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你是宫中的十四公主,千叶公主。”母亲又一次耳提面命。虽然满口答应着,心里却颇不以为然。父皇少说有四十多个儿女,排行中间的我既不是温柔贤淑的九公主,也不是顽皮活泼的十七公主,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何必要这么斤斤计较。只怕是再过十几年,我成了老姑娘,父皇才会想起宫里还有一个没嫁人的千叶公主,为的也不过是借婚姻拉拢一些能臣罢了。
“专心听了。”手背上突然火辣辣的疼。抬头一看,母亲略显温怒的握着鸡毛掸,正准备打第二下。
“母亲大人息怒。”我赶紧跪下,母亲的鸡毛掸子可不是闹着玩的,真要惹毛她,打得你遍体鳞伤也不是希奇事。随侍的宫女都说母亲是个好主子,对人一视同仁,没有心计,也不会发脾气。我才不信,八年里我哪次惹事不是招来一顿好打。
“这孩子,怎么总是这样。”母亲无奈,收起了鸡毛掸子,抚着我的头说:“若是幸运,你真实身份也许永远不会揭穿。不过怕是没这么好运,迟早到了你嫁人那天总会让人知道的。”
这我早知道了,我摸摸快起茧的耳朵,不敢让母亲发现,悄悄打了个哈欠。
“所以我决定让你学武,这样到时候也许能逃过一劫。之前没让你缠足也是这个意思。”
什么?学武!这到是个新说法,我竖起耳朵,难得认真地听母亲唠叨。
“我托人带信到老家,过些天你表舅会上京来,顺道还回带些武学书籍来,你好好的照书练。”
听到这里,我刚起的兴趣马上烟消云散了。要武学书,大内的书库里各门各派的秘籍还不多吗?好歹我是堂堂公主,想看书还不至于有人敢拦我。不过如过这样就有用的话,我就不用去潘淑妃那里吃苦了。
想当年父皇微服出访,不知怎的泄露行踪,惹得大批人马纷纷想取他的脑袋,潘淑妃一人就从千军万马中救他出来,还瞎了眼似的看上父皇,心甘情愿地跟他回宫。只是父皇虽没有三千粉黛,女人是从来不缺的,潘淑妃毕竟是江湖女子,新鲜感一过,她那不拘小节的性子便总是令父皇不快。不久就被父皇冷落。好在她虽然一肚子火,夫妻的情分还在。否则哪天父皇掉了脑袋也不知道是谁干的。
一个打入冷宫的妃子,一个身份特殊的小公主,两人当然是一见如故,她倾尽全力的教我武功,我当然也想学——哪像母亲过了两年才想到习武保命这个法子,还不如一个六岁的小孩。
是的,今年我刚满八岁。
“还是不够。”母亲没头没脑又冒出一句。
天啊,她还要怎么折磨我。潘淑妃还等着我去学蟠龙剑法呢,据说这套剑法虽然简单,却有无穷变招,端看习的人是否够机灵,同时内劲也随学习的年数增长,因此越早学越好。
“你若是习武,一定没了女孩子家的矜持,一定要再让你学女红,最好琴棋书画无一不会,舞姿更要技压群芳。”母亲终于把话说完,我的脸随着她的话越变越青。
我终于相信宫女说的话了,若不是没有心计,怎么能想出这么馊的主意。潘淑妃的功夫这么高,也没人说她是个男人。一个男人就算学会弹琴跳舞,也不见得会变成女人。
不过,不管母亲是怎么想的,答应她总是没错的,起码少一顿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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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从母亲那里逃了出来,我急急向潘淑妃那里跑去,迟一刻就少练一刻的功夫。这些年为了应付母亲各种古怪的要求,我疲于奔命,几乎忘了其实我也是个懒人,偷懒的法子从没少过,但是命更要紧,不认真也不行。
路不平,一粒石子硌了我的脚,忿忿的,一脚踢飞了石子。等半天,没听到落地的声音,到是听见了呼痛的声音。该死,又闯祸了。
一个高挑的人影从树后闪出,一手揉着额头,一手捏着罪魁祸首——那粒被我踢飞的小石子。
我想躲,不过深宫里可以藏下一个人的地方并不多。我只好呆呆站着,看着他越走越近,阳光从他背后射来,我看不清他的脸。
然后我听见他的笑声,清远的,沉稳的,很好听。他开口说话。声音如笑声一般动听:“这不是十四公主吗?一粒小石子怎么惹您生气了。”
我向来对自己的容貌有信心,然而这也成了我致命的缺点——凡是引人注意的事物往往没有好结果。
“对不起。”我低下头,掩饰自己的心慌。“我不知道有人在这里。”努力做出公主该有的礼仪,生怕他看穿我眼中的不羁。
“只是小事而已。公主不必自责。”那人似乎没察觉到我的掩饰,规规矩矩的行礼后终于擦身离去。
我长吁了一口气,抬头看向他离去的方向。能自由进出大内的男子不多,我自然是一一记住,免得一个大意招惹了谁。
而他,我从没见过。
修长的四肢,从容不迫的步调,想必他的容貌也是相当出众的。
似乎是感应我心中所想,他忽然回头。
我的呼吸在一瞬间停滞了。
危险!
他有一双星空般深邃清澈的眼睛,仿佛可以看穿一切,笑容温和,眼神却极野。
他不似我,狡兔三窟只为保命,他是雄师,眼前的慵懒全是狩猎前的小憩。
“还有什么事吗?”声音如春风拂过。
“我……”理智告诉我应该后退,可是我的视线无法从他的脸上移开。从没见过男子长的如此俊美却仍能带着满身霸气。
多年的教导让我不会看错,他,是危险的人物。
然而我仍痴望着他,不愿走,不愿动。
他的眼神突然一暗,手一伸,将我拦要抱过。
“你干什么!”我惊斥。
“嘘。”他将手指放在我的唇前,冰冷而有力。“有人来了。”
待我回过神来,我们已在半空。
我不是没有在空中看过整个皇宫的景色。但那是晚上,白天的我,是一个不懂武功,谈吐木讷,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女子,丢了公主这个头衔,也许没有人会记得千叶这个人。
第一次不用自己花力气,就可以在天空纵横。我除了佩服他的功夫外,更多的是兴奋。
他的手紧紧地捂住我的嘴,也许是怕我喊出声来。
手,很干净,但我知道,将来的这双手,一定沾满鲜血,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有我的。
“继续啊。”他跳一座幽静的花园,送开手,而我不满的叫声也同时传了出来。
“到了。”
“啊!”我吃惊。这才发现他看我的视线好似看见了新奇的事物般兴奋。
糟了,一般女子在遇到这种事后都该尖叫吧,可是现在再叫未免太迟了。
千百种应对方法在我心中闪过,只一瞬,我就定了下来——见招拆招。
“你好象一点都不怕呢。”他笑问。
“怕,怎么不怕。你看我脸都是青的。”我指指脸,刚才我下意识的反应的确让自己吃了一惊。我没有说谎。
但我没多说,欲盖弥彰我还是懂的,一切解释得太圆满不是一件好事。
“你……”他仍怀疑,不过一个公主是胆大还是胆小不应该是他现在该注意的事,因为我听见另一个还略显稚嫩的嗓音在叫着一个名字。
“光远,是你吗?”
我抬头看他,他没有躲,看了我一眼后,迎向出声的那个娇小的人儿。
“臣林光远参见十一皇子殿下。”他恭恭敬敬地跪下。
他居然是林光远,镇守边关的威远将军的次子,从小生长在边关,难怪我从没见过。
他这次进京,表面上封的是光明侯,在外人眼中自是光鲜,其实除了御赐的府第外没半点实权,摆明了是人质。
威远将军的兵权太大,父皇终究是不放心。
十一皇子手一伸,止住了他磕头的势子。
“说好了私下里我们是朋友的。”十一皇子微嗔,眼中却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有说不出的愉悦。
林光远没有答话,抬头看了我一眼,仍是跪着。
“好了,十四皇姐又不是外人。”十一皇子笑着扶起他:“进来坐吧,外面站着多累。”
我没意见,任由他们摆布。
林光远见我这样,也就没了刚开始的兴趣,转而与十一皇子天南海北地聊起来。
他们谈的多半是边关的风土人情,我很好奇,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却尽量不让他们发现,假意做出很无聊的样子,专心研究侍从递上的所谓的新茶。
我,不该是个好奇的人。
“十四姐,很无聊吗?”十一皇子终于注意到我:“茶是差了点,不过这里也没什么好茶。”
他过来拉我的手:“一起聊聊吧,光远什么都知道,你一定会有兴趣的。”
我退后一步,避开他伸出的手。这动作是那么明显,惹得在场的两人都是一僵。
“你也怕我。”稚嫩的声音里带了苦涩,他仍是笑,笑得人心痛。
“对不起。”我道歉,但不愿接近他一步。
是的,我怕。
十一皇子比我小了半岁,相比与我的默默无闻,他可是大大有名。前国师冰火子曾推过一卦:十一皇子一生乱伦背德,注定要改朝换代。
父皇不信,砍了他的头,罪名是妖言惑众。
但谁都知道:冰火子的卦从来没出过错。
因此,十一皇子在宫中是个忌讳,我不知道他怎么认识林光远,或者说,我不知道林光远为什么要找上他。
这些我都不管,因为我只有13岁,因为我只是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十四公主。
我不想和他们扯上任何关系。
虽然我知道我们的关系已经如蛛丝般将我们层层绕住,躲不开,逃不过。
只是,他们不明白我的挣扎。
“我看到花园里的花很漂亮,想出去逛逛,你们慢慢聊。”随便找了个借口,我逃出了十一皇子的寝宫。
出乎我的意料,花真的很漂亮,没有牡丹芙蓉等雍容华贵的花卉,多的是婆婆纳、通泉草等随处可见的低矮小草,应该是有人经常整理,兰色与粉色的小花排列出各种图形,间或有几株扶桑与紫薇,活泼而素雅。
看得出主人的用心,该是希望自己像这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草一样,自由而快乐的生长。
可是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该是什么就是什么,除非……
寝宫里传来欢快的笑声,银铃似的,吸引周围侍从停下脚步。
“十一皇子很少笑呢。”
“是啊,只有林候爷来的时候他才会笑一下。”
“嘘,不要这么大声,林候爷可是偷偷溜进宫的,被人发现可不得了。”两个宫女偷偷的咬耳朵,她们显然低估了我的听力。
果然是这样么,做人质的林光远侯爷和被鄙视的十一皇子偷偷见面。
我不以为他们仅仅是聊天这么简单。
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
开朗的笑声又传来,我捂紧耳朵,而那声音刺激着我的耳膜,在心里徘徊久久,挥之不去。
不要笑了,十一皇弟,你可知那笑声有多讽刺。
被视为不祥之人的你,本该郁郁终生,可现在的笑声是那么愉悦,那么真心,没有一丝的勉强。
而我,最平凡的十四公主,十三年来没有真正的笑过。
一次也不曾。
“我要回去。”我无法再忍受,打断了讨论的忘我的两人。
我知道,这样做的我很失礼,这样做的我已经不是往日唯唯诺诺的十四公主。
我没有办法,公主偶尔发一点小脾气也属正常。
可若是再待下去,我怕我会失控,那时我一切的伪装将付之一炬,我不能冒险。
“光远,送十四姐回去。”十一皇子无奈地下令。
再看我时,林光远的眼神失去了一切温度,冰冷的目光刺穿我的心。
我看得出,他厌恶我与常人一样看待十一皇子,他厌恶我的糊涂与无知,他更厌恶我的懦弱与退缩。
他的厌恶让我心痛,同时,我又感到一阵轻松。
终于,我在他的心目中也与普通女子无二了吗。
这是我的目的,也是我的悲哀。
手伸开来,我等他抱起我。
他冷笑:“你以为我还会像刚才那样抱着你?肤浅的女人。”
然后,一阵翻江倒海,我发现自己被他抗在了肩上。
他刻意缩短脚步,我在他肩上不住地颠簸。
头晕,胃,挤得难受,可是我不敢运功使自己平稳。
回去的路,仿佛无止尽的漫长。
终于,在我几乎绝望的时候,他将我重重的摔下。
我顾不上指责他的无力,先跑到一边大吐起来。
胃,是空的,除了刚才喝下的半杯茶就什么都没了。黄绿的酸水腐蚀着我的喉咙。
刺痛。
我知道这时我该大哭一场或者义正严词地斥责一番。
可是我的眼睛仿佛一口枯井,挤不出半滴水,我的喉咙仿佛一支破笛,发不出半个音。
“不要让我再看见你对十一皇子有什么不敬,否则就算你是公主我也饶不了你。”
他警告,而我觉得好笑。我怎么可能对十一皇子不敬,怎么可能!
见我没反应,他冷哼一声,不等我的回答就施展轻功走了。
风掠过,卷起无边落叶。修长的背影,如飞鸟般自由。
我的心从此崩塌了一块,填上了他的名——林光远。
我是嫉妒他的。
纵使身为人质,纵使他没有半点实权,他仍是真正的侯爷,威远将军的次子。
而我,无时无刻提醒自己:我是当今天子的十四公主,千叶公主。
可天知道,我是谁?
02
早上起来的时候,嗓子又哑了许多,难听至极,比珍禽苑里养的孔雀的叫声还要难听。
有人说这声音像鸭子叫,我好奇,偷偷跑到御膳房去听,果然很像。
我好笑的说给母亲听,她却急了,一边警告我不要随意开口说话,一边翻箱倒柜地找东西。我在一边看着,不知道该不该插手帮忙。
“你这个死孩子,看我这么累也不会帮一下。”发现我只是呆立,母亲又开始骂。
“哦。”我走过去,打开一个个箱子,把里面的纸都翻得一团乱。
“你干什么?”母亲紧张地夺过我手中已经发黄的纸,小心翼翼地藏好。不过我还是看见了上面画的图样,好象是一个人身,点着许多点,还有许多红红绿绿的线,旁边用朱砂写了两个大字——血咒。下面的小字没看清。
我撇撇嘴。母亲不知是运气太好还是太聪明,这些诅咒的图纸一不小心就会被当作谋反的证据,她居然明目张胆放在这些箱子里。
好在她还懂得抢回去。
我又翻了半天箱子,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母亲,我们要找什么?”
“你存心寻我开心是不是。”母亲劈头盖脑的骂过来。“叫你不要说话的,你又像鸭子一样乱开口。”
鸡毛又飞了一地,准确的说是鹅毛。因为以前的鸡毛掸子打坏了,母亲又用鹅毛重新扎了一个。本想提醒母亲去内务总管那里拿,不过后来想想算了,要是她一下子拿十个来,倒霉的是我。像现在这样,或许她为了节省就可以少打几下。
我想我的耳朵一定很灵,因为我在母亲的怒骂声中还听到一个尖锐滑稽的声音,不过因为习惯,我已经不会再笑了。
“母亲,黄公公来了。”我挡下母亲的掸子,小心地说。
“现在就算圣旨来了我也要先教训完你再说。”母亲气愤到口不择言。
我无奈,尴尬的向黄公公笑笑。
“秦昭仪。”黄公公提高了声喊,怎么听怎么像是一只八哥在怪叫。我没笑,顺势捂住了母亲的嘴。鸡毛掸子打在脸上,不是很疼,我知道,母亲还是舍不得打我的。
房间里忽的安静下来,黄公公的声音清晰的在空中回荡。
“圣旨到~”
我翻身从地上爬起来,拖着还有些呆滞的母亲跪在地上。黄公公的嘴角勾了勾,没理会我们的狼狈,宣起旨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今日酉时三刻,承德殿大宴。所有皇子公主务必到场,不得有误。
钦此。
黄公公把圣旨交给我们后没有马上离去。
“好好准备。”他摸了摸我脑袋。这种举动不合礼数,可是我不介意,也没有人敢有意见。
黄公公是父皇身边的人,看着皇子公主们一个个出生、张大,几乎是资格最老的公公。他不是父皇的心腹,但没有人怀疑他的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