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江 上----妄起无明
  发于:2009年07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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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七写不下去了。他蹲在地上,低着头,陈远看不见他的脸。地上很快出现了几滴洇湿的水迹。他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又写:我真希望永远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陈远转过身,用手轻轻拍了拍云七的背,“别难过了,这件事就这样瞒着他吧。我就是死,也不会跟任何人说的。等过了十五,裴悫问斩……”陈远突然停住了,云七也猛地抬起头,两个人对着愣了一会儿,陈远毫无底气地挤出了一句:“不会吧?跟惠廷尉说这件事,对裴悫没有任何好处啊!”
下午的时候,惠仑接到一本奏记(下官向上级言事的公文)。
自从裴悫服罪以来,各地稍有牵扯,又累及不深官员们纷纷上奏,揭发裴悫过去的种种罪行,主动交代自己的过失罪状,但大都是些不值一提的芝麻小事。这些官员无非是为了怕受牵连,急着撇清自己,再一个也想趁机向皇上表明立场。司马昀看得烦了,便下旨让他们把裴案相关的上书直接发给惠仑和徐焕之。
惠仑打开奏记,看了两眼,就傻了。这是都水台长官都水使者元轲发来的奏记。
六年前在裴悫的提议下,朝廷下令开始在渭江和至锦河之间开凿渭锦渠,按照最开始的筹划,如果渭锦渠修好,既可利于战时运送兵甲,益之于国,又可以方便平时漕运灌溉分洪,造福于民。可六年过去了,朝廷先后数次拨钱,调集征召劳工数万,运河的开凿却至今都没有完工。
这奏记检举了裴悫在整个开渠过程中不仅侵吞了大量财物,还在已开凿出的河床两岸强行霸占了许多良田和宅地。但这都是惠仑早有耳闻的。令他吃惊的是,奏记里还提到另一件事,此事牵扯到了淮远王司马旬。渭锦渠的中段要流经司马旬封地中的戟城。一年前开渠工程行进到戟城的时候,司马昀曾派兵阻拦,还出了人命。死的人是元轲的下属都水丞万乾宁,万乾宁是监管开渠工程的直隶命官。这件事的各中缘由,现在已经很难再纠缠得清楚,但死了朝廷命官却是不争的事实,而且是司马旬阻碍公务在先。可能是自知理亏,后来不知司马旬对一向跟他不合的裴悫使了什么手段,总之最后裴悫出面,把这件事压了下来。因为监管开凿运河,需要长年离京,以至一年过去,万乾宁已死的事朝中竟然无人知晓。
惠仑合上奏记,认真思忖起来。在宫中为官多年,皇上的心思他自然是知道几分的。抓住了司马旬的把柄,对司马昀来说不但不是坏事,恐怕还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可毕竟事关皇室,而且此次宫变司马旬还派了王烈出兵,堪称救驾有功。所以想来想去,此事非同小可,惠仑决定还是先去找裴悫核实一下。
到了廷尉狱,惠仑直接去了裴悫的牢房。他正坐在角落里,看着地面发呆。抬起头看见惠仑,他突然莫名其妙地笑了,“哟,廷尉大人,别来无恙啊?”
“你还是叫我太序吧。”惠仑放下一个食匣,从里面拿出一笾鱼酱,一捆腊脯(干肉片),和一壶酒,“下官记得丞相最爱吃鲋鱼酱。”
裴悫端起竹笾,闻了闻,“那天我那样逼你和长庭,你不恨我?”
惠仑蹲下来,“仑一向恩怨分明,丞相这些年待下官毕竟不薄。况且你现在落到如此地步,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裴悫拿起酒壶喝了一口,“好酒。太序不是为给老夫送这些才来的吧?”
惠仑把奏记拿出来递给裴悫。裴悫打开看了一遍,又还给惠仑,“你是想问我淮远王的事?”
惠仑点头。
“奏记所写,句句属实。”
“淮远王为什么要阻止开凿渭锦渠?”
裴悫笑笑,“这些人心算计的事,太序一向想得清楚,怎么这回倒糊涂起来了。淮远王不让开渠有两个原因:一个是运河一路开到戟城之前,朝廷给沿途地方官府都下拨过不少钱粮。各地官员皆从中获益不少。可戟城乃鱼米之乡,富庶之地,一年前又时值陈远大军南下,国库一时吃紧,所以开渠开到戟城时皇上突然下旨,拨钱减半,不足钱款让淮远王助万乾宁就地筹措,淮远王当然心有不甘。但最主要的原因却这第二个,太序应该知道淮远王觊觎皇位已久,他早晚是要起兵谋事的。可这渭锦渠一旦开通,朝廷必定要派兵沿途把守。到时候如果淮远王真的造反,他的军队则不可能有机会利用运河,可朝廷的兵马却可以通过运河以比陆路快两倍的速度到达戟城。你说淮远王能心甘情愿地让皇上顺利开通渭锦渠吗?不过他阻挠万乾宁进城,也不过就是想拖延一下时间,因为开渠工程不可能因为他的作梗就真的废止,但运河的开凿越晚完工,对他就越有利。可万乾宁偏偏是个死心眼儿,硬要立刻进城。淮远王一时面子上过不去,就派了兵去阻拦。至于后来双方争执到什么地步,万乾宁又是怎么被杀的我就不清楚了。”
“丞相不是一向与淮远王不合吗?为什么要帮他?”
“很简单啊,他答应渭锦渠开通后,戟城内运河沿岸商贾农田的税收全都归我。”
惠仑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哼!”裴悫冷笑,“现在这事捅上来了,淮远王到阴曹地府去跟老夫会面的日子恐怕就不远了。”
惠仑站起来,“多谢丞相据实相告,我该去进宫面圣了。”说完惠仑转身要走。
“太序!”裴悫叫住了他。
惠仑转回身看着裴悫。
“太序能不能替我向皇上求个情,让我同家人一起问斩?”
“我试试看。”
惠仑又要走。
“太序!老夫尚有一事相求。”
惠仑不说话,但裴悫要说什么他已猜到八。九分。
“想办法替我裴家留个后吧。”
“那是欺君之罪。”
“你不答应?”
“皇上对我尚有疑虑,我不能冒这个险。”
“可我有值得让你去冒险的秘密。”
“哦?是什么?”惠仑满脸怀疑地看着裴悫。
“除了长庭,太序还有一个儿子。”
“你说什么?!”惠仑表情突变,向裴悫跨了一步。
“我说你还有一个儿子。”
“不可能!我有几个孩子我自己会不知道吗?丞相莫不是被逼急了,在拿这话戏弄我吧?”
裴悫胸有成竹地看着惠仑,“先帝赐给太序的黄龙玉玦何在?”
惠仑先是迷茫了一阵,然后突然一惊,又想了片刻,“你……什么意思?”
“我知道有人曾拿着那玉玦来京中寻找自己的父亲。”
“是谁?!那人在哪儿?!”惠仑猛然弯下腰,抓住了裴悫的肩膀。
“你答应帮我,我就告诉你。”裴悫面无表情。
惠仑目不转睛地看着裴悫,心里斗争了很长时间,然后他松开手,慢慢直起身,“你要我留谁?”
“我的长孙吉儿。”
未平
惠仑刚一离开廷尉狱,陈远就骑着马赶来了。可守门的狱卒不让他进去,说是皇上下了旨,除了惠廷尉和皇上,其他人等一律不准跟裴悫接触,违令者斩。后来牢头儿来了,说陈远如果能拿来皇上的手谕就可以见裴悫。
惠仑怀揣着奏记进了宫。想着裴悫的话,一路上心乱如麻。从廷尉狱换个人出来,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可问题是裴悫所说到底虚实几分,值不值得他冒死去犯欺君之罪,惠仑实在是吃不准。
得知皇上在鸾苑,惠仑踌躇了一下,但心中实在焦急,还是去了。
惠仑在鸾苑门外等了好一会儿,才有内侍出来宣他觐见。那内侍名叫于瑞,原本是泰明宫一个负责收管杂物的小侍。卢迁逼宫的那天,他是第一个跳出来跟卢迁的人动手的,司马昀一下子便记住了他,后来就升了他做近身内侍。
司马昀按着张汐,正在兴头儿上,本不想见人,但想想以惠仑的性格知道自己在鸾苑,还要执意面圣,那一定不是小事。于是司马昀整了整衣服,便让宣他入内了。
惠仑跟着于瑞到了鸾苑内的别宫,脱了鞋,猫着腰进到内寝。屋子里烟雾缭绕,似乎还混杂着一种不清不楚淫。靡暧。昧的味道。惠仑正疑心自己是不是多想了,抬起头来却正看见衣衫略显凌乱的司马昀和跪坐在后面面色绯红的张汐。
惠仑下跪叩拜之后说:“启禀圣上,臣有要事启奏。”
“是又查出了裴悫的什么事吗?”
“臣请密奏。”
张汐最懂看人眼色,不等司马昀开口,自己先起身告退了。
惠仑拿出奏记,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说了万乾宁被杀一事。司马昀听得眉头越皱越紧,眼睛越眯越细。最后他突然站起来走到惠仑跟前一把抓过奏记,翻看起来。
惠仑看着一双雪白的素袜在自己眼前来回走了几趟,然后停在自己跟前。司马昀蹲下来,“爱卿为朕立功的机会就要来了。”
惠仑抬起头,看着耳后垂下一绺长发的司马昀,愣了一愣,“皇上……什么意思?”
一张玉颜,笑黡如花,“到时候,爱卿自会明白。”司马昀转身坐回到床上 ,“草拟裴悫罪诏的时候,不要提淮远王的事。朕以后自有主张。”
“臣遵旨。嗯……”
“怎么?还有什么事?”
“微臣斗胆敢问皇上,为何要调长庭去鳞州?”
“这个你就不要再问了,朕是为了他好。”
司马昀这样说,惠仑自然不能再问。而且他知道,皇上现在正等着他赶紧告退,然后好把张汐叫回来。可想到裴悫,惠仑只好硬着头皮又说:“臣还有一事。”
司马昀不恼,反而笑了,“看来太序近日格外地劳心于国事啊!”
惠仑的脊背上升起一丝凉意,“微臣只是想问皇上当真要让裴丞相观刑后独活吗?”
司马昀收了笑容,“这与你有甚相干?”
“臣只是觉得若真如此似有不妥。”
“有何不妥?”
“恐陛下此举,将遭天下非议。”
“你说什么?!”
惠仑知道,这个时候人人都在对裴悫落井下石,自己替他说话实在是自找苦吃。可他现在既然要用保吉儿的命来换裴悫所知道的事情,那他就不能留下裴悫这个活口,否则以裴悫的为人,这件事将来难免不会又要被他利用。所以咬了咬牙,一横心,惠仑又说:“皇上,臣以为为解一时之气而毁坏陛下圣名实在不是明智之举。裴贼此次密谋篡位,犯上作乱,诛他九族于情于法都属合理。只是裴悫毕竟老迈,皇上要他亲眼看完家人被一个个问斩后还要独活于世,这样……未免残忍了些。”
惠仑已经做好了被司马昀痛骂甚至受罚的准备。可司马昀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慢悠悠地说道:“太序,据朕所知,你已经利用审理裴案之便,把这些年来廷尉府跟裴党相通的证据都销毁了。”
惠仑一惊,冷汗顿出。
“爱卿休要惶恐,给你行这个方便也是朕把裴案全权交给廷尉狱审理的原因之一。”司马昀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手掌,继续说:“但今日闻卿此言……莫不是又有了什么新的短处要受制于他?”
惠仑应声扑倒在地,“臣罪该万死!一时糊涂,才会为裴悫说情。微臣之忠心天地为证,日月为鉴,请圣上明断!”
司马昀抬起头,又笑了,“太序为人一向明白,今次能向朕开口,想也是别无它法。朕依你便是,将裴悫与其家人一同问斩。只是……爱卿要记得,这是朕对你的恩典,与裴贼无关。”
惠仑没想到司马昀会是此种反应,一时愣住了。司马昀挥挥袖子说:“行了,你退了吧。”
惠仑赶紧领旨谢恩,然后退了出去。出了鸾苑别宫,惠仑又是汗湿袄袍。他伸手擦了一脑门子的冷汗,却没感到半点轻松。
惠仑前脚离开宫城,陈远后脚又急匆匆地赶到了。司马昀刚把张汐叫回到身边,于瑞又来报。要不是司马昀自己事先交代过“不得耽误奏报”,此刻他早就大发雷霆了。无奈,君无戏言。司马昀已经兴致全无,推开瘫。软在自己怀里的张汐,“罢了罢了,朕以后再来吧。”
司马昀叫人来给自己重新整理好了衣衫和发髻,披上裘氅,走到门外。陈远看见司马昀说:“皇上怎么亲自出来了?”
司马昀一甩袖子,“你们是不是都算好了时间来的,啊?行了,起来吧。你又是什么事?”
陈远没起,仍旧跪着,“臣想求皇上赐一道手谕。”
“什么手谕?”司马昀抬起脚来,迈进小舆。
“臣想见裴悫?”
司马昀退回已经探进舆内的大半个身子,“又是裴悫?你见他做什么?”
“嗯……臣有些关于家祖的事想要问他。”
司马昀转回身,盯着陈远的眼睛。世间千万种人,有千万种目光,千万种风情,可唯独陈远的眼神是司马昀无法抵挡的。对视了一会儿,司马昀无端地脸红起来,收回视线叫了声“于瑞”。于瑞应声跑过来。
“你随陈将军出宫一趟吧,陪他去廷尉狱,说是朕的旨意,可以让陈将军见裴悫。还有,路上听将军的吩咐。”
于瑞领了旨,跟着陈远走了。司马昀上了小舆,闭上眼睛在心里想:裴悫你个老匹夫,死到临头了还不消停!好,朕就看看你还能搅起多大的风浪!
惠仑回到廷尉狱,没费什么周折就把裴悫的长孙——三岁的吉儿送了出去,又让人在审监簿上录入“吉儿,悫长孙,患病狱中,年幼不治,葬于东郊”一行字。然后惠仑去了裴悫的牢房。
鱼酱和腊脯没怎么动,一壶酒已经被喝得干干净净。裴悫盘着腿坐在地上,好像正在等惠仑。
惠仑让其他的人都出去,自己走到了裴悫跟前。他慢慢蹲下,从怀里掏出一个金锁,放到裴悫眼前。裴悫眼睛一亮,一把将金锁抢到手里,“这……这是吉儿的长命锁!”
“你可以告诉我了吗?”
“你要发誓会保证吉儿的安全。”
“好,仑用身家性命担保。”
裴悫看着手里的金锁,眼前模糊了片刻,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惠仑说:“还记得我收过一个叫云介的义子吗?他手里有那黄龙玉玦,他说是他父亲留下的。”
惠仑的表情僵硬了片刻,然后他一把抓住了裴悫的领子,“你胡说!”
“我已经是快死的人了,何苦还要骗你?再说现在吉儿的性命不是还在太序的手上吗?”
惠仑的手开始颤抖,他咬牙切齿地看着裴悫,“你何时知道的?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裴悫很冷静,任他拎着,“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
惠仑一把把裴悫推倒在地上,转身便冲出了牢房。
天已经黑了,惠仑骑着马一口气跑到了将军府,却没有进去。他想云介和惠长庭的事还没有弄清楚,而且他也要看了云介的玉玦才能相信裴悫的话,而此刻天色已晚,自己若是这样冒失地冲进去,万一有个什么误会就不好收场了。惠仑最后决定还是等明天登基大典结束后,先把惠长庭带回家问清楚再说。所以他在门外转了几圈,又骑着马离开了。
陈远跟于瑞到了廷尉狱后,狱卒果然放行了。陈远说让于瑞在外稍候,然后让狱卒带他去见裴悫。
开了牢门,那狱卒见陈远是皇上派人送来的,便知趣地离开了。裴悫抬起头看见陈远,“哈,老夫这七尺牢狱今天好生热闹啊!”
因裴悫毕竟年长,陈远拱手行了个礼,“裴丞相,远今日前来有一事相求。”
“哦?皇上面前的大红人怎么会有事求我这个阶下囚?”
“请丞相不要将云七的事告诉惠廷尉。”
“哦,你已经知道了。你凭什么求我?”
“嗯……如果丞相能保守秘密,远愿意……愿意求皇上……”
裴悫笑了,“看来云七的魅力还真是非常人可比。只可惜将军晚了一步,太序已经全然知晓了。”
“什么?!”
“将军若是早太序一步,老夫或许会答应你。”
“你……”陈远一拳捶在墙上,气急败坏地看着裴悫。但想了一会儿,觉得终究是已经无可挽回,转身欲走。
“陈将军!”裴悫叫住他,“临死前,老夫送你句忠告,伴君如伴虎,将军日后要多加小心。”
“你什么意思?”陈远停下脚步。
“杀兄灭子皇上尚且不眨眼,何况将军?”
“灭子?什么灭子?”
“看来将军还不知道,车贵嫔腹中的龙子早已不保。”
“这我已经知道了。”
“那都是皇上亲自安排的,为的是除掉皇后和国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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