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色十夜 第一部——川井有美
川井有美  发于:2010年12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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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鹰司整洁的短发后,女人悔恨地咬紧牙齿。
此时的她已非美貌丽人,而是龇牙咧嘴,呈现出凄惨形相的女妖怪。
过于凄厉的面貌让仓桥下意识想抽走手腕,不过身体却无法自由行动。
"你就是用这张男女莫辨的美丽容颜,趁机骗我们的吗?"
"是你们自己要上当的。"
鹰司快速捡起掉落在地面的薄纱,粗鲁地收拢单衣前襟,"快......",拉住仓桥手臂。
"千岁,快逃!"
仓桥就这样被鹰司拉住,一同从走廊飞奔而出。
"你、你、你!"
女人怒目切齿,好似欲将牙齿咬断般,愤怒地大叫。
"站住,霞!把那男人留下来!"
女人边抓起红色长袍边大声叫嚷。"你说站住,我们就得乖乖站住吗......"鹰司俏皮地吐吐舌头。
看到鹰司一如往常的举动,仓桥总算略微安心了。
鹰司拉着他的手,跑进围绕宅邪的樱林中。
或许是因为先前喝酒的缘故,仓桥的身体无法随心所欲地动作,险些摔跤的时候,幸好有鹰司扶自己一把。
"霞、你......,居然连名字都是假的!"
"女人是从何得知的?"仓桥疑惑地回头,一看到女人拉住长袍漂浮在空中追逐两人的姿态,仓桥无声地张大了眼睛。
女人宛若夜叉披散著头发,明明穿了一身沉甸甸的衣裳,不过在空中的飞行速度又是那么轻盈快速。
"千岁、站住!千岁!"
被面貌凄厉的女人一喊,仓桥正在奔跑的脚突然力气尽失。
"不可以停下来,千岁!快逃啊、千岁!"
鹰司呼唤仓桥的名字,拉住他的袖子。不可思议地,仿佛被施予紧身咒的身体又能动了。仓桥提起精神,再度和友人在樱林中奔跑。
脚好重。就像走在烂泥里面那么重。头还是一样激烈地刺痛著。
"千岁一、千一岁一"
完全不像女人、恐怖又低沈的声音渐次增加,一边呼喊仓桥的名字一边追了上来。其间还掺入喀嚓喀嚓、类似金属的撞击声,身穿钟甲的护卫们好像也赶来了。
宛若从地底窜起、恐怖无比的声音,不断诱惑著仓桥回头望。
"不能回头!千万不能回头,千岁!"
每当呼唤仓桥的名字,好像就能解开咒术,因此鹰司一边奔跑,一边没了命地呼唤仓桥的名字。
不知何时,周围的樱花都褪去颜色,宛若枯木那般,枝叶垂朽。
后方的脚步声逐渐加多,如入无路之境,气势激烈地穷追不舍。
"不行,他们追上来了。连你都会被抓的。你快走吧!"
脚步歪斜不稳的仓桥,对著拼命拉扯自己的青年说。
仓桥并不知道,被追上的话,自己会有什么下场。是如女人所言,被吸干全身的血呢?或是骨肉俱碎,被啃噬精光?
相较于连血液都为之凝结的恐惧感,同时又好像隐约陶醉于其中。堆积在腹中的毒酒开始化脓作祟。
仓桥忽然不想逃了。
仓桥好想加人身后的集团,好想让他们将自己的身体啃食得支离破碎。
"你别死,千岁!我们一起逃吧,千岁!"
每当背后传出呼唤,仓桥就会绊住脚跟。友人发狂地拉住仓桥手腕,边哭边放声大叫。
平素总是搞怪难缠、以捉弄仓桥为乐的这个青年,仓桥已经很久没看到他流泪了。
原本便不擅长跑步的鹰司,此刻正抖着肩膀拼命喘气,急得不断拉扯停下脚步的仓桥。
"害他哭了......"仓桥的意识中朦胧想着。
从学生时代开始,仓桥拚了命想要守护的青年,竟被自己害哭了......,鹰司哭泣的脸庞看起来就像是在遥远的玻璃窗那头。
仓桥已经被身后的呼唤夺去大部分的意识。
"叫我的名字!就像平常那样用惊讶的声音叫我的名字。我不要你死在这种地方,绝对、绝对不要!"
仓桥以宛若在注视他人身体般的冷淡眼神,看着自己被鹰司紧紧抱住、开始变得透明的胸膛。
在遥远的记忆那头搜寻青年的名字,仓桥喃喃念出隐约浮现的二个字。
"......惟...显......"
鹰司点点头。
"没错,那就是我的名字。"
许久以前还是少年的时候,在举办远泳的镰仓海边,鹰司写在沙滩上的名字。
以波涛声为背景,"我的名字是思维的维,显位的显......"少年如此笑道。宛若能穿透瞳孔的松林之碧,以及不断击岸的波涛之青。
学校中无人能够接近的少年,赐予自己直呼他名字的荣誉,不过,自那天以后,仓桥一次也没有叫过鹰司的名字。
因为叫出鹰司的名字,蓦然忆起遥远的往事,记忆就像喷泉一般,一个接一个涌上心头。
初次瞧见鹰司的眼泪,就在滨海夏令营的那一夜。此后,个性远比外表坚强的青年,再也没有哭过。
从在教室排桌子的往昔,一直到鹰司和从前一模一样、飘然造访事务所时的任性笑脸,过往今来的记忆一下子全苏醒了。
"一起逃吧,千岁!"
鹰司浮现又哭又笑的表情,擦去泪水后再一次拉住仓桥的手。这一次,仓桥的身体竟不再沉重。
也不像先前那样,总是绊到自己的脚了。
"算我求你,快跑吧!"
仓桥对友人近似哭泣的请求点点头,反过来拉住对方的手开始奔跑。
不过,身后的妖魔鬼怪却没有丝毫死心的意思,接连不断呼唤仓桥的名字。敌方的气势不见减弱,反而追到伸手可及的近距离。
鹰司回过头,一边观察妖怪们的情形,一边叫著询问:"你有没有带梳子?"
"梳子?这个可以吗......"
仓桥将放在背心口袋里的黄杨木梳交给友人。
"此栉之齿为清净栉之齿,黄泉栉之齿......"
鹰司口中仿佛念咒似地喃喃自语,折断男性用黄杨木梳的梳齿,将它丢到身后。
然后,低喃著"中计了",再度和仓桥一起奔跑。
因为鹰司嘱咐不能往回看,所以仓桥并没有回头,但要不了多久,追逐两人的脚步声终于停止,传出咕噜咕噜像是在贪食些什么的声音。
仓桥总觉得这情形似乎在哪里听过。
"竹笋......梳齿变成竹笋了?"
逃至较远的山路后,仓桥边跑边询问鹰司。
不善运动的鹰司早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只能一脸痛苦地点点头。
梳齿为他们争取了一些时间。很快地,怨灵已将它啃食殆尽,又开始追逐二人。
"到底要跑到哪里去?"
仓桥本身也一边喘气,一边在永无止尽的山路上不断奔跑。
正当对自己的体力颇有自信的仓桥也开始气喘吁吁、目光涣散,快要提不起脚步的时候。
天空终于开始微微泛白。
"唉唉......,天亮了,天快亮了......"
"暌违几十年的猎物逃走了......"
"可惜啊......,可惜啊......"
身后鬼怪的声音开始沙哑,追逐声渐渐飘远。
"千岁、千岁......"
那女人最后凄厉地惨叫一声,仓桥的视线突然一阵花白。
原本一同牵着奔跑的鹰司的手,好像被什么强而有力的东西给拉走了。
鹰司伸出手,惊恐地拚命呼唤自己的名字。
眼看着他的声音愈来愈远,仓桥的意识也在瞬间消失。
"千岁、千岁!"
有人在耳边呼唤自己的名字,感觉身子一阵剧烈的晃动,仓桥悠悠转醒。
"......鹰司......"
仓桥抬起眼皮注视著整个上半身几乎要趴到自己身上,不断摇晃自己的青年。
鹰司终于心头放下那块大石,呼了一口气后,全身虚脱地瘫在仓桥枕边。
"这里是......?"
无法立刻分辨自己此时身在何处的仓桥,正欲起身的时候,疲累不堪的身体却像烂泥那般沉重。
当他想要勉强撑起不听话的身体时,鹰司立刻出手相助。
在鹰司的帮忙下,仓桥终于从棉被立起身子。眼下是日夜交替之际,穿透纸门而过的光线还很微弱,天色似乎正要开始变亮。
"你一直没有呼吸......,我还以为你死了......"
大概没有心思整理衣装,拼命摇醒仓桥的缘故,鹰司身上的浴衣显得十分杂乱。他一面拉拢前襟,一面以还有些惨白的脸色重新在棉被上坐正。
"那个究竟是不是梦......",仓桥抬起异常笨重的手腕,甩了甩隐隐作疼的头。
一切就像身历其境那般真实,连受剑时沉甸甸的重量,至今仍鲜明地残留在手"那是...梦吗......"
现在好像都还能听到,怨灵们近在飓尺的恐怖叫声。实在不是一场梦境就能解释的。
"......我以为...你再也回不来了......"
仓桥漂浮在梦境和现实之间,连他自己也无法清楚辨别,哪些是梦境,哪些又是现实。
"是你...跑来救我的......"
仓桥一面低望自己握着鹰司极力奔跑的手掌,一面沉著声音说。青年也万分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不要随便将自己的名字,告诉来路不明的家伙嘛!"
在山中跑了整整一晚,几乎耗尽全身力气的鹰司,垂下不太适合运动的薄肩。
"果然是你......?"
"为什么会在那梦中出现......"这么想的时候,仓桥突然惊觉,前来救助自己的人果然就是鹰司。眺望著友人憔悴的脸庞,可能是松了一口气吧,紧接著轮到青年皱眉斜睨仓桥。
"反正你就是亲切。只要女人笑咪咪地问你,你就会傻头傻脑地回答人家了。"
鹰司说的没错。仓桥想起自己被女人定睛而视后,不管对方问什么,自己都据实以告。
若只是一场梦,梦里的情境又未免过于逼真。仓桥仿佛徘徊在异世界入口,接二连三回想起种种经历。
"那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仓桥将手搁在额头上问道。鹰司摇了摇头。
"不重要,只要你能平安归来就好了......"
可以确定的是,两个人都累坏了。仓桥不禁深深叹息。
鹰司站起身子,像是要确认什么似的,拉开开始透入刺眼光线的窗户。
"太阳、终于开始升起了......"
如同鹰司所言,和昨天夜里所见的枯朽世界无缘的樱树,在晨光的照射下,绽放出光彩夺目的白色花朵。
"就算知道是在梦里面,也不能将名字告诉那些妖魔鬼怪。因为你毫不犹豫吃掉人家端出来的东西,才会被它们操纵得死死的。
如果对方是狸或狐的话,你现在已经在粪坑里面啦!"
浴衣外面罩着一件宽袖棉袍,鹰司一边吃着迟来的早餐,一边以比平日还要毒辣的语气说。
日头已经高挂天上。
在那之后,就连平日总是严以律己、对自身的堕落感到追悔不已的仓桥,也不敌疲劳沉沉睡着了。
等到他再度张开眼睛时,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你应该听过言灵吧。这就跟婚礼或葬礼上,说话犯忌会惹人厌是一样的。人们认为语言有精灵栖宿,一旦说出口就会成真。
同样的,从以前开始,名字便被认为具有咒力。
当你想要施法操纵对方的时候,通常都会在木偶写上对方的名字,然后用火烧毁,或是用钉子钉它吧。知道你名字的人愈多,咒力也就愈强。
另外还有食物。
黄泉是死者的国度,去到和自己不相容的世界,吃下那边的食物者,据说就再也无法回到原来的世界。不分古今中外,每个国家都曾留下类似的神话或传说。一旦吃下那边的食物,就会成为那边的住民。"
"那,我是犯了双重禁忌罗?"
"嗯......,大概就是那么回事。"
鹰司点点头。
"......就算如此......,也难为你了,居然能够找到我。"
仓桥一边吃着鹰司特别吩咐厨房制作的、混入卤汁的白粥,一边将梦中即有的疑问问出口。
"那是......"
鹰司难得地染红双颊,神情有点害臊。之后他摇了摇头,表情变得无比认真。
"不知何时,我竟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你被埋在樱树底下......。我一边呼唤你的名字,一边想将你从樱树下挖出来。
我觉得讨厌,接着突然惊醒了。确认你就睡在身边后,不知不觉又睡著了......
结果,来到了和先前一样的山里。我觉得这梦真奇怪,听说有时候梦境是可以延续的,因此也就漫无目的继续走下去。......结果,远远地就看见你在舞剑。
为什么,你会在那个地方......,我想要靠近你,可是却怎么样也到不了。看得见你的样子,不过却无法走到那里去。......就是这样才晚了一步。"
仓桥歪著头,思量两人是否都做了同样的梦。
"一开始感觉就像世外桃源......,明明是美得像梦一样的世界......"
的确,最初听到的舞曲、看到的舞步,都优美得不像世上应有。所以才想让鹰司也瞧瞧的。
仓桥想起据称绝迹已久、名为(柳花苑)的优雅舞蹈。
鹰司静静地注视仓桥的脸。
"打从我在那梦境迷路开始,看到围绕在你身边的,就是些身穿腐烂衣物的幽鬼。所以我才知道,你被那些家伙给迷住了......。
对我而言,那可是间荒废已久的破屋子,加上一堆五官溃烂的妖魔鬼怪,真的很吓人耶!"
友人不比平日的真挚声音,让仓桥知道自己和死神只要一线之隔。
如果鹰司没有及时赶到的话,那时候仓桥就真的就回不来了。
"他们......只是一般的妖怪吗......?
他们表演给我看的歌舞,一点都不像现学现卖的民间秧歌,我还以为他们都是些身分高贵的大人好比思念京城春日时的哭声,连我也觉得备受感动......"
仓桥想起自己吟咏思念远方友人的诗作时,幽鬼们那种通彻心扉的呜咽怅然。
没错,正是他们将自己拐骗到那里的,不过那些啜泣声,应该不只是徒具形式。
"佐保大概是佐保姬的佐保吧。昔日平安京象征春天的东方有座佐保山,因此佐保姬也被视为春之女神。
那应该只是称呼,不是真的名字吧!哪来那么恐怖的女神啊......"
相对于春之女神,所以鹰司才将假名取为和春之山有关的霞。仓桥终于弄懂了。鹰司纯粹是一时兴起。
死去人们的恨意在此凝聚、凝聚、再凝聚,所以才会沦落成那个样子吧。仓桥怀抱着复杂的思绪,回想在樱树之上、几乎将两人吞噬殆尽的蠢动肉块。
然后,他也想起了宴席中,远比平日还要优美的鹰司。
"......因为你穿着白单衣,又罩上女子用的薄纱,一开始我也不知道你是谁。"
"人在那世界可以看到自己想要的。想发财的人就会变成大富翁,爱漂亮的人会变成大美女。
因为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所以就变成男女莫辨的样子。要不然,也不会穿那种不男不女的衣服。"
"我从来没想过要换个身份......"
仓桥扭了扭脖子,将鹰司逗笑了。
"仓会和平时一个样子,一定是因为不喜矫饰的个性使然。正因如此,所以他们才会看上你。"
"不管怎么说......"鹰司继续往下说。
"可是,不管怎么说,这一次都是我不对。我不该随意将你带到这种阴气聚集的地方,一点也没想到你可能回遇到危险。我道歉。"
平时一提及此类话题总会变得眉飞色舞的鹰司,难得这一次却无精打采地低垂着头。
然后,"这个......",鹰司从浴衣前襟拿出一把折断梳齿的梳子。
"刚才,我帮你整理衣襟时找到的,还好它没有真的成为你的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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