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眼中毫无焦距,宁简心中咯噔了一下,下意识地伸出手,似是要抚上他的眼,最后却又在半路收回,只不经意地扫过苏雁归的肩膀。
“还没……天亮?”苏雁归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声,话里带着一丝模糊,似乎还没清醒。
“天早亮了,是你看不见!”慕容林毫不顾及,扯大嗓门就道。
苏雁归微震了一下,便伸手揉了揉眼,笑了笑:“我忘了。”
“好了,来,阿风,伺候苏公子梳洗吧!”慕容林推了宁简一把,宁简本来似乎在发呆,被他这一推,差点没栽在苏雁归怀里。
苏雁归显然已经听到了慕容林的话:“你叫谁?”
“你不是嫌弃我家丫头吗?老子特地给你换了个小厮,感激不感激?”
苏雁归噗的一声笑了:“感激不尽。”他摸索着把宁简扶起来,“可你也不必把人都推到我身上来吧。我只要个小厮,没打算要个暖床的。”
宁简本已回过神来,被他扶起,便慌忙挣扎着站了起来,看了慕容林一眼,就默不作声地拿了盘子到门外打水去了。
等他回来时,慕容林已经坐在桌子旁极惬意地喝起茶来,而苏雁归还坐在床上,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宁简犹豫了一下,便走过去,动作轻柔地替他梳洗干净,又换过衣服,才把他扶到桌子旁坐下。
苏雁归极满意地笑道:“慕容,早跟你说该换个男的了,就你吝啬。”
“他奶奶的,不给你换你有意见,给你换了你还有意见?”
苏雁归只笑不语,宁简递给他一个包子,他便接过了,一口一口地啃了起来,等吃了大半,才口吃不清地问:“对了,刚才说,他叫什么来着?”
慕容林眉毛一挑,看向宁简,唇边勾起一抹笑意:“你,给苏公子说说,你叫什么来着?”
宁简垂着眼,半晌才道:“阿风。”
“什么?”苏雁归把最后一小块包子塞进嘴里,瞪大了眼,侧过头,眉间却微微蹙起,“你大声一点,我听不清。”
“阿风。”宁简略提了声音,又说了一遍。
苏雁归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似乎情绪也烦躁了起来:“我听不清!”话一说完,他就啧了一声,朝慕容林道,“喂,慕容,你有跟他说过,说话要大声一点吗?我就听到有声音,又听不清他说什么!”
慕容林只笑看着宁简:“苏公子让你说大声一点呢。”
宁简却抿住了唇,他知道若再大声一点,苏雁归听清了,肯定就能认出自己的声音。
“不说就算了,我也不稀罕知道你叫什么。”没等他犹豫,苏雁归很快便丢出一句,一边伸手摸向桌子,似乎要找第二个包子。
宁简看着他摸索的样子,喉间一紧,突然一把捉住苏雁归的手,捏在掌中。
苏雁归的眉头一下子就皱紧了:“放开!”
宁简没有顺从,他便越发地沉下了脸:“慕容,你这下人是怎么回事?”
慕容林也有些坐不住了,只狠狠地盯着宁简,示意他马上放手。
宁简的手紧了紧,又慢慢放松,苏雁归想要缩回去时,他却又捉住了苏雁归的手,只是没等苏雁归发作,他的另一只手已经伸出一个指头,在苏雁归的掌中慢慢地比划了起来。
‘我叫阿风。’
同样的四个字,他划了三次,苏雁归一开始还有些暴躁,等意识到他在干什么时,便慢慢地平复了下来,等他写完第三次,终于笑了:“原来是叫阿风,怎么不说话,嗓子不舒服?”
三十五
苏雁归那么一问,宁简就有些慌了,慕容林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很有几分要看他怎么办的意味。
“怎么又不说话?”苏雁归大概是因为看不见,一旦听不见声音也得不到回应,就格外容易暴躁,问话里也显得有些不客气了
慕容林终于开口了:“他喉咙受过伤,脖子上还一大块疤呢,所以没办法大声说话,你要是不满意的,我再给你换一个吧。”
宁简一下子就望了过去,拿不准慕容林是在帮自己解围,还是要乘机赶自己走。
那边苏雁归却已经平静了下来,抓了抓头,语气也温和了:“算了算了,你知道我……这些天就是脾气坏一点,不是故意的。”一边把头微微侧向宁简的方向,支吾着道,“阿风……是吧?对不起,我看不见你的疤,所以不知道你的难处,不说也没关系,你就留着吧?”
慕容林挑了挑眉,没说什么,倒是宁简迟疑了一下,便捉过苏雁归的手,在上面缓缓写道:‘谢谢苏公子。’
“好了,既然你们互不嫌弃,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找金子去。”
“见财忘友!”苏雁归颇为不满。
慕容林无奈:“我说找荆拾,他明天去景南给你找药呢……”
“见色忘友!”苏雁归极流畅地打断他的话。
慕容林气结,扫了宁简一眼:“阿风,好好伺候公子用早饭!”言下之意,分明是要宁简拿包子把某人的嘴塞上。
宁简自不会听他的,却也拿起了一个包子,捏下一小块一小块地塞到苏雁归嘴里。
苏雁归当然也不会在意慕容林的话,过了一会,才摸索着捉住宁简的手,制止了他喂食的动作。
宁简心下一咯噔,正紧张着,便听到苏雁归小声问:“慕容走了?”
宁简下意识地点头,半晌才意识到苏雁归看不见,便在他手心写道:‘走了。’
“你呆着别动,我自己来!”苏雁归像是一下子就振奋了,推开宁简的手,一边自己摸索着桌子上的东西:“这是粥吧,盘子……包子……”说着,他便拿起一个包子,不太确定地往嘴里塞,一边继续摸索,“汤匙呢?在哪里,怎么没有……”
宁简看着他的手在汤匙旁边摸了好一会,终于忍不住,轻轻地挪了挪那汤匙,将他放到苏雁归指尖前,苏雁归好不容易摸着了,便粲然一笑:“找到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又去摸那盛粥的碗,然后极笨拙地用汤匙舀起一点,整个人靠了过去,张嘴要吃,汤匙却举得高了一点,粥都沾在了他的上唇上方。
宁简猛一伸手夺过汤匙,满脸惊讶地看着苏雁归。
“哎,你干什么!不是叫你呆着别动吗?拿来。”苏雁归皱着眉朝他伸出手。
宁简只是飞快地在上面上道:‘我喂你。’
“谁要你喂了,我自己来。”
宁简执意不肯,苏雁归倒也没发作,只是叹了口气:“有什么关系呢,慕容也不在,你不说,我不说,他不会怪罪的。你让我自己来试试,我总不能一辈子都靠别人喂食啊。”
宁简心中似被什么猛戳了一下,却把那汤匙收得更远,一边在苏雁归手上写:‘不会一辈子的。’
“那自然,你把汤匙给我,我学着自己来。”
宁简没有理会他,只是舀了一口粥,送到他嘴边,苏雁归却把头一别,粥沾到他脸上,他却还是执拗地道:“你看,让别人喂食也好不到哪里去,你让我自己来。”
宁简顿时有种有理也说不清的感觉了。他从不知道,这个人也会如此不可理喻。
‘你不会一辈子看不见的。’
苏雁归却像是没有耐性去揣摩他写了什么,只是胡乱地伸手要把汤匙抢过去,宁简便重重复复地写,一直到最后苏雁归似乎知道了他在写什么,才慢慢地停了下来。
宁简松了一口气,却还是警惕地看着眼前人。
苏雁归没有说什么,等了好久,宁简便试探着又舀了一口粥送过去,这一次苏雁归很温顺地吃下了。
宁简放下心来,一口一口地喂他,却又莫名地生出了一丝不安。
只不过一两天的光景,他就觉得自己仿佛从未认识过这个人。
不知道他的过去,不知道他认识什么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更不知道他想要什么。
等早饭吃完,又吃过药,就已经花了大半个时辰,宁简把东西收拾好,便听到苏雁归问:“外面天气好吗?”
“好。”宁简习惯地应了一句,半晌想起苏雁归听不清,便要走过去执他的手写。
苏雁归却笑了笑:“虽然听不清,有些话也是能猜的,你不用太费心思。”顿了顿,他又道,“我想出去走走。”
宁简迟疑了一下,想着昨天来时苏雁归也一直坐在院子中,似乎并无不妥,便依言将他扶起了起来。
从坐着地方走到门口,不过是几步的距离,苏雁归却一直把手举着,仿佛极没安全感,随时准备着在摔下去时捉住什么。
宁简看着难受,却不知道如何是好。
走出门时,苏雁归自也是看不见地上的门槛的,宁简虽然扶得小心,却也没有提醒,苏雁归那一脚踏出去,人便往前直栽了过去,吓得宁简整个人往他身下一挡,连抱带搂地才把人稳住。
“对不起,对不起……”他连声道歉,想着苏雁归听不清,就越发地慌了,一心想要捉过他的手在上面比划,却又始终不敢放手,怕苏雁归真的摔下去。
苏雁归也像是被吓住了,下意识地抱住宁简,久久没有一动。
宁简的声音渐渐小了,只觉得一双手带着轻微的颤抖,紧紧地环住自己,仿佛要将自己吞没。
“苏……公子……”声音极轻,宁简知道苏雁归听不见,可还是惶然地睁着一双眼,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直到宁简以为就要这样到天荒地老了,苏雁归才慢慢松开了手。宁简抬头,就看到他弯着眼睛笑了起来,神色间还有一分不好意思:“刚才太慌,抱得紧了,你别介意。”
宁简看着他就这么从自己身上一点点剥离,最后听到自己的声音道:“没关系……”顿了顿,才如梦初醒地补上一句,“对不起,是我没做好。”
苏雁归蹙了蹙眉,显然是听不清,宁简却没有再重复,只是一手揽着他的腰,一手扶着他的手,在跨过门槛前还轻轻地拍了拍苏雁归的膝盖,苏雁归也很机灵地抬了脚。
从房间走到院中亭子的路就平坦得多了,两个人靠得更近一下,苏雁归也仿佛渐渐安下心来,依靠得更多一下,手便僵硬着放了下去,没有再露出一副随时防着摔倒的架势。
两人脸上都没有一丝异样,仿佛片刻前的那个拥抱,从来没有出现过。
三十六
院子中的风带着冬季特有的凛冽,即使有阳光覆盖着全身,也依然让人感觉到刺骨的寒冷。
苏雁归执意要在院子里走动,宁简没办法,也只能扶着他在院子中央绕圈。
只走了两圈,苏雁归果然停了下来,推了推他的手:“我自己来。”
宁简皱了皱眉头,只是不肯放开,苏雁归的语气一下子就强硬了起来:“放开!”
宁简也不说话,最后还是苏雁归让了步,放软了声音:“我只是看不见,不是走不动,刚才是看不到门槛才会摔倒,可院子里平地,不会那么容易倒下去的。”
宁简还是死死地捉住他,没有放手。
苏雁归叹了口气,想了一会,便笑了起来:“要不你往前一点站着,我朝你走过去试试看?三四步的距离就可以了,这样我要真摔下去,你也可以接住我。”
宁简犹豫了一下,终于慢慢地在他手上写道:‘我在你前方三步外。’
“好!”苏雁归粲然一笑。
宁简这才慢慢地放开了手,往前挪了三步:“好了。”
苏雁归显然是听到了声音,便开始往前走。他跨出第一步时,宁简只死死地盯着他,眼中露出无法掩藏的惊惶。
苏雁归倒也走得稳当,只是又把手微微地抬了起来,宁简很自然地伸出手去,直到苏雁归走到他跟前,一把捉住他的手,他才感觉到自己的心慢慢地放了下去。
“再来。”苏雁归笑着对他说。
慕容林和荆拾就站在院子外的回廊中,看着着一幕,慕容林有些不确定了:“金子,他们这是……”
荆拾淡淡地道:“不挺好么?你家换了几个丫头都没办法让他安分下来,到底还是得找个适合的人啊。”
“你的意思是,他已经认出那个是宁简了?”慕容林微微地蹙了眉,“可是他的反应……”
荆拾看了他一眼,哼笑一声,没说什么。
慕容林怒了:“喂,你这是什么意思!”
荆拾又看了院中两人一眼,才缓缓转身,慕容林连忙追过去,便听到他道:“即使面前只是不相干的陌生人,只要有一分与宁简相似,苏雁归就会下意识地对他好。这样的心情……”
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说下去,慕容林听得有些莫名,回头往院子的方向看去,那两个人的身影已经渐渐模糊了,他却仿佛能看到他们脸上浅淡却相似的温柔和笑容。
慕容林对宁简的那一点不满和偏见,似乎在这一瞬间就全都消失了。
次日荆拾一大早便上路往景南找药去,慕容林倒是一直留在了山庄里,没有再离开。
往后一月,依旧有人或明或暗地上门要找苏雁归,大多被慕容林打发了,宁简守在苏雁归的房间里,一些漏网之鱼也都被轻易地解决了。
苏雁归依旧事事坚持要自己尝试,宁简往往不肯纵容,苏雁归便一点点地退让,直到宁简点头为止。
开始数日慕容林还会偶尔在旁热嘲热讽,到后来,似乎也渐渐习惯了宁简的存在,有时午后闲着无事,等苏雁归睡下了,他也会沏上一壶清茶,跟宁简坐在院子边上闲扯,宁简常常沉默,却也是个极好的听众。
等过了小寒,天便越发地冷了起来,苏雁归身上的毒无法排出,人本就异常虚弱,天气冷下去,他便整日病恹恹的,到屋外去的时间渐少,到后来便有些撑不住了,昏睡的时间多了,不时还会伴着吓人的高热,宁简被吓得六神无主,只是半步不离地守在床边,整日整日地不合眼。
慕容林派人快马到景南把荆拾请回来,荆拾未到,倒是有好几拨人先往山庄里送了药,药灌下去人倒是稍稍长了精神,只是挨到大寒前夜,便又发起高热来,连着两日不退,意识也迷糊了。
大寒那天大雪漫天,山路艰难,慕容林一大早便下山去接荆拾,留下宁简一个人守着苏雁归。
房间里极安静,只有宁简因为紧张而显得急重的呼吸和苏雁归那时断时续的呻吟,窗外是风雪呼啸,宁简坐在那儿看着床上的人一脸潮红,渐渐地就害怕了起来。
“宁……”苏雁归突然很轻地叫了一声。
只是一个字,宁简却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张着惊惶的双眼望着他,好半晌才发现那不过是一句梦呓。
苏雁归没有睁开眼,因为高热难受,微张着口喘息着,似乎有什么要脱口而出,却又始终压抑着,没有再叫出声来。
宁简看着他,渐渐的眼睛便有些干涩了,好半晌才伸出手去,轻轻地抚上了苏雁归的额。
触手依旧是一片潮热,宁简突然就想起了很久以前。
那时苏雁归还小,熬过了大半年的拷问,终究因为身心煎熬而病倒,就像现在这样高热不退,意识模糊地靠在他怀里掉眼泪,断断续续地唤着“爹,爹”。
宁简合了合眼,再睁开时,却听到一声极轻的叫唤:“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