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长庭说:“我不喜欢钰儿。”
“不喜欢你还天天往丞相府跑?!”
“我……我是看她可怜,想陪陪她罢了。”
惠仑气得一拍长案,“胡闹!男女授受不亲,你不懂吗?不想娶她你陪什么陪?!”
“我就是不能娶她。”
“可我已经答应裴丞相了。”
“只是嘴上答应,又没有订亲。再说您别看裴丞相现在手掌大权,可所谓盛极必衰,谁知他的风光能到几时?孩儿觉得还是不要和他沾亲带故的好。”
“你……我早晚被你气死!”惠仑瞪了惠长庭一会儿,可仔细想了想,又觉得他说的也不无道理,便缓和了语气,“唉,其实娶了裴钰也未必就是好事。她从小就病恹恹的,我看得没错的话,她注定是会短寿的。如果将来她在廷尉府里有了什么三长两短,反倒不好跟裴丞相交待。算了,不娶就不娶吧。只是……你让我怎么说呢?”
“就说……就说我有意中人了。”
“你有吗?”惠仑盯着惠长庭。
“没有。”
第二天惠仑去了丞相府。
裴钰刚吃了药,正在坐在铜镜前,想像着自己穿上嫁衣的模样。她的贴身丫鬟小莲突然跑了进来,“小姐!你猜谁来了?”
裴钰没有回头,用手掐着自己的脸蛋,想掐出点血色来,“谁?”
“廷尉大人!他一定是来跟老爷商量下聘的事的!”
“啊?!”裴钰转过身,“那你还不快去看看他们都说了什么!”
“我这就去!”小莲转身跑了。裴钰也坐不住了,站起来走到门口,可脚还没迈出门,老妈子就来了,“小姐要去哪儿?刚吃完药,不能出屋。”
裴钰只好站在门口等,等了半天,小莲终于慢慢腾腾地回来了。
“他们说什么了?”裴钰赶紧把小莲拉进屋,急切地问。
“没……没说什么。”
“撒谎!快说,他们怎么说的?”
小莲低下头,用手使劲绞着手里的丝帕,“他们说……”
“你到是说啊!急死我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你要是不说,我就去告诉父亲,你偷听他们谈话。”
“别!我说,嗯……我过去的时候听见惠大人是这样说的‘……下官不知我那不孝子已经有了意中人,还私定了终身。这婚姻大事,本该听父母之言,可又怕日后长庭会怠慢了钰儿小姐。唉,看来他是没这个福分了……’……唉?小姐!”
裴钰的目光渐渐黯淡下来,不等小莲说完,她便目光呆滞地走出了房间。
“小姐!小姐!”小莲在后面叫了几声,她就像没听见,继续缓缓地向前走,可没走几步,就一下子晕倒了。
惠仑刚走,就有下人来报说裴钰昏过去了,裴悫赶紧过去看她。问清楚怎么回事后,裴悫因为小莲多嘴,让人打了她一顿,然后又派了人去查惠长庭的“意中人”。
云介要走了,所以这几天几乎日日都去麒麟巷的宅子跟惠长庭见面。没出两日,裴悫派出去的人便跟他汇报了惠长庭和云介的事。裴悫先是吃了一惊,然后他摸着下巴上的胡子想了想,“来人!去把云介给我找来!”
云中长亭(五)
云介正在裴钰房里安慰她,当然他已经知道了裴钰为什么会突然病重,心里感到非常的愧疚。下人来说裴悫找他过去,他想:正好跟义父说我要回鳞州的事。
到了书房,没等云介张口,裴悫便说:“你那个玉玦还在吗?”
“在。”
“嗯,老夫已经想起那是当年先帝赏赐给谁的了。”
“什么?”云介瞪大了眼睛,跪着往前挪了一步,“是……谁?”
裴悫喝了口手里的茶,“建成五年,有一次先帝带百官去猎场狩猎。当时先帝、我还有那时的御史中丞(不是姚贺章),我们三个人的马快,很快便跑到了前面,后来树林里冲出一只狼还是野猪,我记不清了。反正先帝的马突然受惊,狂奔起来。我和御史中丞赶紧在后面追,可我骑术不精,追了一会儿也被甩在了后面。御史中丞是怎么控制住先帝的马的我不知道,反正最后等我追上他们时已经没事了。那时我亲眼看见先帝从腰上摘下黄龙玉玦赐给了御史中丞。一年之后,那个御史中丞奉命去鳞州查案,一个月后才回来。我想令堂就是在那个时候有了你。又过一年,”裴悫又喝了口茶,“御史中丞的妹妹嫁进宫中,成了贵人。这位贵人姓惠,就是当今太后。”
云介一时没反应过来,“那这位中丞大人是……”
“当今国舅,廷尉——惠——仑。”
裴悫故意把“惠仑”两个字说得很慢,听到这个名字云介觉得自己就像被两道晴空霹雳当场劈中,立时五脏俱焚,他原本跪直了的身体一下子跌坐到地上。
过了好一会儿,云介才缓过神,他突然拼命地摇起头来,“不可能!不可能!你骗我!”
“有什么不可能的?就因为你跟惠长庭做下了乱。伦的苟且之事?!”裴悫猛地把茶碗撴到案上,茶水溅了一地。
“义父……”
“别再叫我义父!”裴悫露出凶狠的嘴脸。
“你……你知道了?”云介彻底绝望了。
“当然知道!你跟惠长庭,你跟你的亲哥哥……”
“你骗我!你骗我!”云介突然捂住耳朵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我跟长庭……我跟长庭不可能是兄弟!我们长得一点儿也不像!!”
看着云介痛不欲生的样子,裴悫终于感受到了报复的快。感,他缓和了语气,带着几分嘲讽地说:“你们长得是不像,长庭像他的母亲,想她活着的时候可是名满京城的美人呢。”
“可是……可是……”云介的眼眶里已经涌出了眼泪,他努力地思索着反驳的理由,“我跟惠廷尉长得也不像!”
“是吗?那是因为你没见过他年轻时候的样子,那一双美目,光彩照人,跟你现在的眼睛倒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云介傻了一般坐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裴悫觉得不解恨似地说:“我说第一眼见你怎么觉得哪儿有点儿像皇上,这样算来你竟是他的表兄,恭喜你,现在成了皇亲呢!”
“不……不……”云介低下头喃喃自语起来。
“怎么?你还不信?你要是实在不信可以拿着玉玦去问太序,我想他会认你的。”
云介不说话,内心里在苦苦地挣扎。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面色已经变得异常的苍白,嘴唇上也咬出了一道血痕。他好像已经下定了决心,声音异常冷静地说:“丞相,我求你,别让长庭知道这件事。”
“你还想跟他保持那种关系?”
“不,他知道了,一定会很难过。”
“那你不想认父亲了?”
“不认了。”
裴悫皱起眉头,“不让我说也可以,但你得离开惠长庭。”
“你不说我也不会再继续留在他的身边了。我会离开建康。”
“不行,我要你留在相府。在惠长庭娶钰儿过门之前,你不可以离开半步,我会找人看着你。”
云介考虑了一会儿,“好,我答应你。但我想再最后去见长庭一次。”
“可以,但我会找人暗中跟着你,见过长庭之后,你要立即回来。”
云介点点头,然后站起身恍恍惚惚地走了。
裴悫在案后一动不动地坐着,突然他拿起茶碗摔到地上。他心里清楚,如果当初他一看见玉玦就把惠仑是云介的父亲告诉他的话,那云介跟惠长庭之间就什么也不会发生,惠长庭也许就不会拒绝这门婚事了。可他那时之所以没说,是因为惠仑平时行事谨慎,裴悫老觉得不能完全地控制他,他想攥着这个秘密,把云介留在身边,万一哪天惠仑不肯再站在他这一边,还可以用云介来威胁他。可千算万算,没想到最后连累了钰儿。
第二天下午,云介到了廷尉府。
下人跟惠仑通报说云介求见的时候,他感到很奇怪:这个云介每次来的时候都是直接去找长庭啊,怎么今天要见我呢?
“让他进来吧。”
云介进屋时手里拎了两个小酒坛,他递给把他引进屋里的下人说:“这是上好的竹叶青。”
惠仑正在看一个案子的卷宗,他抬起头,“贤侄怎么这般见外?来便来,还带什么东西?”
“小小敬意,请大人不要见笑。”
“哪里哪里。唉?裴丞相怎么没来呢?”
“他有公事。”
“那是你找我了?”
“我要找长庭兄。”
“哦,他刚回来,现在应该在房里呢,你自己去吧。”说着惠仑又低下头去看手里的卷宗。
“好。嗯……”云介看着惠仑,心里隐隐地感到难过,想多看一会儿。
感觉到云介没动,惠仑又抬起头,“有事?”
“嗯……听义父说廷尉大人以前做过御史中丞?”
“是啊,他跟你说这个干什么?”
“哦,没什么,无意中提起的。那我去找长庭了。”
“去吧。”
云介想:我可能一辈子也不能跟他相认了。眼圈开始泛红。
见云介还是不动,只是跪坐在那里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惠仑又问:“怎么?还有事?”
“没事,没事。”云介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调整了一下情绪,然后跪起来,做了个揖,站起身走了。看着他的背影,惠仑想:这孩子是怎么了?平时挺有礼貌的,今天怎么竟说些没头没脑的话?
惠长庭见到云介高兴极了,“你怎么来了?!”
“想见你。”
惠长庭抓住云介的手,把他拉到坐榻上,“真的那么想我?”
“嗯。”云介点点头。
惠长庭看了一眼窗外,没人,俯下身就要去寻那柔。软的嘴唇,云介向后躲了一下,“别。”
“怎么了?”
“这……这是廷尉府。”
“那晚上去麒麟巷?”
“嗯……我今晚有事。去不了。”
“那明天?”
“明天也不行,这几天丞相让我帮他去办点事。”
“什么事?”
“不能告诉你。”
惠长庭捏了一下云介的下巴,笑着说:“无介还有秘密了?”
云介赶紧低下头去,怕被他看见自己眼里的泪水。
惠长庭看不够似地盯着他,“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惠长庭攥着云介的手,“我也盼着能天天见到你。”
忍住了眼泪,云介抬起头,“我送你的抉指呢?”
惠长庭从怀里掏出抉指,“在这儿呢。”
云介拿过来,“这个怎么没丢啊?”
“你说呢?”
云介从腰里拔出匕首,开始在上面刻字。
“你刻什么呢?”惠长庭抻长了脖子看过来。
“你躲开,小心伤到你,一会儿就知道了。”
刻完后,云介吹了吹刻出来的碎骨沫儿,把抉指又递给惠长庭。
“云——中——长——亭。”惠长庭认真地念出来,然后他抬起头深情地看着云介,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看着惠长庭痴痴的模样,云介伸出手来摸他的脸,惠长庭闭上眼睛,任他慢慢地摸:鼓鼓的额头,高高的鼻子,浓浓的眉毛,薄薄的嘴唇……云介仔细地摸,让那一丝一缕的触感从指尖直刻进心里,钝钝地刻,深深地刻,直到心里流出血来……云介努力地保持着呼吸的均匀,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心里已经疼得快要喘不上气了。他终于忍不住探出身在那微笑着的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惠长庭睁开眼睛,咧开嘴笑了,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
云介赶紧站起来朝窗边走,假装往外看,眼泪已经流了下来,他用手擦了一下,回过身,“我该走了。”
“好,我送你。”惠长庭站起来。
“不用了。嗯……你以后要注意身体,别老一个人去山里打猎。”
惠长庭笑了,“看你说的,好像你马上就要回陵山了似的。不是过几天才走吗?走之前还能再见呢。忙完了裴丞相的事,你再来找我吧。”
“好。”
“我等你。”
云介开门走了。
云中长亭(六)
十天过去,惠长庭再也等不下去了。他跑到丞相府去找云介,下人说已经好几天不见云公子了。惠长庭有些发慌,“那裴丞相在吗?”
“老爷出去了。”
惠长庭不甘心就这么走。想了想,“那钰儿小姐呢?我听说她病了,想看看她。”
“哦,小姐在。我带您去看她。”
裴钰正躺在床上,听见有人进来,她赶紧闭上了眼睛,假装在睡觉。她现在谁也不想见。
见惠长庭进来,守在一旁的小莲给拿了把胡床放到裴钰床边,自己就识趣地到门外去了。惠长庭坐到床边,看着已经瘦得不成人形的裴钰,觉得对不起她,心里很难过。想叫她,可惠长庭张了张嘴,还是没有叫。叫醒了又能对她说些什么呢?此生注定是要负她一片痴心了。
惠长庭就那么默默地坐在那儿看着裴钰,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一滴眼泪从裴钰的眼角流了下来。惠长庭这才发现原来她一直醒着,惠长庭伸出手,轻轻地擦掉了她的泪水,说了一句:“如果有来世,你我就做亲兄妹吧。”
裴钰心中一紧:即便来世你也不愿与我做夫妻吗?
惠长庭起身离开,裴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小莲!”
小莲赶紧跑进屋。
“你扶我起来。”
小莲扶起裴钰,给她披了件斗篷。裴钰急急忙忙地往外追,可惠长庭步子大,走得快。裴钰追出来时已经不见了他的踪影。裴钰问扶着她的小莲,“他往哪边走了?”
小莲朝旁边一指,裴钰赶紧又往那个方向跑。小莲一边跟着跑一边说:“小姐,你慢点儿!慢点儿!你不能跑……”
惠长庭绕过回廊,碰上了刚刚回来正要去看女儿的裴悫。
“裴丞相。”惠长庭赶忙站下行礼
“长庭?你是来看钰儿的?”
“哦,她……睡着了。”
“我告诉她你来过,她会很高兴的。”
“嗯……我还有件事想问丞相。”
“什么事?”
“无介去哪儿了?”
裴悫咬咬牙,把蹿上心间的火儿压下去,“你还想着他?”
惠长庭一愣。
“你们的事我已经知道了。这也算不得什么,如今宫城内外,市井之间男风正盛。可为了一个男人耽误了自己的终生大事可就不是大丈夫所为了,你说是不是呢?贤侄。”
“可是……”惠长庭红了脸,低下头去,“无介前几日说要替丞相去办事,说回来后会去找我,可已经十天了……”
“我没让他去办什么事,是他自己离开了。不过他留了封信,让我转交给你。来人!”说着裴悫叫了人去书房取信。
裴悫又说:“长庭觉得钰儿配不上你吗?”
“不,是长庭配不上钰儿。”
“你不喜欢她?”
“喜欢。”
“那为什么不肯娶她?”
“我把她当妹妹。”
“妹妹怎么了?你回去问问太序,多少夫妻成亲之前连面都没见过。你跟钰儿从小感情就很好,也算是青梅竹马了,怎么现在……”
去拿信的人来了。惠长庭接过信打开来看:长庭兄,恕介不辞而别,今此一去,恐难再见。勿念,望珍重!介。
惠长庭合上信,紧锁双眉思索了片刻,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无奈,只得再问裴悫,“丞相知道无介为什么要走吗?”
“我怎么会知道。”
“那……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不知道,但他说过不会回鳞州。”
“那他会去哪儿呢?”
“好啦!贤侄,他已经走了,别再去想他的事了。我刚才说的话你好好想想。你现在还年轻,以后就会明白的,我也是为了你好。况且你早晚是要成亲的,钰儿现在天天念着你,身体老也不见好。嗯……你要是喜欢貌美的男子,等你娶了钰儿,老夫送你一车也无妨……”
“丞相!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不能娶钰儿,我要去找无介。”
“你要去哪儿找?他要是故意躲你,茫茫人海,你找得到吗?”
“找不到也要找。他就这么走了,连个理由都没给我,无论如何我都要找到他。”
“你……怎么这么犟啊!人家玩儿男人,不过是风月场上逢场作戏,哪有你这么傻的?!这种事情,当得真吗?!”
“丞相,多说无益。长庭告辞了。”惠长庭拱了下手,转身就走了。
裴悫看着惠长庭的背影,恶狠狠地想:你这辈子都别想再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