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语——尘色
尘色  发于:2010年1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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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简下意识地把手收到身后,片刻才想起苏雁归看不见,便支吾着应了一声,也不管苏雁归听见了没,转身便仓皇地逃出了房间。

直到房间门关上,一直紧绷着的身体才慢慢地放松下来,宁简觉得自己连呼吸里都带着颤抖。

他并不是去试苏雁归额上的温度,只是习惯地,如同多年前还在叶城,还在月牙镇苏家时那样,用简单无害的接触,给予那个人睡梦中的安抚。

多年以后已经养成习惯了,哪怕不断提醒着自己不能被发现,可一旦心中某处被攻溃,就会下意识地做出相同的动作来。

不知过了多久,宁简终于忍无可忍似的,一拳打在了旁边的柱子上。瞬间升起的后悔和惊惶,长时间压抑下的烦躁和不安让他心中一片混乱,他想要找一个宣泄口,却又仿佛怎么都找不到。

柱子上有细小的粉末散落下来,宁简却又慢慢地收回了手,靠着柱子在台阶上坐了下去。

廊外飘雪落在他的脚上,轻得几乎感觉不到,片刻就融化了,在靴子上晕出淡淡的水痕。

紧接着,那斑斑点点的水痕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到后来,就已经分不清落下来的,究竟是雪还是眼泪。

宁简觉得很害怕。

苏雁归的那一句话就仿佛一个古老的咒语,说“一定很伤心”,他就真的伤心了。

父亲,三哥。

世上与他紧密相连的人其实很少。

那时他无法表达出悲痛,只能惊惶无措地问“你能不能不要死”,只能拼命地否定对方地话,指责别人说“你说谎”。

他不知道自己的方法是对是错,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只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开。

因为太少,他不敢去想自己失去了多少。

不知道就跟没失去一样。

可是苏雁归问了,仿佛给他一一算清,他失去了父亲,失去了一直支撑着他生活重心的哥哥。

他多年来为之努力,为之不惜代价的目标,在他将要成功时,都消失了。

他甚至已经不知道自己还剩下什么。

“宁简……”

最后是房间里传来的一声轻唤把他从翻覆的思绪中拉回,宁简猛地站了起来,回头盯着紧闭的房门,久久不敢再动。

里面却又安静了下来,只有时重时缓的呼吸声,仿佛那一声只是他的错觉。

好久,宁简才慢慢地动了一下,走到门前,推开了门。

门内有药香扑面而出,床上躺着的人卷着半张被子,双眼紧闭,却微皱着眉头,似乎在做着什么噩梦。

宁简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站在床边定眼看了苏雁归很久,才慢慢安下心来。

只是梦而已。

然而就在这时,苏雁归又张了张嘴,低弱而清晰地叫了一声:“宁简……”

只是两字,就如细针直刺入宁简的心脏,他下意识地伸手抓了抓胸口,却又发现疼痛并不是从身体里传来的。

苏雁归没有再发出声音,眉间也渐渐舒展开来,似乎噩梦已经过去。

宁简站了很久,才慢慢地伸出手,抚过那曾经蹙起的眉头。

宁简,宁简。

回忆里是这个人重重复复地叫着自己的名字,叫错的,改正过来的,带着各种各样的情绪。

自己偶尔会提醒他,叫师傅。

但也往往只是那么一句提醒,彼此都并不在意。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苏雁归就再都不肯叫他师傅了。自己也从来不在意,也许是从一开始就明白,所有的联系都是虚伪的,终究有一日,自己会杀了他。

自己明白,这个人也明白。

可是宁简觉得,到这一刻,他连自己当初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杀这个人,都想不明白了。

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答应凤宁安的建议,不明白在山中那个人一次又一次问自己会不会不舍得时,自己始终没有点头。

指尖从眉间落到左脸,上头的温度似乎比指尖还要冰冷,宁简收回手,目光却停在了那苍白的容颜上。

曾经在幽暗的山中,有人指着这个地方,满眼热切地望着自己。那双眼睛微微地发亮,好象连同四下的黑暗都被照耀了。

他其实明白那个人所求的是什么,却还是装作不懂,只依着他的指示,极敷衍地蒙混了过去。

——亲一口。

记忆中的声音响起,带着青年的活力,还有隐藏在耍赖和满不在乎之下的,小心翼翼的期盼和紧张。

宁简鬼使神差地低下头,闭上眼轻轻地在那脸上亲了一下。

唇与脸相触的瞬间,他便如遭电殛地抽离,满眼仓皇地看着床上的人。

他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哥哥,世上与他紧密相连的人,也许就只剩下这么一个。

然而,指尖抚过脸颊,唇与肌肤相触,他们的联系,也只就剩下这么多。

他看不见,他说不得。

恍惚间有什么夺眶而出,仿佛不甘心一般,宁简的指尖依旧压在苏雁归的脸上,而后一寸一寸地下移,最后他低下了头,在指缝之间,吻上了苏雁归的唇。

三十九

唇与唇的接触只是很小的一块,几乎感觉不到属于人的温度,宁简却很自然地闭上了眼,任记忆在黑暗之中飞掠而过。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地抽离,睁开双眼的时候一下子就僵在了那儿。

苏雁归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毫无焦距的双眼圆睁着,让宁简觉得他就是在看着自己,专注得跟过去很多次凝望一样。

“我……”他下意识地张了张口,踉跄地往后急退两步,靠在床边不远的桌子上。

苏雁归微微地动了一下。

几乎同一时间,宁简也心虚地又叫了一声:“我……”

“我”怎么样,却无论如何都说不下去。

宁简慌张地站在那儿,因为无形而巨大的压力张口喘息着,一次又一次地眨着眼,不断地思考着怎么办,到最后却发现脑海中一片混乱,他只能感觉到心脏剧烈的跳动。

“阿风?”

好一会,苏雁归张口,轻唤了一个名字。

宁简浑身一震,那喘息仿佛在一瞬间就平复了下来,心随着不知名的东西急速落下,他定眼看着床上的人,没有再动。

“你还在吗?”没有等到回应,苏雁归又问了一声。

宁简沿着桌子又往后退了一步,心脏又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

苏雁归一直等不到回应,也没有再问,只是慢慢地掀开被子,开始摸索着要坐起来。

宁简吓了一跳,连忙跑了过去,苏雁归正伸着手往周围摸索,刚碰到他的衣角,便一下子捉紧,笑了起来:“你果然还在。”

宁简看着他,苏雁归的手已经摸到了他的手上,他下意识地反握住那只手,犹豫了很久,缓缓写道:‘对不起。’

苏雁归的脸色似乎白了一下,又似是没有任何改变,半晌才微笑着问:“为什么道歉?”

‘冒犯了你。’

“果然不是做梦。”苏雁归却很随意地笑开了,“你喜欢我?”

宁简微颤了一下。

——我喜欢你。宁简,我喜欢你。

记忆中这个人一次次地重复着的话,明明相差无几,这时的问话,却像是用力地把什么揭开,带着伤疤被揭掉时一样的疼痛。

“阿风?”

苏雁归的一声,又让宁简动了一下。

是阿风,如今站在这里的,只是慕容家一个叫“阿风”的下人而已。如果“阿风”消失,他就要离开了。

‘小人不敢。’他低下眼,在苏雁归手中潦草地写下四字。

苏雁归半晌才很轻地哼笑了一声:“有什么好不敢的,跟你家主子倒是一个样。”

宁简想了很久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慕容林。慕容林是怎么样的他不知道,即使知道,他也无法回应苏雁归的这一句话,想了很久,他只能在那掌心重复地写道:‘对不起。’

“你喜欢我吧?”苏雁归仿佛没有意识到他所写的三个字,只是又问了一遍,语气中带着一丝宁简无法理解的情绪。

宁简看着他的脸,对上他的眼,却始终无法看进去,最后他收回了目光,低头看着苏雁归的手,掌心之上是自己的指尖。

‘是。’

苏雁归笑了,灿若朝阳:“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道歉?”

宁简不懂了。

“这本来就没有错。喜欢的人在面前,占点小便宜是正常的,偷个吻,揩点油,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看着喜欢,这怎么能忍得住的呢?”

宁简呆在了那儿,已经完全反应不过来了。

苏雁归的笑容越发灿烂:“我还喜欢着人的时候,那是拼了命地逮着机会占便宜呢,他不会发现的肯定要死命地摸个够,就算他会发现,偷了吻,摸一把,也不过是被敲打几下瞪几眼,划算。”

宁简很自然地便想起了从前苏雁归拼命往自己身上凑的情景,顺着苏雁归的笑容,也不自觉地勾起了唇,心中却又不期然地升起一抹不安,仿佛有哪里不对劲。

“不过阿风,我这可不是鼓励你以后多占我便宜。”苏雁归笑着抓了抓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是说……你没有错,可是我不会喜欢你的……不对不对,是我不会再喜欢人了。”

“为什么?”宁简脱口而出。

苏雁归像是没有听见他那句话,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儿,等了很久,都没有感觉到宁简的动作,便更小声地道:“不是你的错,是我不敢。”

‘不敢?’宁简一笔一划地写,他看着自己的指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写错了。

“我只有一颗心,给了人,然后没了……剩下一条命,是一群朋友给救回来的,不敢拿来赌,怕他们会揍我。”苏雁归的唇边始终盈着笑意,“你也知道,像你主子啊,荆拾啊他们几个,都不是好惹的主,我功夫不好,打不过他们。”

就像小时候说,“我不够强壮,打不过他们,只好拼命逃跑”是极相似的话,那时只觉得这孩子不够出息,随口教训了几句,就把他赶出去练功了。

可是现在听在耳里,却莫名地觉得难受。

宁简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下意识地握紧了苏雁归的手,无措地站在那儿,不知道一个下人在这时该做出什么反应来。

就在这时,门突然被人用力地推开了,荆拾一边走进来一边阴恻恻地道:“苏雁归,听说你不肯吃药?”

宁简被他这一声吓了一跳,苏雁归也似怔了一下,却很快就又笑了起来:“没有,绝对没有,药早喝光了,不信你问阿风!”一边说着,他一边慢慢地,不着痕迹地把手从宁简掌中抽回,道:“所以你也不必太执着。”

本是有意压低声音说的,只是他耳朵听不清,对于声音的控制自也不如常人,话说出来,不但宁简听得清楚,荆拾也听得清晰,便不禁挑了眉,看了宁简一眼,问:“执着什么?”

宁简一个字都答不上来,倒是苏雁归很自然地接道:“阿风说再几天就过年了,要带我下山去凑凑热闹,我说你一定不准的。”

荆拾又看了宁简一眼,宁简垂下眼,有些心虚。

苏雁归不知道跟前的人是谁,自然可以肆无忌惮地说谎,可荆拾是明眼人,知道那儿站着的是宁简,自然也会知道宁简不可能说出这些话来。

可他也没有拆穿,只沉默了半晌,便淡淡地道:“也没什么不可以。你不要胡闹,好好吃药,等到元宵那天若一切还好,就让他陪着你去逛逛吧。”

宁简一下子就僵住了,苏雁归却笑着叫了起来:“当真?”

“我看不是他要下山走走,是你想下山走走吧?”

苏雁归只笑不语,表情很是高兴。

宁简在旁边站了很久,才终于忍不住,小声地问荆拾:“那样没关系吗?”

荆拾盯着他,半晌一笑,笑容中是一丝冰冷:“等到了正月,外出找药的人也该回来了,若药找到了,他身上的毒解得彻底,‘阿风’自也该消失了。若药找不到,他的身体怕也不会比现在更好,能不能出门都难说,何况下山?再说,现在离元宵还有二十多天,你就能确定能一直瞒下去?”

说罢,荆拾再没看他一眼,很自然地抓过苏雁归的手把脉,而后把被子往他身上盖:“睡觉。”

苏雁归脸上还带着因为高兴而泛起的红,听他这么说,便极听话地闭上了眼,而后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又半坐起来,道:“阿风,那我们约好了。”

宁简在荆拾的注视下抓过苏雁归的手,写下一个“好”字。

荆拾没说什么,只站了一会,便一声不吭地退出房间了。

留下宁简站在床边,看着苏雁归闭上眼,突然就生出一丝莫名的焦急来。

他不知道自己在急什么。

只是荆拾的话就如同一条引线,将某样东西点燃了。

他跟他们约定护着苏雁归,他跟他们约定,只要不让苏雁归发现,就可以一直留在苏雁归身边。

可是到现在他才发现,原来一切都是有期限的。

四十

然而在这莫名的焦躁,以及对期限的抗拒之中,日子倒是平平淡淡地过去了,转眼便是新年。

从大年初二起,边陆续有人到逍遥山庄来,都是借着新年拜贺的名,上门来要见苏雁归。

大多是被拦在门外,即使起了冲突,慕容林也很轻易就能摆平。偶尔有被放进来的人,多是带着各色药材食材,往门口一堆,就跟苏雁归勾肩搭背地说笑起来,最后往往以荆大神医黑着一张脸来捉人为终结。

“我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个香饽饽,饿的人想吃,不饿得也馋,剩下几个不打算吃的,也还要绕着转一转,从头到脚闻一闻才甘心。”

不知第几次被荆拾带回房间里,苏雁归终于忍不住装模作样地叹起气来。

荆拾唇边不觉勾起一抹笑意,说话时却还是满腔正经:“还有不想吃也不想闻的,就只想着在上头戳个洞。”

宁简刚捧着药从门口走进来,听到他的话,脸色顿时一冷,周围的空气也似跟着降了下去,荆拾敏锐地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倒是苏雁归无知无觉地笑了两声,把那突然紧张起来的气氛缓和了。

荆拾慢悠悠地回头看苏雁归,最后道:“你给我在房间里呆着,我出去应付那些家伙。”说着便往门外走,直走到宁简身边,看到他手中的药,才又转头朝苏雁归吼了一句,“给我乖乖吃药!”

“好。”苏雁归应得爽快。

等荆拾离开后,宁简才走到床边,将药放在一旁,一边去捉苏雁归的手。

这已经是多日来的习惯,宁简不敢说话,便只能在苏雁归掌心写字,即使不需要交流,也要碰一下他的手,以示自己来了。

自那日的吻之后,宁简每次伸出手,都会下意识地迟疑,他自己说不清原因,倒是苏雁归替他找了借口,还极大方地安抚他说别在意,仿佛那天的接触与交流从来不曾存在过。

“阿风?”感觉到有人捉自己的手,苏雁归便唤了一声。

宁简只在他掌心写道:‘吃药。’

苏雁归也没拒绝,只是等了片刻,问:“他走了?”

宁简想他问的是荆拾,便应了一声是,苏雁归却像是听不到,又问:“荆拾走了?”

‘是。’宁简无法,只好又写了一字。

苏雁归却沉默了一下,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听到他说了些什么吗?”

一听到他的话,宁简心中就咯噔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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