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过神来,懒懒一笑:“不必了,起身吧。”
裹上裕袍,侍婢替我擦发,口里赞道:“长公主青丝如墨,长软细滑,真叫奴婢们羡慕。”
“羡慕?有何好羡慕的。”我随意应了一声,拉过一把头发来对镜把玩。
“头发乃人血脉精髓之所在,长公主雍容典雅、心思缜密,性子又是温软柔韧,真是合衬!”
“合衬?”拉过几根银丝来,嘴角上扬,自嘲一声,“自然,你看这几根白发岂非告知我已韶华不再?”
侍婢忙跪下道:“奴婢该打,该打!长公主青春常驻,这几根不过是沾上了香粉。”伸手替我拢了几拢,稍稍拔拉,竟隐去不见。
倒是个乖觉的丫头儿,只觉着有些面善…遂柔声道:“罢了,起来吧。你叫甚麽?”
“奴婢叫迎紫。”
“迎紫?迎紫…”我心里计较一番,“是个有意思的丫头儿,你归哪一宫管着?”
“奴婢归着永璃宫管,本是三王妃的陪嫁丫头。”她垂目小声应了。
安俊侯的人?我略略抬眼,面上一笑:“我看你挺伶俐的,可愿跟着我啊?”
她颇有犹疑之色,期期艾艾不肯开口,只是磕头。
我扬手一笑:“去和滟儿说一声,就说我看上你了,跟她要了,这就回话去吧。”
她这才满脸堆欢,又磕个头才退下。我自着衣打扮停当,带了几个侍卫,取了之羽给的腰牌,出宫不提。
番外五 俱往矣(下)
城东双柳巷,柳树枯寒,瘦枝颓干,积雪堆叠,映着门前小径。
锶儿之前秘密送了沈莛他们前来,我虽没想透,却也晓得滋事体大。何况第二日他即行同软禁宫中,我唯有更小心看护三人。可留于宫中总有不便,又就辗转送出。刘忠好几日没回话儿了,记挂得紧。虽我亲来有些不妥,却也不能假手他人。
门前大柳树…看来说的是这儿没错儿。
推门而入,小院空寂萧瑟,静谧得诡异。内室小门微启,心下稍有不安,正欲折身行出,门内有人笑道:“长公主既来了,何不坐坐再走?”
我回身轻笑:“冷的紧,这儿又窄小,莫如回我崇明殿宽坐。自有香茗暖鼎,不知意下如何啊,大王爷?”
吱呀一声,小门洞开,刘钿立在当中:“长公主端的好兴致,雪方停,这就寻梅来了。”
“客气客气,大王爷不也是方下早朝就来了?”我理理袖口。
“小王不过夜有所感,信步行来一探究竟,竟有惊喜,正不知如何排遣,遇上长公主,怎能不说天助,当敬长公主一杯!”刘钿后退一步,作个手势,涌出数十之众,将我一行团团围住。
只得入内坐了,心内思量不提。
刘钿招手道:“霓月,还不替长公主斟酒?”
上来个俏丽女婢,眉眼风流,进退得宜。双手捧了琼玉杯,满上珠光液,红唇莺语:“长公主请。”
接了欲饮,却见她使个眼色,即以袖掩口仰首,暗地里全数倒入袖中:“好酒。”
刘钿自饮了一杯:“长公主倒是当真疼惜老三,连他的烂摊子也肯收拾,真叫人羡慕。”
我斜斜坐了,眉眼端正:“大王爷说这话儿才是当真有趣儿。”
“长公主,小王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刘钿又敬我一杯方道。
我一笑摇首:“本宫倦得紧,吃了酒,有些晕,这就想回了,不若改日再请大王爷相聚,定一醉方休。”
“沈莛秦莘他们在小王手上,虽是跑了姓胡的,可长公主要不晕也难了。”
微微吃惊,抬眼一看,端的闲淡风雅,遂笑道:“你既捉了他们,还问我作甚?”
刘钿略略欠身:“如此长公主是认了与刘锶结党之事?”
我失笑道:“甚麽?”
刘钿一挑眉毛:“长公主何必装糊涂。老三亚岁兴兵中庭,意图谋反,其心腹蒋含子敬纵中军为害,更有沈莛秦莘之流为虎作伥,这是不争之实,长公主又何必替这些小人遮掩?”
我抿唇一笑:“不争之实?只怕未必。”
刘钿自一颔首:“老三如今畏罪潜逃,若非心中有鬼,何须如此行事?”
我摇首道:“这些朝政大事儿,本宫一介女流,纵有心亦无力。”
刘钿眯起眼来:“长公主倒是推得干净。若真没甚麽,又何必助纣为虐?”
莞尔含笑:“本宫行事从不看他人脸色,今儿到这儿来,不过是看望故人,大王爷多虑了。”
“故人?”刘钿搁下茶杯,“不知这故人深浅几分啊?”
我冷下脸来:“大王爷好没道理。”
刘钿自一笑:“长公主神仙人物,也会恶脸相向麽?”
“本宫?”扬眉一笑,“本宫真的醉了,分不清眼前是人是鬼!”
刘钿朗声大笑:“长公主真妙人也,难怪父皇心心念念几十年,还是放不开。”
我心头一凉:“混说甚麽?!”
刘钿眯眼上下打量一番:“真人面前不妄语。长公主,您与父皇的事儿,小王略略晓得些。平时作个闷声儿葫芦,可不是说小王心里真糊涂。”
我垂目一顿,也不答他。
刘钿道:“父皇与老三,任谁都看得出不妥,只小王始终没想透个中蹊跷。高公公藏头露尾透出话儿来,叫小王往老二身上想想。这麽一琢磨,倒叫小王冷汗淋淋。”
我一瞥他:“这话真没意思。”
“怎会没意思?”刘钿眼中寒光闪闪,“怎麽都是一家父子,竟真的下得去手!”却又一缓,“霓月,傻愣着作甚,还不替长公主满上?”就又一笑,“可惜老三这麽个玲珑人物,非得生生受了,叫小王这作王兄的,都看着心疼。”
我冷道:“你少寻些茬子就是好的。”
刘钿一口饮尽杯中酒,笑容满面:“这话儿说的巧。老三与我手足同胞,他有甚麽小王能不担待着?可他太婆妈,好不好的都舍不得。小王这是助他一臂之力。”
“好个一臂之力,助进大牢里去了!”忍不住嘲讽一句,这白脸子里头儿裹着黑心,当旁人都是瞎子不成?
刘钿收敛笑意:“那可不关小王的事儿。是他自个儿行事鲁莽露了破绽…”
“露了破绽?”我冷哼一声,“栽赃驾祸还故作清白,大王爷,佩服佩服!”
“好说好说。”刘钿皮笑肉不笑点头应了。
晓得这厮不安好心,总会鼓捣些事儿来,可也没想着他敢这麽胡来。眼下锶儿的事儿,天大的机会砸下来,还能装看不见?没指望你雪中送炭,可也不乐落井下石!
心里恨恨想着,口里淡淡道:“确是如此,可皇上也不是傻子,怎会晓不得你这花花肠子?”
刘钿一耸肩:“父皇自然晓得。可又怎样?就算有法子洗清了,也不会出落到小王头上。父皇以为把老三收在宫里小王就没法子了?还不是勾勾指头就成的事儿!”
我前后一想,怒火中烧:“锶儿素来小心,稍有不妥亦不会伤天害理,这麽咄咄逼人浑是可恨!”
“啊呀长公主,这同为王子的争甚麽,您还不晓得麽?也是,父皇胸有大志,皇爷爷圣意早定。可我们这班人里,谁没那个心思就负了父皇之子的名声!”刘钿傲然一笑又道,“父皇偏心,这些年明里压着老三,可好处一样儿没落下,小王就奇了!一个宫人之子,就算天资奇绝,又怎能鼎定大统?作个股肱王爷怕更好些。可惜小王与他不对盘,说句不好听的,一山不容二虎!”
“虎?你也配?!”我冷笑一声,“你这麽混闹,迟早害了自个儿。”
“多谢长公主提点。”刘钿笑笑道,“鹿死谁手还不晓得,长公主莫高兴太早。”
我横他一眼:“不说旁的,皇上正是春秋鼎盛,哪儿容你放肆!”
“这还得多谢长公主。”他连连拱手,尤自可乐,“若非父皇得偿宿愿,又怎会将朝政交出来,这里外有老三的人,可小王苦心经营数载,亦不是玩笑。”
我摇首一叹:“痴儿,痴儿!自以为是,坐井窥天…”
刘钿面色一寒:“父皇那点子事儿,小王捅了出来,只怕不好看。”
“那你捅啊。”我静静笑着,“若你毫无顾忌,早势在必行、功成名就了,还用巴巴儿的来找本宫?”
刘钿眼珠子转得几转,干巴巴一笑:“长公主就是长公主,一语中的。”
心头不由冷笑。沈莛秦莘何样人,若被抓,打死亦不松口。若你当真得了甚麽,也不会专程候着我了。可我也着实大意了些,叫刘钿钻了空子。眼下如何脱身为是?
遂摇手一笑:“绕了大半个圈子,该入正题了吧。”
刘钿略动动身子,瞅我笑道:“老三是父皇与长公主的心头肉,小王好歹与他兄弟一场,‘太平’二字,还是敢说的。”
“太平?”忍不住大笑,“是你求皇上给你个太平,还是你翻上天去找个太平?”
刘钿一挑左眉:“父皇作个好计较,自是皆大欢喜、人人太平。”
“甚麽计较?”
“父皇年纪亦不小了,有长公主陪着,再寻了老三回来,不正好快活快活?这些腌雑俗事,合该小王这劳碌命来办。怎能因此扰了父皇的清静?”
我心下了然,面上不动声色。这个刘钿端的无耻!想逼宫,又不把稳,趁着锶儿不便,拿捏着我与之羽隐情做文章,软硬皆施,想叫之羽下昭传位给他,好名正言顺不成?
见我久而不语,刘钿颇有些恼,低声催促:“长公主,这可是脱身杂俗、远走静地的良机。小王可作保,事成之后,定保三位终生衣食无忧…”
我扬手打断他:“皇上圣心难测,就不提了。锶儿何样人,他会与你争?没的好笑!要说本宫,亦是无足轻重。大王爷,小题大做了吧?”
“何用避重就轻?”刘钿缓缓逼近,“父皇心思全在老三身上,可他就是个软秧子!这天下要是交他手中,还不知…”
“住口!”我立起身来,“锶儿才冠天下,文滔武略何样落人后?岂容你空口白牙混说!”
“是麽?可若天下人晓得他那隐秘,又将如何?”刘钿嘿嘿冷笑两声,又道,“姐弟乱伦之子,与自个儿二哥暧昧不清,逼得其父下毒手,死了一子一后,这可真是精彩!且不算完,身边男女杂处,行些污秽之事,又待如何?更有甚者,被个亡国王子迷得神魂颠倒,扔下家国不顾跑了。这样儿的人,百姓安心随他讨生活、百官放心将身家性命交予?”刘钿一展眉头,趾高气扬。
我咬牙不语,他又道:“长公主,你是明白人,该说的,我都说了。不该说,相信你也想到了,不妨好生掂量。”
我恨声道:“你想怎样?”
“不怎样,若是长公主有了主意,不妨告诉小王。这之前,只能烦劳长公主住在此处了!”刘钿回首冲那女婢一点头,“霓月,好生伺候着长公主!”言罢拂袖而去。
望眼窗外,那几个侍卫早不见踪影,剩下的都是刘钿之人,围得如铁桶一般。
叹气回身坐下。又想一番,只觉不妥。我行踪隐秘,刘钿就算晓得有人收留了沈莛一行,又怎会算准是我?况且他晓得的,不单单是一点半点,光凭一个高公公远远不够…我想漏了谁?
眼前突地跳出两个人影,不由身子一抖。
镗儿真叫我难以揣测…之羽也想不透,直说锶儿对他呵护备至,怎地生了龌龊,想不透。又有小焉之事,之羽没说,可我晓得不是他。这时节动手,除了叫锶儿恨他,别无用处…且慢,恨?
我冷汗直冒。锶儿与之羽若说因此相互怨对,便宜了谁?锶儿若是疑着我,还不是定了他反心,这又便宜了谁?…不,锶儿这般聪慧,定不会上当,定不会!可我与之羽都不是,锶儿定以为是小焉自个儿落毒,二人相互猜忌,又有利谁人?难道,难道是…如此才说得通,这与抓了我如出一辙!
猛地立起身来,就往外走。霓月闪身拦在身前,她美目一转,口里笑道:“长公主,要出这个门,您与奴婢就必须死一个。”
我面色一白,她浅浅一笑,摊手入怀,取了一把匕首,一只瓷瓶,口里笑道:“不知长公主选哪一个?”
我后退一步,虽毫不犹豫,伸出手时,指尖却不禁微微颤抖。
我选了,若是错了,何怨何悔?俱往矣,之羽、锶儿莫怪!
至痛无言
风过无痕香渺,雪止存迹梅俏。人寂寥,烟缥缈,片帆孤舟独钓。空林寒鸦一水笑,满腹心事无处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