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眼————春暖
春暖  发于:2009年07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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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莫边城没有回应,他伸出双臂,做了一个无所谓的动作,又好像是要拥抱。他不断地说着,把自己都感动了。
“你看,你有那么多错,我也有那么多错。咱们扯平吧,把‘过去’忘掉吧。其实爱与不爱这样的问题有什么意义呢?关键是,我们在一起,这能带给我们俩幸福。”
“所以,莫边城,”他把身体前倾,作出一个等待的姿势,“爱我吧。”
“我甚至可以容许你继续爱他。”
当时那个会客室里有着那么好的气氛。年轻的靳倾那时眼神如此的清亮执著,他的姿态,他的等待中的专注神情,那种年轻而有希望的梦想的味道是那么甜美,以至于让人不忍心打乱它。莫边城有那么一刻钟时间就被迷惑了。他恍恍惚惚的看着眼前已经长大了的孩子,心里第一个想法是欣慰。

他长成了一个多么清新明朗的人啊。单纯而犀利的看待世界,用逻辑剖析所有的一切,并且没有放弃对梦想和美好的渴望。虽然还不够成熟,但那有的是时间。
只可惜这个世界是错的。
他的身份,注定了自己只可能是污点。而他不会再容许自己第二次成为污点。“我是为你好”这样的想法虽然常常自私,但很多时候却是真的有效。靳倾只说对了一件事,那就是爱与不爱真的意义不大。即使相爱,也往往不是能够带来幸福的。在这个个案中,则是一定不能带来幸福的。

可是现在把这些告诉他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情。也许不自觉,可是莫边城这一刻又把自己带入到靳倾所痛恨的父亲的角色中去了。但是当他抬起眼看着靳倾专注的脸时,当他试图组织语言做一个轻柔的回答时,一种熟悉的情境感忽然涌现。

随即那因艰苦的牢狱生活而久违了的灭顶的恐惧感淹没了他。
于是靳倾在莫边城如秋叶般颤抖的身形中挫败下来。
“哈哈,原来你对我的恐惧有那么深,原来你对他的爱,有那么深。”他干巴巴的笑起来。“我连分享的余地都没有……”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再没有时间付出更多与他沟通的努力了。
“可是不要紧,其实这也不重要。”他的表情变得很无所谓,“我已经说过了从今以后我来主导你。我来保护你,我来构建你。我已经放不开你了,假如你还是这副样子,那么我不惜成为一个暴君。”

他说这些话的语速很慢,“你知道到处都是虎视眈眈,我们没有准备的时间了……”
“而且,我就要变了。”他去握莫边城的手,“所以在我们还都温情脉脉的时候,不要不理我。”
莫边城惊惧着,甚至带了点厌恶的神色,把靳倾伸过来的手拍掉了。
“好吧,我走了。”靳倾维持着手被拍掉的姿势,苦笑着站起来。“我现在明白,我的爱是货真价实的,可是对象错了。你根本冥顽不灵。”
他转过身向外走。忽然又转回头来,一脸愤恨:
“你这样爱他,为什么他结婚了,死了,过了这么多年,你却还活着?”
——停止不了彼此伤害。
为什么还不去死呢。
为什么呢……似乎有过今天这样的场景和对白,一个承诺——后来他再也不敢给谁承诺。
是的,他现在想起来了。
因为害怕。害怕死后莫存尚会把他一起拖到地狱去。害怕见到他遍体鳞伤的失望的样子。
他不能自己扼止这种恐惧,他知道是自己害死了他。
第二十四章
莫存尚和莫边城的交情渊源,可以算得上是青梅竹马的最经典诠释。
出生后就一直在一起。莫边城从记事起就被告知,他这一生的使命就是,在莫存尚想打落树上的青梅时,弯下腰来充当他的竹马。
可那是个温柔的主子,一辈子都没要求过自己向他弯腰。莫边城性子天生就有些火爆,懂了点事,得知自己其实是奴才身份的时候曾经气不过而去找莫存尚打架。那时候只有他们跟着莫家的老祖母住在乡下,两个人来到溪边,刚刚把一脸无辜的大少爷推倒进水里就被碰巧路过的莫家大人一把拎起来狠狠甩了两个耳光。
被体罚,打完了在溪里罚跪。最后还是莫存尚叫来了老祖母才从轻了事。当时他已经发起了高烧,老祖母给他换了衣服,涂了药膏,把他搂在怀里。那佛珠和不知名的香的味道是那么好闻,他迷迷糊糊的向那散发着香气和温暖的地方偎过去,再偎过去……
他自己的母亲从来没有这样抱过他。那个暴发户出身的女人选了他父亲做丈夫是因为他姓莫,婚后发现原来自己这一支是没有任何荣耀和地位的,于是便在后悔和迁怒中度过了后半生。莫边城十七岁就拿到人力资源管理学学位,她只是吐着烟圈凉凉出声:有什么好开心的呀,反正是给人家做奴才,生的儿子也是一样。
他终于忍不住甩了她一巴掌。
心里的阴暗更扩大了。
老祖母是个多么睿智而亲近的老人啊。可是莫边城没有继承到她分毫,她的豁达,包容,明理,审慎,全部都丝毫不差的传给了莫存尚。有趣的是老祖母却说莫存尚太过早熟懂事,没有少年该有的可爱,总鼓着嘴拉着莫边城抱怨。那种时候他是多么嫉妒和羡慕莫存尚啊,想变成他,想的肝脑涂地。
那样金子一般的年华,就随着老祖母的去世而突然终结了。
也就在这时,而不是更早,莫存尚开始进入他记忆中的生活。
他开始替代老祖母,成了莫边城头顶上撑开的那把伞,在莫边城根本没有察觉的时候,就悄悄的张起来了。
爆发点是有一次一个人的时候听到几位分家的少爷在嘲笑莫存尚死气沉沉又温吞,向他挑衅就没一次上钩过,一副优等生的没种样子。那时候小,不知轻重,冲上去就要反驳,被几个人摁在地上揍。他们踩着他的脸哈哈大笑:
“他把你保护的好好的,你居然自己跑出来找打?奴才没一点奴才样子,早想教训教训——乡下来的土包子!”
他气血上冲,一把掀翻其中一个,没命的跑回莫存尚的房前等着。莫存尚一脸担心的跑过来,他就一把揪住他的领子问:“是你罩着我吗?”
其实他该换个问法,至少在词句上这不是很通顺。莫存尚确定了他身上没多少伤,这才松了一口气说:“你只管跟着我,理他们做什么。”
可惜这里已经不是他们两个跟着老祖母安静的居住着的乡下。莫存尚那时候也小,纵然有点心机手段,毕竟翅膀是软的,飞不动的。分家的叔伯闹到老太爷那里,这次连莫存尚一起罚了。
莫边城看着细皮嫩肉的莫存尚一声不吭的挨着鞭打,虽然不重,久了,皮肤上也渗出血来。再看看自己同样细皮嫩肉的皮肤,忽然就长大了。
从此谨言慎行,中规中矩。可是眼睛里渐渐有了狼一般的神色,除了对莫存尚。莫家老太爷终于对他满意了。
可是莫存尚不开心。他偷偷地对莫边城说:“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做兄弟不好么……”
这时莫边城才知道他寂寞。可是他一犟脖子,狠声狠气地说:“我以后会保护你,这是我欠你的,你放心。”
总算在他面前还会袒露真性情。总算在他面前不再介意自己低他一等。不过,只在他面前。
这样的日子,莫存尚也只好满意了。
可是关于爱,这是一个说不太清的问题。他们都说不清他们是怎么会在一起的,那似乎是到了一定年龄就自然而然的事情,是时间的正相关事件。对于那时的莫边城这样开化未完全的没心没肺的狼崽子来说,这是他不懂也不渴望的领域,所以,先爱上的,是莫存尚。
他说他无法信任任何其他人。莫边城一直知道他对这个庞大的充满腐臭味又生机勃勃的都市的家族生活的厌恶。他们都是老祖母教育出来的孩子,而不像其他堂表兄弟。所以当他从恶梦中醒来,把头抵着自己的肩窝颤抖着低低的说我只能接受你,只能接近你,只能爱上你的时候,被他的噩梦惊醒前来探看的莫边城,他的少年期的粗鲁和不解风情,连同平日里所有的坚硬与别扭,就很没原则的全线失守了。
他就这么被推倒了。自 由 自 在
后来莫存尚得意洋洋的总结说,这是他这辈子最成功,最轻松的一次作战。然后莫边城扔了他一枕头。
但是当时处于对爱情的羞涩和对性爱的猎奇中的他们都没有去认真总结,其实莫边城接受他,很大程度上是出于某种施舍和慈悲。那不是主动和周详的情感,太脆弱了。
更何况莫边城是个远比莫存尚心理不成熟、千疮百孔的人,让他去包容莫存尚而得来的爱情,还是没有经过任何理性思考过程,更别说是深思熟虑而做出的决定,怎么可能成熟和牢靠呢。
所以后来,就守不住了。
相爱中所许下的承诺成了自己的罪证。
我们在这里停下来,回顾靳倾与莫边城之间发生的那场不欢而散的对话,现在应该就可以理解为什么莫边城坚持靳倾对他的感情,并不是爱。他在害怕,靳倾声称爱上他的历程几乎和他的父亲一模一样,都是除了他就再没有别的选择。唯一的差别在于早年间莫边城依赖莫存尚,而靳倾依赖他。这样的相似性几乎就要杀死他。
他可以认同莫存尚的爱,但不能承认靳倾的。
这其中的道理很微妙。我们可以换一个角度阐明。后来莫边城曾经有这样的结论:其实他们初在一起的时候并不相爱,只是彼此依靠,别无选择;当在一起久了,精神和身体都上瘾的时候,才渐渐爱上了。但他不能十分确信,因为莫存尚是个那么理智成熟的人,与莫边城不一样,他总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什么。
但他可以肯定自己在那个年纪,那样的时刻,确实不是在爱。那只是在纵容,双方都被纵容。于是他不止一次的想过,假如自己能再理智一些,认识到这一点因而后来没有全心全意爱进去的话,是不是就能阻却莫存尚对他越来越深的爱和纵容呢。是不是到后来就不会那么伤心呢。
而靳倾,他的贫乏并非不可逆转,自己也绝不会给他一样的纵容了。所以,总有一天他会明白,其实原来不是爱上,只是一时的迷恋和不愿再前进的懒惰;并且会由衷感叹那样的结局,比飞蛾扑火似的盲目爱上的结局,幸福太多。
这些往事和想法都是靳倾不了解的。但是莫边城想没关系,这些回忆的甜蜜和痛苦我来承担就是,你只要明明朗朗的活在阳光下,不要再走你父亲的老路——不得不说,靳倾对莫边城弱点的评价,确实是一针见血的。
他对自己在意的人永远只会一味的纵容和奉献,不管表面上他变成了什么样子。也许这才是痛苦的源头吧。其实他知道这也许是不对的,但对情商并不高的他来说,他是真的只会这样对别人好。
20年过去,完全没有长进。
我们的回顾还没有结束,但莫边城已经在这些凌乱的、悲剧式的想法里站上了法庭的被告席。
以涉及个人隐私为由,案件并未公开审理。朱律师成功地进行了罪轻辩护,故意杀人不成立,改判为过失致人死亡罪。
因被害者本身过错较大,故量刑较轻,最终被判处有期徒刑5年,立即执行。
第二十五章
在监狱服刑到第三个月,莫边城在一次单独劳作的时候遭遇袭击。当时他弯下腰低着头操作着机器,有人来到他身边,然后后脑一阵钝痛。他下意识往前跑,结果成了向前倒,血液很快渲染了他的脸颊接触着的地面。那人还在打,但是他不很觉得疼,很快就没知觉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他并不知道自己这次是真正的九死一生。身体根本就动不了,他艰难的转动眼珠,看见一堆白色的身影跑来跑去,没有发现熟悉的脸。很快又睡着了。
靳倾闻讯赶来,看了看就走了出去。在走廊里点燃一颗烟,又狠狠的捻灭。
不是他要斩尽杀绝。但是莫存恭这人,是留不得了。
做复健的时候搬出了医院,莫边城被安置在郊区一栋独立的、安静的小楼里。那里真得很冷清,只有专门的保安和护士,还有常常来检查进度的蒋平南。
蒋平南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在那里的时候常常只是板着他那张闻名青帮的扑克脸站在走廊里看着莫边城晒太阳,几个小时不发一言。莫边城听到保安称他为“特助”,于是便明白为何他总显得不太高兴:以他现在的身份,却在这百废待兴的时候来伺候一个病人。
不过蒋平南却不是这样想,他所不满意的是为了这个病人,靳倾所作出的事情和承受的巨大压力。家族里对莫边城杀死莫云飞一事颇有微词的长辈为数不少。且不说事情的起因本就是一件几乎令莫家声名扫地的丑闻,莫边城的行为也称得上是以下犯上。毕竟在莫家人的心中内外有别,莫云飞又是立下过汗马功劳的才俊、晚辈。靳倾这样包庇他,因为他的受伤不惜对自己的二叔斩尽杀绝,又把他安置在自己现在的住所里——尽管他们知道莫边城与靳倾的渊源很深,尽管他们猜测莫边城可能只是靳倾铲除莫云飞父子的一个借口,却仍然无法释怀。
蒋平南是少数知悉真相的人之一。他叹服莫边城所作的牺牲,却仍然无法支持靳倾的做法。毕竟这个时候应该向前看,不该太招摇任性,不是吗?而更深层的忧虑是——靳倾是为了保护他才对莫云飞父子的势力动了杀机,一夜之间忽然就变的犀利和狠辣起来。如此之大的影响力。这样看来,不管他们之前有什么样的渊源,莫边城这个人的存在,对靳倾而言,都太危险了。
直到有一天站在草地旁边的人变成了林家明,莫边城才知道,靳倾已经为自己办了保外就医手续,他不用回监狱去了。林家明愕然:“怎么,靳倾没跟你提过?”
“我还没见到过他呢。”
“怎么会,他住在这里的啊。”
莫边城愣了一下,皱起了眉头。复健的时候很嗜睡,他若是想躲着自己,也确实不是不可能。
“蒋平南也没告诉你么?”
“我跟他一句话都没说过……为什么现在是你来看我?他怎么了?”
林家明扯了扯嘴角,“他跟靳倾进言说不该这么优待你,靳倾就来拜托我了。”忽然展开眉心笑了笑,“是担心他对你不利吧,虽然他是很忠心的。不过,如果不是这样,他也不会让我接近你呢,大概是我为你的事骂了他太多次吧。”
骂了这么多次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身败名裂?
身体和精神都渐渐好起来的时候,莫边城开始留意起这座他居住了月余的房子。沿着盘曲着的雕花楼梯走上三楼,古旧的、阴暗的陈设,走廊上暗红色镶边的地毯。他住在二楼并未上来过,对这景致却有一种微微发了霉的熟悉感。他伸出手来抚摸走廊上人形的壁灯,忽然发现——
啊,这里是他来过的嘛。
莫家的产业之一,莫存尚的成年社交酒会之前曾经跟莫存尚一起在这里住过一段日子的。
走廊里光线很暗,脚下的触感很软。他在茉莉香薰的香味里摸索着往前走。
眼前时常浮现一片一片的幽暗。阴冷的风从走廊另一头直扑过来,如同那逝去的时光一般,穿透他的身体,又空荡荡的走远了。
推开一扇门,这里是主卧室。大而空洞,法式设计,壁炉没有点燃的时候只会让人感觉压抑。唯一让人感觉亲切的是靠背坐椅上随意搭着的男士衬衫,带着一点浅黄色。莫存尚的衬衫一律是纯白或浅蓝色的冷色系,还有两件素色细条纹的,都是自己亲手挑选的……
现在住在这里的是靳倾。
掩上门,转去旁边的小卧室。光线更暗。这次他走了进去,在柔软的大床上坐了下来。在黑暗中怔怔的出了一会儿神,房间里忽然灯光大亮,他拿手挡在眼前,看见仆人惶恐的神情:“啊呀,是莫先生啊,对不起我不知道您在……”
莫边城笑:“你要打扫是吗?我马上就走。”
“啊,不……我过会儿再来。我帮您把灯关上。”
“啊……”莫边城张开嘴,停了一下,最后说:“不用了,就让它开着吧。”
房子里的陈设丝毫未变。他环顾四周,站起来,眼光在这充满昏黄光线的房间里徜徉。书橱,穿衣镜,写字台。手像是着了魔一样自发伸出去拉开写字台左边的第二个抽屉,他微微吸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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