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成道日
阴沉沉漫天云黑,乍起个惊雷,问何时人间祥瑞。枯枝悴,融霜凝冰悄然坠。瘦竹疏梅,孤瓣残蕾。陌头雪初飞。
“我说的,你考虑得如何了?”
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盯着替我换药的韩焉笑道:“我有得选麽?”
韩焉手上一用劲儿,紧紧一勒腰间束布。我不由一疼,痛下汗来,忙的笑道:“玩笑罢了,当不得真。”
韩焉起身净手,头也不回:“虽说现下武圣明面儿上不说甚麽,可东也暗卫早已四下出动,还不是寻你?”
“你晓得里头儿有几个是寻我,又有几个是杀我。”我灌了杯花雕,又自斟一杯,“现下我已不能光明正大走在大街上…府上不提也罢,就连南宫的宅子都有埋伏守着,除了你这儿,我还能往哪儿去。”
韩焉擦手一顿,才又回身坐下:“说得好听,若没有我,你自有活法儿。”
我只管斜眼瞅他含笑,直瞧得他浑身不自在,口里道:“看甚麽?”
我垂目一叹,提起酒杯道:“死不了,求不得解脱啊。”
“说谎若是一种礼貌,接受谎言岂非也是?”韩焉接过我手中酒杯,一饮而尽。
我笑道:“我何曾说谎?”
韩焉起身行到窗前:“刘镗是你心腹,我可不觉得他会真心投靠刘钿那厮。”
我望着窗外一片萧索,摇首道:“人各有志,勉强不得。”
韩焉一指我腰间:“伤口宽一寸二,深二寸一,虽血流得多,却避开了要害,若再往上一分,可刺中肾脏。若不是刘钿落了毒,你不会…”
我轻咳一声笑道:“为何不夸我身手灵敏,将将避开要害?”
韩焉哼了一声,自顾倚着窗棂,手上捏着酒杯把玩,却不开口。
我躺在榻上,缓缓往下靠着,斜斜枕在软垫上,曲起左腿莞尔一笑:“其实镗儿也有他的道理,若我上头儿也有这麽个哥哥…”
韩焉突道:“蒋含越狱,子敬离府,满城通缉。你这堂堂三王爷也有今日?”
我慢慢合上眼睛:“起落如潮,长伏随风。随遇而安,何须强求。”
韩焉笑了一声:“说得好听。”
我闭目摇首道:“哪儿有你说得好听?”
听着他行过来,搁下酒杯,又折身我榻侧坐下。一只手轻触我面颊:“那麽,答我。”
我扬手握住他指尖:“我带兵入宫并不是要杀你。”
他轻轻一笑,指尖脱开我手掌,抚过面颊,往下缓行,留于颈侧。
我睁开眼来,他眸中湖光潋滟,却波澜不惊,直压得屋内佛手香颤,只敢往窗外吹去。颈上血脉汩汩的搏击,透过他指尖,我听得愈加清晰。
韩焉手上渐渐用力,一片血气哽在面上,颇有些难受。我浅浅一笑,并不推他,只盯着他渐渐逼近的脸。依旧是眉宇清俊,眼中饱含试探与谋划。我勉强道:“你…不信?”
突地颈间更紧,只觉胸口痛得似要裂开,全身血液都聚于脑中一般。韩焉却薄唇轻启,低声道:“你可想过杀人?”
我努力笑道:“…自…自然。”
韩焉左眉一挑,右手亦抚上我颈间:“怎麽杀?用剑,用刀,暗器?斩、劈、锥、砍?倒是声色艺全,足以满足人的兽性。”
我已有些头晕,却仍笑道:“…不若,不若…亲…手,亲手…掐死,对方…”
“如同我现在做的?”韩焉又收紧几分,笑得妩媚风雅,“自个儿的双手,感到生死界线。你的命,就似从这指尖传来,是何等美妙…”
猛地抬手按住他脑后,往前亲住他唇间,方略略触到,韩焉浑身一抖,一把将我推开。我重重靠在软垫上,大口呼吸,吐呐之间喉头痛得紧,不由喘息道:“蛇蝎美人啊。”
韩焉回复平静,淡淡道:“你我现下均是被追杀之人,不妨好好考虑我的条件。”
我抚着喉间指痕苦笑:“在申国时,你救过我一命。前几日你又从刘钿手上救了我,我岂非又欠你命?我不曾忘记,何苦这麽来提醒我。”
韩焉道:“那麽你是答应了?”
“我方才就说过了,我有得选麽?”举目窗外,不由绽出一丝笑意。
韩焉侧目道:“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
“若是如此,岂不是浪费你苦心救我?”我缓过劲儿来,拉起他手来,“你想我帮你成事,也不是不可。”
“你要甚麽?”韩焉紧紧盯着我。
我一瞥窗外道:“你看,下雪了。”
韩焉一怔方道:“是呢,今儿都初八了。”
“佛祖今日成道,佛寺今日皆会制粥舍众,皇上亦会赐粥百官。”我轻笑摇首,“不过是笼络人心的把戏。”
韩焉美目一转:“你是说…”
我颔首道:“你根基打得扎实,卫国又是初定天下,要掀起风浪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儿。”
韩焉微微眯眼:“你还真是翻脸不认人,卫国江山有一半是你打下来的,竟毫不在意麽?”
我大笑道:“你也说是我打下来的了,再打一次又有何不可?”
韩焉道:“真不知你这人是识时务,还是…”
我缓缓合上眼道:“倦得紧,我累了。”
韩焉愣了一阵,方悄声出屋。
“爷。”
“子敬,来得正好。”我睁眼一笑,“将酒壶拿来。”
子敬一愣,还是垂首替我拿了。
我饮了一口,低头笑道:“子敬,老四那边儿甚麽动静?”
“并无异动,只是刘钿上报,似是说爷夜闯王府,意欲行刺。丝毫不提四王子也在。”
我一挑左眉:“这倒聪明,父皇究竟没舍得明着杀我…白槿他们呢?”
“软禁在宫中,暂无危险。”
我略一点头:“中军被禁军接管了麽?”
“按爷的意思做了安排。”子敬想一想,又道,“张庭扑个空,气得在皇上面前告了一状,说爷有异心…”
我朗声一笑:“异心?这倒没说错。”
子敬不解道:“若说爷出宫打探,子敬想不通,可与韩焉合作,这,这…”
我浅浅一笑,又饮一口酒:“子敬,我从未说过要作皇帝,也从未说过要对某人忠心耿耿。”
子敬一皱眉头:“奴才不懂。”
我捏着酒杯轻道:“子敬,这江山我毫不希罕。以前我只想为镱哥讨回公道,可我困在永璃宫时,想了许多…”
镱哥,你若不死,会想作皇帝麽。
我要权势,无非是想替你要回公道。可这公道又如何说得清?就算说清了,我心安而已,与你又有何益?我敬你,我尊你,你对我,又是如何呢。
不可假设,无法想象,难以言说。
于这朝政间杂处,我变了多少。是否已无法认出当初那个小子?我不怕死,亦不怕辛苦。我只晓得一点,当初害死你的,无非是我的身份;现在困扰我的,亦是这个身份。
我不懂如何脱下,亦不懂如何取舍,但我晓得,再背着“三王爷”这个招牌,我只会离你愈加遥远。
“爷?”
我一挑左眉,笑道:“无妨无妨。”
子敬嘴唇略动,却躬身不语。
我起身下榻,子敬上前替我着了外衫。遂一笑:“子敬,你当才想问甚麽?”
子敬忙道:“奴才不敢。”
我抬腿往院里行:“但说无妨。”
子敬踌躇一阵方道:“爷要与韩焉合作…是否因为…”
我猛地停住,回身瞅他眼睛:“我不提,你还敢说?我与刘滟大婚那日,你…”
子敬啪的跪下:“爷息怒,爷恕罪!”
我淡淡道:“我为甚麽发怒?我又为何要恕你的罪!”
子敬身子一颤:“爷,奴才…”
我叹口气:“你起来吧…反正韩焉与我,本就是笔糊涂帐,我也懒得去管。”
子敬小心立起,扶我行在院内石子路上。
我扬手接住几片雪花:“今年雪下得倒早。”
子敬陪笑道:“确是如此。”
我拍拍手道:“方才你在门外,也听到我们说话了?”
子敬轻道:“嗯…只是奴才不懂,爷就不怕韩焉真的…”
我一摆手:“他若真要杀我,多得是机会。”
子敬又道:“可这个韩焉邪气得紧,爷还是多加小心。”
“我亦不是甚麽好人。”摇首笑笑,“子敬,我从未想过甚麽幸福之类,我只晓得每日要作甚麽,每句话说了要有甚麽用处。可我就算权倾朝野,还是不快活。”
子敬眼里一红:“爷…”
我轻笑笑:“可我还是这麽过了二十年。又有甚麽不好呢?曾以为镱哥是我的梦想,可我太早失去了,而后复仇成了我的梦想。兜兜转转绕了好大个圈,却发现真凶是我自个儿,你说好不好笑?”
子敬忙道:“爷,别说了…”
我缓缓前行:“你看天上下雪,地上积雪,若是出了太阳,雪又化了,明年又会降下来,而我就这麽老了。”
子敬大惊道:“爷!您才二十,甚麽老了。”
我一指胸膛:“不,是它老了。”
子敬愣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
“来如春梦,去似朝云。”我攀住一枝枯枝,“真话最不好听,真心最狰狞,一个人,若是真心展露得太多,于己是危险,于人是为难。所以我不求真心。”
“所以三王爷总能行事无缺。”
“你也来了?”我挑眉一笑,“尹大人。”
尹赜驱前一躬:“三王爷可大好了?”
“王爷甚麽时候猜到我是虢主的人。”尹赜含笑而道。
“这很容易。”我侧目笑笑,“这麽顺利而又不起眼的晋升,不是我的人,不是父皇的人,不是刘钿的人。父皇对你恩而不宠,原以为你是忌讳十四王爷之事,可通观你与我随军之事,足见是有高人指点。”
尹赜一笑打躬:“何处露了马脚?”
“其实你毫无破绽。”我摇首笑道,“只是…”只是我最不想的,就是你是韩焉的人。故而你一举一动不由自主比对于他,这真算是“天随人愿”了。
尹赜又道:“虢主说王爷愿与他合作,共商大计!”
我微微颔首,尹赜道:“王爷恕罪,我有一事不明,想请教王爷。”
“请讲。”
“王爷怎能与虢主如此淡然而处?”尹赜溜我一眼,“若是王爷怀着歹心,别怪尹赜不留情面。”
见子敬亦是这般望我,遂轻笑道:“曾相互利用、彼此出卖,如此试炼过的,仍要携手合作,这不是太蠢,就是太精明。你以为呢?”
尹赜与子敬均是一愣,韩焉却自院外进来,见我三人立着,不由皱眉道:“这是作甚麽?”
我笑笑:“看雪。”
韩焉一愣:“看雪?不回在屋里看?”说着上前拉我入内,口里嗔怪道,“你非要烧起来才罢休!”
我并不答话,也就由他了。
回头望望子敬尹赜,二人若有所思相对颔首。我立在门边,指着墙角处莎草兰道:“方才我看住它那短短一瞬,花开了。”
韩焉回头望了一眼:“给你换药时,你看的就是这个?”
我笑而点头,轻道:“今儿是佛祖得道,且让我禅一回,可好?”
韩焉叹口气:“晓得你想出去走走,也罢,今儿街上人多,当无大碍。”
也就一笑:“多谢,多谢。”
十日起兵
兴冲冲抬腿正欲出门,早被韩焉一把拉住,斜着眼睛上下打量一番。我左右检视,不觉有何不妥,遂道:“怎麽?”
尹赜一笑:“莫非三王爷就想这般出门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