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之坂道+番外拾遗+后记——流幻泽
流幻泽  发于:2010年12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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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一边唱着,一边被群从四盛园里拉出来。街上,都是赶去上学的学生,上班族要迟些,路边的菜贩呆滞的眼神没有一点生气。
才走到出版社门口,就看见审稿组的美女穆编急得直跺脚,活像犯阑尾炎的表情。
“咋的了?”菊挥舞着提包问。
“太阿老师给拉到医院去了,我要过去一趟,可是黑熙老师的书今天要印行了。”穆编有点生气地说,“居然连熬了五个通宵,我都没这么疯。”
菊和群相视而笑。靖岚书店,新兴的大型文艺出版社,拥有一帮几近疯狂的作者和编辑,虽然个个年轻,工作起来都是不要命的冲动。穆编也是身兼数职,每天忙个没完没了的。
菊叹了口气,给总编辑打了个电话,只几句话就搞定了。
“小穆你去太阿老师那里,顺路把稿子拿过来。”菊开始发号施令,“群先替你去印刷厂,你从医院回来就把稿子送审,现在就走。”
穆编得了赦令赶紧走了,群则去地下车库搭监印组的车,菊还站在大门口,给楼上睡得人事不省的校样组长打电话。
“喂?徐编,群借给我一天……”

监印组是派驻到印刷厂监督整个印刷过程的,穆编本身并非是监印组的,只是她又兼黑熙老师的责任编辑,始终得跟着文稿跑。群今天替了她的班,去跟监印的陈组长报到,陈编要发他到裁装车间。车间里一对父子二人,儿子齐齐被切掉八个手指,爹从手腕就没了。
群看着这阵势有点紧张,老头说不要紧,一点也不疼。
监印组的成员都配备了中国移动大灵通,随时联络进度。群守的最后裁开装订这一环,一大早印刷那边还没信,所以现在在机器上运载的是其他的书。一个技术员在机房里操作计算机,两个工人忙进忙出,徐编打电话过来问状况,无论实际如何他都答还好。
十点十分,第一批新书装订完,群包好几本就上了监印组的三菱公务车,群有A照的。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神的子息/(中)黑熙著;靖岚书店
2003.11
LSBN 7—5075—0826—9
I.神… II.黑… III.长篇小说—中国—现代IV.1313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03)第290134号
版权贸易合同登记号 图字:06—03—2013


靖岚书店
华文印刷厂承印
880×1264 32开本 6,125印张 115千字
2003年11月第一版 2003年11月第一次印刷
印数 0,001—2,000册
定价 19.50元


这么少印数,又打算逃税罢。群合上封底,不然哪里来这么庞大的公司,不然高层们哪里来的名车开?光装帧的设计费就一万八,不过这次不是群,而是公司新签的一个姓洛的自由设计师,群在网上看过她的作品,风格诡异。
这次的设计沿袭了她以往的风格,特殊印刷效果制造的一种有颗粒感的灰色,从书背下端平行延伸出一些抽象的线条,在封面上纠结成一团。
什么意思呢?
群盯着书的封面半天,又把它扔到副驾驶的座位了。他已经不再是设计科的人了,不想再多的事。他发动汽车,印刷厂的自动门缓缓拉开,警灯一闪一闪。

印刷厂的动作机制老,不勤快加班。六点钟群已经挤上了公共汽车。这个时间计程车是拦不到的,正副交班,不顺路不送。群在拥挤的人流中逆向而行,秋风萧瑟,人潮汹涌,群如同卷入迷幻之中,辨不清方向。铃声?是手机铃声,此起彼伏,不知道响自何方。所有人面无表情,麻木。
群奋力挤出人群,已经出了一身冷汗。他正了正衣领,没有回头。风吹起他的额发,露出清秀的眉眼,又被发丝掩盖。

等了很久也没人开门,群再次摁响了门铃,回音在空间里飘荡。群靠在门板上,想着百川从来没有给他这屋子的钥匙。每天都是百川如同主妇一般的迎接,他都忘记还有这回事了。和百川在一起,还有什么没被忘记的呢?
大概出去买东西了罢。群看看表,还不到七点钟。平常他也不在家吃饭,也不知道百川是在家做饭还是出去吃,搞不好百川吃完饭才回来。群伸了个懒腰,盘膝坐在门口。
天已经冷了,楼道里没有开灯。群觉着回来得早反而进不去,一点也不好,早知道多配一把门钥匙。百川家的门坚固得很,群还同办法破门而入。
群在等百川的这段时间里听音乐,MATRIX II听了一遍也就七十五分三十一秒,才八点多。群等得有点不耐烦,想找烟抽才想起自己已经戒烟了。
黑夜里群蜷在门边,寒冷有如看不见的微粒沁入他每一寸皮肤。不知道为什么有人愿意住在这样的大厦里,这是多么冷的一个地方啊!群眯细了眼睛,倾听着无声,等待着从黑暗中归来的人。

 

18

冬天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到来的。

冬至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覃业端,老实说这名字似乎有什么不祥的意味,然而究竟征兆了什么,我也无从知晓。我只知道我当时看呆了,不是因为他气度不凡,不是因为他美艳过人,而是那种冰冷,一种险些让我惊叫出声的冰冷从空间的另一端传递过来,令我打了个寒战。
他就站在百川身边,和百川一同从电梯口出来,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无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反正我已经听不见百川说些什么。我看见百川把门钥匙递给他,而我不知什么时候抓住了百川的西装。
“你够了吧?”百川把我的手从他外套上掰下来,“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突然之间百川的声音被放大了很多倍一般,我怔怔看着他。
“业端,你先进去,我解决一些事就来陪你。”百川压下声音跟还站在门口的覃业端说,“马上就好。”
覃业端听了,拿钥匙开门。百川放开了我的手。
“可以说明一下吗?”我咽了口口水,嗓子有些干。
“有什么好说明的,我找个人解解寂寞而已。”百川不耐烦地说,“别一副当老婆的捉奸在床的表情,我又没跟你结婚。”
“我令你寂寞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废话,整天只知道工作工作,我早就受不了你这种性格了。”百川一副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样子,“反正也被你撞见,把话都说明白好了。”
“那是说,即是说……”我咬着下嘴唇,“你已经讨厌我了?”
“是又怎么样?”
这个曾经只是一面之缘的男人,这个曾经让我止住哭泣的男人,这个曾经温柔拥抱我的男人,这一刻才让我重新审视他,也让我审视我自己。没有什么会一成不变,哪怕他曾经真的爱我。我眯细的眼睛,看见他眼中我的影子,是多么真实啊!
“百川,不要说了,人家都要哭了。”
覃业端淡淡地说,在我听来有如划玻璃一般刺耳。
“多什么嘴,老实在床上等着。”百川粗鲁地说,和平日完全不同。
或许我从来就没有了解过他。我没有尝试过去了解他,每次都是他安慰我,帮助我。或许我真应该离开他,给他更多的自由。因为别的,我什么也给不了他。
我努力露出笑容给他,告诉他我现在已经变坚强了。
“我,走了。”
我咬着牙走到电梯口,电梯还停在B2层,可是我一刻也不想留在这地方,顺着绿色的安全出口标识,走楼梯出去了。

这城市是有生命的。
我面对如织的车流,车灯如霓虹闪烁,街边的音像店在放着爵士乐,《If I can’t be yours》。法国女人在唱着:
If I can’t be yours,
What am I?
于是买下了这张CD,没有马上听,沿着五一路闲逛来着。巨幅广告看上去很明亮,我也想坐在那上面。然而一旦我到达那顶端,势必会往下跳,没什么理由,纯粹逻辑。
我在家乐福逛了一阵,它就要打烊了,还什么都没买哪。我随着人潮流出超市,人群散去,我还剩在原地。我是不可能散去的,已经是最基本的单位了。
我怀念起迷路的时光,怀念那个空无一人的世界。
那个女孩还在那里吗?
我怕是去不成了,她是这么说来着。我只是一个擅闯者,并非她所等待的人,所以我最终还是被驱逐出境。
我又坐上公共汽车,橘红色的灯光照在我的腿上。夜晚的道灯如此明亮,道路与房屋都在飞速退去,唯独我在逆向运动。
我知道我无法回去原来的民办,并且哪里也到达不了。早在我把自己交给那个人的时候,我就清楚地知道了。我顺着这城市的脉络而上,不会到达他的心里,理论上实际上都不可能。
我在青少年宫下了车,走进黑漆漆的大门。里面 盈天,是通宵营业的溜冰城。我抬腕看表,连手都看不见。
不想去那么吵的地方,所以我坐在路边的长椅上,眼睛习惯了黑暗也看见东西的轮廓。路上没有一个人,看来时候不早了。午夜。是了,是半夜了,已经无法分辨从身边走过的是人是鬼,或者是宇宙人了。现在就算尼斯湖水怪出现,我也能从容地打个招呼。毕竟这一刻,我也不再是我,我已成为黑暗的一部分。
手脚已经失去知觉,用起来才觉着疼痛。鞋子又冷又硬,突然不合脚了。我慢慢踱着步子活动身体,免得被冻住。
已经是冬天了吗?
我在青宫的前坪绕了一圈,发现围墙边的一个小锅炉,用手去碰还有点烫人,算是天不亡我。白天露天茶摊的塑料椅子被子搬来一张,坐在炉边取暖。
这地方很好,连溜冰城的喧嚣也听不见。我躲在黑暗里,谁也找不到我。

天边有一线发光的紫色与橘色,有点脏污,好半天我才意识到是天亮了。我就一直看着东边渐渐发亮的天空,觉得希望是如此美丽。

我坐上了最早一班的公共汽车。车厢空空荡荡,我在车上小睡了一会儿。又上了许多下夜班的劳动人民,一色睡眠不足的面色,表情僵硬地或坐或站,死气沉沉。城市里初升的太阳照耀着人们无光的眼睛,没有人因此苏醒。
我在印刷厂最近的一站下车。差不多等了一个钟头,印刷厂开门了。我走进油墨味十足的院子,工人们无不以狐疑的眼神打量着我。
半个小时以后,靖岚的三菱陆上公务车开进来了。
“还以为你跷班,原来早就到了。”
陈编看见我挺开心的,人马齐全便立刻开工了。
“郑编,穆编被罚替你的职在校样组,你先留在我们这边。”陈编和气地说,“所以我说,在靖岚工作,千万不能误了总编辑的命令。”
我苦笑了一下,我也因为这个缘故在校样组劳改咧。
八点,监印组进厂。

我其实很适合监印组的工作。我喜欢油墨的味道,也不讨厌机器的声音,我甚至觉得这种混乱般的秩序中有一种向上感,安全感。这也许是我不能从靖岚离职的原因罢。
如果我从这里离开,我也不知道还能去哪里。
然而我留在原地,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可能这样的迷惑还会持续很久。
“小心!”
一股冲力一下子将我撞开。我站立不稳扶住一旁的书架,险些跌倒。
“小子,发什么呆?!差点就把自个儿的手都切了。”老头生气地骂道。我定睛一瞧,自己刚刚站的地方就是切割机前面,难道我鬼使神差把手塞进去了?
“发什么呆?我都跟你说了放书的时候不要开着机器,你还帮什么忙?”老头叹了口气,“添乱。”
哦,对了。老头的儿子去上厕所,我想帮忙,结果操作不熟练,一走神就忘了自己手上的机器有多锋利。
“呃?”我有点口吃了,“对,对不起。”
“千万别再碰那玩意,”老头跟我作揖,“你就在旁边看着,听见没有?”
“好……”
我老老实实退到一边,看着老头吃力地搬着切割好的书页。车间里没装空调,寒气从脚底下升上来,我跺着脚搓着手,希望今年的冻疮不要太严重。
天一直灰沉沉的,不像要天晴也不像会有雨下,一直这么悬挂在城市的上空,让人猜不出那云层背后,是否真的有太阳。


19

我在西长街租了房子,在民居的六楼。五楼以上都是木楼梯,很有怀旧风格。只有一个房间,带着一间小厨房,家具上的灰有一寸厚。我花了一整天时间打扫房间,厨房就免了,反正我也不会做饭的。房间里没有窗户,只从厨房里透进光来,大白天也要点灯。所幸毋须再付电费,房租里一并付了。虽然陵家的人绝对看不上眼,我却很高兴——比露宿街头好太多了。
晚上我泡了一碗方便面,吃了几口又都倒了。大概最近吃太多方便食品,一见就倒胃口。然后我接通了CD机的电源来听乡村民谣、平克·弗洛依德、COWBOY
BEBOP、COOL
BLUE、ENIGMA。听了四个多小时,这期间在画一张想象中的风景画。森林,素描的森林。我在手中勾勒出妖艳的线条,穿插阴暗的树影。这并非是我的意志,而是被某种力量所驱动的手所描绘的景象。
午夜时我熄了灯,然而睡不着。寒冷浸透了全身,一点知觉也没有。我在冰冷的被褥中蜷成一团,努力不去听,黑暗中不曾停歇的呓语。

总编辑把我从监印组调回设计科平面设计组,组长仍然是菊。
“再让你留在印刷厂切掉的就不止是手了。”总编辑一改平时的凶神恶煞,我还有点不习惯,“本来打算放你个假去东南亚,可是我不想带个低气压去玩,太沉闷了。”
“不好意思,我本来就是这种性格。”
“反正一把年纪了叫你改性格也是不可能的事。”总编辑笑了起来,一瞬间让我发现,她也可以很美的。
“好好干,别让我失望。”
总编辑豪爽地拍我的肩,力道大得不像个女人。
我于是重回设计科。菊扔了一本打印稿,限我四十八小时内配上十张插图。我随便翻了翻,是纯文学,我绝对没耐心的东西。我把打印稿抛到办公桌上,击中了电话。
“惰性。”
菊简洁地吐了两个字。
我跷着椅子,看向窗外灰色的天空,雨其实不会下来,云却沉沉的,给人一种压迫感。我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倏地站起来,椅子因惯性倒在地上。
“哎。”菊皱起了眉头。
我抄起桌上的打印稿,前前后后一页页翻,怎么也找不出什么毛病。我把书切口朝下抖了抖,也没掉出什么来。
“找什么呢?”菊问。
“不知道。”
我还在东翻西找,菊一脸打开了潘多拉盒子的表情。
找什么呢?
我怅然若失,合上了书本。刚刚,究竟是什么在叫我呢?我低下头去,猛然在封面上找到了答案。
未央。
“小菊,我出去一下。”我背上EASTPAK,“可能迟些回来,插画会按时交的。”
“你去哪里?”菊站起身来。
“取材。”
我已经走出设计科,菊的声音被关在门里。

然而我跑到未央家里,门却关得死紧。我只好打电话给他的责编查行踪。
“我们正往机场去啊。”倪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接下来一个星期你都见不到未央老师了。”
“那怎么行?没有他书就没法出了。”我威胁倪。
“合同里有那条吗?”倪的胳膊肘往外拐。谁想不待我开口训斥他已遭人痛扁,惨叫不绝。电话转到另一人手中。
“群,你很有工作责任心,值得表扬。”总编辑慢条斯理地说道,“既然倪编谈到合同,我也得说合同里没有规定非他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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