚才劝阻主人将剑借给仓桥的护卫,同样也是泪流满面。
"......好极了!好极了!......了不起的剑舞。"
在人人忙著哭泣耽醉于那舞时,坛上的男人同样用衣袖拭去泪水,拍了好几次--。
周围终于赫然回神,跟著鼓掌叫好。
仓桥携著长刀回敬一礼,一边整理紊乱的发丝一边走上台阶。
"了不起啊,千岁殿下。太精采了......,教人不迷恋也难呢!"
名为佐保的女人也以衣袖拭泪,首次将遮脸的桧扇置于膝上,拍手赞美仓桥。
隐藏于扇子后面的容颜美得不可方物,果然是全屋内最够格伺候在主人身旁的女官。
"百花齐放的京都,好像真的在眼前出现了。"
听到美人穷尽所有好话来赞美自己,有那么一瞬间,仓桥只是怔怔盯著那张美丽的脸。
"太棒了,真的太棒了!没想到能在山间野路见识到如此精采的剑舞......"
男人毫无保留地称赞仓桥,"拿披衣来......"命令一旁的女官。
正当仓桥揣测著何谓披衣的时候,那女官拿著一件华丽的织锦,膝行至主人身旁。
仓桥登上台阶,将长刀还给高举刀鞘待命的女官,单膝跪在男人面前。
"阁下的剑舞太精采了,足以赢得这奖赏。"
男人从女官手中拿起那件美丽的织锦,披在仓桥肩上。
"见蒙主上亲自奖赏......"
一边想着披衣原来是披在身上的衣物,从背后不断传来的窃窃私语,足见这一定是件很名誉的事情,因此仓桥在道谢过后,大方地接受褒赏。
想必坛上的主人是个身分不凡的人物。
"主上,人家也想敬千岁殿下一盅。"
佐保伸出指头,妖娆地笑了笑。
黑珍珠般的秀发笔直下垂,丝毫不加装饰,匀整擦上白粉的标致脸蛋仅在眼尾施以胭脂,唇瓣依照光线呈现绿紫的色彩,女人的妆点说是妖艳也不过。
女人弯起形状美好、绿紫的唇瓣,目光流转极力地蛊惑仓桥。
"佐保好像也很中意千岁殿下的样子。千岁殿下,您一定要喝佐保这杯酒。"
心情极佳的主人频频劝酒。
"千岁殿下......,来,请受我一盅......"
佐保从一旁的女官手中领过酒壶,浮现美若天仙的微笑,注满仓桥的酒盅。
"领受了。"
仓桥一口气喝干女人斟的酒。
"哇,好酒量。我愈来愈迷恋您了。"
"来,再一盅......",女人注满酒杯。
"这可是佐保倒的酒。千岁殿下,您非喝不可啊!"
主人再次愉快地劝酒,仓桥也悉数饮尽。
微微散发出樱花香的香醇美酒,愈喝愈像是在梦境那般舒服。
"快,跳吧、跳吧。今宵不醉不归啊!"
在男人的指示下,这回是一些戴著丑男丑女面具的舞者,配合笛或太鼓等节奏乐器,表演男女交合时滑稽可笑的各种动作,宛若田乐舞般的欢乐气氛中,又带著一些淫风。
在花瓣四散的樱花雨下,贵人们对酌互饮,兴高采烈地讨论起淫亵的舞蹈。歌喉佳者走上前高歌一曲,女人们弹奏出令人赞叹的唐代雅曲。
这里正可谓是世外桃源啊。仓桥以有些迷醉的视线眺望眼前活泼热闹的宴席。
他对自己的酒量很有自信,可能是途中舞了一段之故,突然间觉得不胜酒意。
女人再度为他斟酒。仓桥又将它一饮而尽。一来一往间,仓桥渐渐觉得无法离开这世外桃源也无所谓。
每当佐保以勾引般的灼热视线窥视自己眼睛,这念头便更形加剧,仓桥将扰人的俗世赶出脑海。
"看样子佐保真的很中意千岁殿下哪!"
男人开心地笑着,直衣上的肩膀不断抖动。
"像千岁殿下这种仿佛掐得出水的好男人,为人又很正直朴实,有哪个女人会不喜欢啊!"
佐保以听来有些轻佻的口吻回答主人,频频向仓桥大送秋波。
"千岁殿下。"
主人将仓桥招向身边,像是要他附耳过来。
仓桥凑上前去,闻到从男人袖口飘出一股典雅的薰香味道。
"夜已经深了。床铺也已备妥,您不妨在这住下。您那精采的剑舞,明天务必让我再欣赏一次。今天就在这里过夜吧!"
"哪里,初次见面便如此厚颜,未免太失礼了......"
仓桥婉拒了。男子拉住他的衬衫袖子,继续劝道。
"佐保对你十分迷恋。如果就这样让你回去,等一下她一定会不高兴的。喏......,干脆留下来过夜吧。佐保似乎会毫无保留,以一身的秘技伺候您。"仓桥不自觉将目光转向佐保。虽然女人含羞带怯地将脸藏在衣袖之
下,不过眼睛仍旧含着无边春色回望着仓桥。
一见她的眼睛,脑中立刻有种麻痹般的飘然感觉,仓桥的思考力急速萎缩。
仓桥并非听不懂男人在耳语些什么的木头人,而女人又是如此地充满魅力。加上酒精作祟的缘故,正当昏昏沈沈的仓桥想要点头同意时,"有人在吗......"远处传来一阵呼唤。
"我朋友似乎误闯进这里了。我在山里摸黑找他,这下子终于找到了。"
宅邸的入口附近,有个头上披著嫩绿色薄纱、身上穿着白单衣和浅葱色挎裙的人,无声无息地跪在地上。
光从扮相无从判断是男是女、体态纤细且优雅的那个人,抬起薄纱底下的洁白脸蛋。宛若女性般的清丽容颜,将模糊朦胧的意识倏地拉回现实。
"鹰司......"
那张酷似玲子的脸,即便是酒醉朦胧之际,仓桥也绝不会认错。
听到仓桥的呢哝后,一旁的佐保立刻问道:"是鹰司殿下吗?"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以眼神制止正欲开口询问的仓桥,"不......",鹰司摇摇头。
"不......我叫...霞。"
"霞殿下...吗?"
"为什么用假名......"在脑袋发晕思绪飘渺的仓桥旁边,屋子主人开心地对鹰司招招手。
"霞殿下真能找啊!既是千岁殿下的朋友,那就更好了。请,到这儿来。"
主人说。佐保捉住朱色挎裙站起身子。
女人流利地收拢冗长挎裙,仓桥再度怀著不可思议的心情,眺望著那一头仿佛生物般、在后头拖曳得长长的黑发。
女人走到友人处,仿佛要做给仓桥看似地探出袖子。
"霞殿下不愧是千岁殿下的朋友,实在美得教人屏息。不知是公子,抑或是女性呢?"
面对女人冷淡且明显透露出敌意的问题,鹰司只是盈盈一笑。
"随便你怎么想都可以......"
刹那间,仓桥的头感到一阵钝痛。
意识忽然飞远,他竟想不起来,自称是霞的鹰司究竟是男还是女。好不容易,仓桥才漠然想起对方是从以前就认识的朋友。
不仅如此,实际上鹰司到底有没有使用假名,仓桥也已经无法分辨。说不定,朋友的名字真的就叫霞。
"明明相识已久的......",一边注视着在女人牵引下走近的鹰司,仓桥一边用指腹按压刺痛的太阳穴。
"两人真的已经认识很久了吗......,"浑浊迟钝的思考中赫然冒出这个念头,之后记忆丝线仿佛被从中切断似地,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仓桥就这样恍惚迷蒙地凝视着鹰司,友人在薄纱底下浮现有点悲伤的神情,同样也回望著仓桥。
仓桥感到万分歉疚,自己竟让友人出现那样的表情,整个胸口好像都揪在一块了。
"霞殿下,您在山里徘徊了一整夜,想必喉咙一定很渴。先来喝一盅吧!"
主人开心地说,命令让女官拿出新酒盅。
"谢谢招待。"
鹰司用白晰的指头接过酒盅,一口气将酒喝尽。
"霞殿下喝起酒来真是豪气。"
主人满意地说。贵人们也跟著鼓噪叫好。
"让您见笑了。"
不过仓桥却看到,友人私下藉著风情万种的动作,将口内的酒全部吐出来。
"鹰司......"仓桥连呼唤友人的名字都做不到,仅能默默地盯着他。青年的眼神似乎正在暗示自己,保持沉默不要出声。
"我能回敬您一盅吗?"
鹰司以男女莫辨的温柔声音,要求回敬主人,递出自己的酒盅。
那声音听起来既像是多年来的好友,同时又好像是长久以来的恋慕对象。
"霞殿下,您太无礼了。"
引导鹰司走上台阶的佐保冷冰冰地说。
"无妨无妨,佐保。看在霞殿下的一片心意,我就接受这一盅。"
或许是青年细瘦的身躯穿上女性衣裳,加上头上又罩著薄纱的缘故,竟让他看起来与女子无异。宴会主人欢喜地接过鹰司递向自己的酒盅。
"谢谢您。"
鹰司低垂着头,斟满男人的酒盅。
"来,千岁殿下也再喝一盅吧!"
像是要和鹰司较量般,佐保也帮仓桥斟满酒。
"千岁......"
鹰司拉住仓桥的袖子,难得不以昵称相称,而是直呼仓桥的名字。
"那酒不能喝。"
将脸贴至呼吸相叠那么近,青年于仓桥耳畔低语道。
"瞧你们亲密的样子,真让人嫉妒啊!"
女人将手中的银酒壶放在原木方盘上,浮现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因为我和千岁,从以前就是关系亲密的好朋友......"
青年也扬起恭谨的微笑,以充满挑衅意味的言词回应女人。
"喔,是这样吗?所以您才追千岁殿下追到这儿来吗?"
男人世故地笑说。
"自己和鹰司果真是那样的关系吗......"仓桥忖道,不过他却找不到话回答男人。
大概是接近烂醉程度了吧,脑部愈来愈抽痛,完全没办法好好地想事情。顺著朦胧的视线往前望去,五彩缤纷的软障上方,白色山樱竟显得黯淡无光。
"我好像有点醉了。大概是喝太多酒了......"
仓桥小心不让酒泼洒出来,放下了酒盅。仿佛欲将徐徐渗入脑波的热闹乐音赶走似地,一边用手抵住额头一边婉拒。
事实上,仓桥连一滴酒都喝不下了,何况鹰司的话让他十分在意。
"既然如此,让她们带您去歇息吧。"
花宴主人又笑了。
"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对呢?"仓桥在丝丝作疼的脑袋一隅想着。
聚集在席间的贵人和女官,甚至是末座穿著钟甲装扮的侍者或护卫,为什么不约而同浮现奇异而不可解的笑容?
仓桥自造访这宅邸以来,第一次产生不可言喻的不快感。
"被褥已经准备妥当了。千岁殿下,请到这边来。"
佐保也浮现奇妙的微笑,立起身子催促仓桥。
尽管不快,仓桥却找不到推拒的理由。还在想的时候,便恍恍惚惚地被女人搀扶起来了。
愈是被那个妖娆的女人牵著走,心中愈是不安寂寥,加上周围人们意味不明的笑容,让不快感益发强烈。
虽然想向鹰司求救,不知何故,仓桥却连使个眼神。动根指头都做不到。
"千岁......"
鹰司担心地凝望仓桥,对男人说道。
"既然千岁醉得不省人事,那么我也想一同侍寝。请允许我中途退席吧。"
"我懂,我懂......",男人将身体靠在凭肘几上,笑著摇晃扇子前端。
"有两位美女同床伺候,千岁殿下真是艳福不浅哪!"
仓桥头痛到无法回答主人的玩笑话。
佐保在一旁搀扶脚步跄踉的仓桥,而鹰司则紧紧偎在另一边。
"这边请。"
女人轻睨鹰司一眼,仿佛无视他的存在般拉住仓桥手臂,引领他走向通往母屋对面、隔壁厢房的走廊。
走在挂有灯笼、弯弯曲曲的回廊时,虽然距离母屋正在举办宴会的南厢没多远,光线却突然暗了下来,四周一片静谧。
静谧还不足以形容,根本是听不到半点声响的寂静无声。
除了被灯笼照亮的脚边之外,连全面开放的母屋和对面房间,不知何故全变得鸦雀无声,寝室内部就像被黑暗吞食殆尽似地,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
之前可能是因为篝火熊熊燃烧的关系,并不觉得冷。然而一到这儿,突然有种夜凉如水的战栗感,攀爬上全身的皮肤。
绽放在黑暗中的灰白夜樱,就像生物般无声地蠢动著。
好似舞台机关、从房间内部快速延伸出来的黑暗,好像正在窥视仓桥等人的阗寂,令人哆嗦的寒气。
女人挽著仓桥的手,就像缺乏生命力似地,有点冰凉凉的。
基于生理性、本能性的警戒,仓桥一直在心中默念不能往前走,不过脚步却怎么样也停不下来。
唯一让他稍感宽慰的,是从走在一旁的鹰司身上,相隔一件衬衫所传来的体温。
"千岁,不可以跟那女人走。"
等到静悄悄的昏暗走廊只剩下三人,鹰司突然扣住仓桥手腕。
手臂一被鹰司扣住,周围的景色开始歪斜扭曲。
仓桥甩了甩头,仍旧无法确认周围的违和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勉强强停下急欲跟女人继续往前走的脚步。
虽然想告诉友人,自己的意志是抗拒的,不过舌头却像结冰似地一动也不动。
"您说什么,霞殿下?无聊的嫉妒是很丑恶的。不愿和妾身同衾的话,那就请您立刻离去吧。"
佐保使出不似女人应有的蛮力,用力拉扯宛若木偶般呆立在原地的仓桥,贴上那张要笑不笑、涂白的脸。
在仓桥极力转动眼珠的视线前方,女人绿紫的嘴唇,好像蛇吐芯那样忽然裂成两半。仓桥就像冷水浇顶似地,全身竖起了寒毛。
"千岁殿下......,随妾身一起来吧。我已经很久没遇到目光清朗的男子了。我会让您仿佛置身在梦境。"
女人强而有力地缠住仓桥身躯,在他耳畔甜腻地呢喃。
"年轻人的血想必又红又热,就像蜜那样香甜。我会将你可爱的血舔食殆尽,一滴也不剩......"
那气息闻起来像是花的馨香,又像是血的腥味。
"千岁!千岁!"
鹰司用力摇晃仓桥的另一只手。弹力作用下,罩在头上的薄纱飘然落在地面上。
"你果然不是女性。就算骗得了主上,但却瞒不过佐保身为女人的眼睛。"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