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了斗笠,撒下一肩落雪。收回目光,拾起身侧酒爵,仰首饮得一口,冷香沁心。见远处缓缓驶过艘画舫,不由嘴角一勾。待行至我小舟侧,画舫一顿,子敬掀了帘子出来,后首跟着尹赜。
尹赜冲我一笑躬身:“三公子,该上路了。”
我冲他摆摆手,依旧立在小舟上不动弹。
子敬轻道:“爷是否还要再待一阵?”
我摇首笑笑,一点小舟,借力上了画舫甲板:“好冷。”
“冷还要在外头吹风,自作自受。”里头儿懒懒传来一句,我笑笑入了舱中。
“今儿觉得好些了?”我捡张椅子歪下了,子敬拿了毯子替我拢在腿上,又将炭盆挪过来一个。
“早好了。”浑是不耐烦的口气。
我暗暗好笑:“怎麽?夫人今儿气不小啊?谁招惹您啦?”
韩焉自里间出来,啐了一口:“少没脸没皮的,谁是你夫人!”
我左右打量他一阵:“虽说吃了解药,怎地脸色还是不好?你身子觉得如何,这时节可出不得茬子。”
“你不也中过?”韩焉摆摆手:“琥珀霜极阴寒,方好时面色难看也在理。”
我冲子敬使个眼色,他自拉了尹赜退到后间去。
韩焉瞅我喝杯花雕,叹口气:“大清早的就喝酒,怕醉不死你?”
“好歹快近年关,也不说些吉利话儿。”我呵呵一笑,又斟了一杯:“方才垂钓,冷的紧,喝酒暖身。”
“你谋划些甚麽?”韩焉伸手将我拿杯抢了,却又不喝,拿捏着把玩。
我笑而摇首,另取一杯满上:“你不晓得?”
韩焉瞪我一眼:“从这路程来看,你要去找安俊侯。可我想不明白,那老狐狸会帮你?”
我眯眼道:“谁说是找他帮手了?”
“那你找他作甚?”
“自然是有事。”我垂目又喝了一口,“若非你毒没消干净,我本想独自上路的。”
韩焉满脸嘲讽:“我倒想知道你怎麽会有解药的。”也就坐在我身侧,一拉我手,皱眉道,“冷的怕人。”
“胡太医这些年缩在夕阑,早解了这毒。上次我好了,就问他要了些,没想到真派上用场了。”我微微动动,脱开他手,“我手冷,别冻着你。”
他却执拗着拉住:“我又不会吃了你,躲甚麽?”
我似笑非笑望他一眼:“我晓得东虢那头儿已布置好了,你还在等甚麽不成?”
韩焉叹口气:“想听听你的说法儿。”
“甚麽说法儿?我能有甚麽说法儿。”也就笑笑,又饮了一口。
韩焉垂目道:“你当真下了决心?”
我摇首道:“这话端的好笑,无所谓决心之类,不过是个活法儿,哪种不一样?”
“战事绝非儿戏。”韩焉瞅我一眼,“你好歹是卫国的三王爷,心里就没有一点儿不妥?”
我笑着拍他肩膀:“我当甚麽事儿!”
韩焉一抿唇:“你恨我麽?”
我奇道:“作甚麽恨你?”
“毕竟是我逼你反的…”韩焉垂首低道。
我叹口气,拉起他手来:“说甚麽傻话。逼着我反的,是刘钿,是父皇,是我自个儿,与你无关。”
“你当真不恨我?”韩焉举目一望,眼里透着光泽。
我垂首贴着他面颊轻道:“那你恨我麽?”
韩焉一愣,我轻道:“你是虢国王子,我灭了虢国,害你成了阶下囚,你恨我麽?”
“不恨。”韩焉突地一笑,“真是怪事,我就是不恨。”
我松开手来,靠着椅背闭目道:“其实我自个儿也觉着有趣儿,怎麽老是和别国的王室纠缠不清?”
“这是老天用别的法子来要你还债。”韩焉笑一声又住了,“刘锶,你是不是有话要问我?”
我睁眼道:“甚麽?”f
“这事儿一定要紧,否则你不会连子敬也支开了。”韩焉瞟眼门外。
我略略颔首道:“镗儿的事儿…和你有关系麽?”
韩焉一挑眉毛:“为何问我?”
“你出现得太巧了,还带着子敬蒋含他们,叫人不生疑都难。”我轻扣杯沿,“既然合作,我就不想有的事儿被蒙在鼓里。”
韩焉想了一想方道:“存芳馆是东虢的产业,他们谋划的事儿叫我晓得了,总得有些可疑,遂多留意了些。蒋含是我救的,子敬不过顺路一块儿接了,晓得你离不开那个奴才。”
我微微皱眉:“这麽说,刘钿倒是个人才,能把镗儿说动。”
“我看未必。”韩焉摇首道,“刘镗跟你日子不浅,就算因着刘铭的事儿…”突地一顿,瞪我一眼才又道,“…也不会就反了。你听那日他说的,虽是冠冕堂皇,可总觉着别扭。”
耸耸肩头:“也罢。”遂垂目想了一阵方道,“韩焉,陈国之事,现下你可愿告知了。”
韩焉一怔:“陈国?我不是早说过了麽。”
“不,你没说全。”紧盯着他双眼,“那时你与刘钿俱在陈国,何以他脱身而去,你却被囚禁了?”
韩焉苦笑一声:“你不早已知晓?”
我不答,只替他满上一杯。r
韩焉叹口气:“你究竟想知道甚麽,说清楚了我才好答你啊。”
我眯眼一想,才沉声道:“陈宫内见着陈王时,他以你来要挟我,这事端的怪异。”
韩焉面上一红:“初时要求取他信任,刘钿就说我是你…他信了,后来发觉刘钿是骗他,迁怒与你我罢了。”
“真的?”
“自然。”韩焉瞪我一眼。
“可凭你的功夫,陈王怎会得手?”我尤自想不透。
“刘钿暗地里动了手脚。”韩焉耸耸肩,笑而略伤。
“父皇…于其中算个甚麽角色?”我心里微疼,拉他坐近些。
韩焉眼望窗外,颇有嘲讽之意:“初时,叫我全力帮着刘钿成事,我虽心怀戒备,却也百密一疏。”
“父皇定是另有交代给刘钿,你也太大意了些。”我叹了一句,搂住他肩膀,“论起来,还是我害了你。”
韩焉瞥我一眼:“好没羞的话儿,只晓得往自个儿脸上贴金。”
我呵呵一笑:“父皇会真心信甚麽人不成?你太低估他了。”
“确实。”韩焉认真道,“我真没想着他会在那时除了我,端的凶险,还好你来了。”
我摇首笑笑:“也没甚麽,你救过我数次,就当还了一遭吧。”
韩焉靠在我怀里,轻声道:“刘锶…我想问你个事儿。”仰头又道,“要听实话。”
我笑笑:“好啊。”e
韩焉满脸狐疑:“这麽爽快?我还没说是甚麽事儿呢!”
我哭笑不得:“那你问啊。”
韩焉踌躇一阵方道:“翠羽山…究竟是怎麽回事。”
我手一抖,愣了半晌。他忙道:“你若不想说,就算了。”
苦笑一声:“不是不想,而是…不晓得该如何说。”
韩焉柔声道:“那就随便说。”
我闭目想了一阵,方睁眼道:“里头儿…埋着我这辈子最珍重的人。”
“刘…镱?”韩焉试探着念出两个字,心尖突地一颤,不由收紧双手,抿起唇来。
“你晓得多少?”e
“我只晓得里头埋着刘镱的一件衣衫…你每年初雪都会去看…他死的时候你十岁,他是…是你很爱的人。”韩焉断断续续说了几句,我浅浅笑着,心痛难当。
“镱哥排行第二,是文清娘娘的独子,从小很照顾我,故与他多亲近些。”我勉强笑笑,“至于爱…还没来得及开始,就断了。”
韩焉偎在我胸前,轻轻抚着我手臂道:“他怎麽死的?当真是你父皇…”
我喉间一阵沙哑:“那天下了苏清太傅的课,我忙着去校场找张庭张广习武,回来时镱哥已候了一阵。见我回来,笑着拿了香米桂莲糕给我。我笑着要他也吃,他素不喜干吃糕饼,我就给他斟茶…没说几句话,他就…”
韩焉一把搂住我:“他,他就这麽…”
我眼中一热:“我慌了神,死命搂着他叫传太医…太医倒是来了,可惜也晚了…”
韩焉皱眉道:“茶水有毒?”
我摇首道:“里头儿加了愫紫草。”
“愫紫草?毒不重啊,至多叫人浑身搔痒罢了。”韩焉摇首颦眉。
我叹口气,闭目摇首:“愫紫草会加速毒性运行…香米桂莲糕里头下了琥珀霜。”
韩焉轻道:“那你不也…”
“我那时闹着要他先吃…他拗不过我,就先用了…早晓得会出事,我就该先吃!”紧紧握拳,我心中恼恨阵阵。
韩焉轻握我手:“谁下的毒?”
“后来父皇细细查过前后经过,香米桂莲糕是文清娘娘亲手作的,镱哥一路拿来,并未遇着甚麽人。”我深吸口气,“等我时,刘钿来过,两人说过阵话,期间镱哥曾离身到门口叫小太监唤我快些回来。没过多久,刘钿就走了。后来我回来,镱哥就没说刘钿也来过的事儿…”
韩焉默想一阵:“我有个想法,你听过就算了。”
我轻点头:“你说。”
“刘钿嫌疑不小,但文清娘娘…也脱不了嫌疑。”
我无力一笑:“若是前几年,我定会大怒。”
“现下呢,你是不是查得甚麽了?”韩焉有些吃惊,望我一愣。
“从沈莛秦莘那儿得了些消息,再加上找回了胡太医,我拼凑出些端倪,却也无法应证了。”眼中酸痛难当,举手一拭,皱眉闭目,“文清娘娘想杀我,叫厨子在糕饼里落了毒;刘钿不过是帮凶…其实文清娘娘此招颇为大胆,虽说厨子下毒她可推得一干二净,不过那时她多半是想着,我敬她尊她,她又对我爱护有加,旁人都不会怀疑到她头上…”
“刘钿和她合谋?”韩焉语气不定,似是极为吃惊。
“这就不得而知了。”头隐隐生疼,“也许有,也许没有。或许他最初只是想整我一下,毕竟还是孩童,当不会有那麽重的杀机…”
“我晓得文清娘娘很照顾你,你得知这些时,心里定是难受之极…”韩焉叹口气,环住我腰间,“都过去了,就忘了吧。”
我涩涩一笑:“我不怪她,她也是迫不得已。”
“怎麽说?”韩焉靠在我怀里,呼出的暖气沁到胸膛上,生出股悲凉的温柔。
“你晓得我是长公主与父皇…”说不下去,嗓子哑得难受。
“怎麽没头没脑来这一句?”韩焉一愣,猛地一睁眼,“难道…?”
我吸口气,微微颔首:“我想,文清娘娘能忍受父皇不爱她,可是她终究要替自个儿的孩子打算…”
韩焉一皱眉:“只怕没那麽简单。”
我略略颔首:“太麻烦了,女人。”
韩焉忍不住一捏我腰际:“说甚麽傻话。”
我嘴角漾起丝苦涩:“父皇定是查出了这事儿,才狠心害了她…可父皇心里还是愧疚的吧…我记得文清娘娘去时,父皇眼圈还是红了的…”
韩焉亦叹气:“这真是无法言说。”0
我微微摇首:“感觉上事儿就这麽了了,可我总觉得有些甚麽是我和父皇都没看到的,自然也没想到,所以…”
“所以你才要去见安俊侯?”韩焉一愣,“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但此事与他有关?”
“谁知道,只是感觉罢了。”我强笑道,“我说不好,但不去,总会不安。”
韩焉垂目默然,稍顷才又出声:“你从未怀疑过刘镱麽?”
心似被猛地揪起来,我止了呼吸片刻,才笑道:“我愿怀疑全天下所有人,亦不会怀疑他。”
“为甚麽?这不像你。”韩焉眼里亮闪闪的,瞅得我心里阵阵发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