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该怎么补偿你,翎,我不知道。”
“可是,只要我活着的一天,我就会尽我所能照顾你,我不要失去你。”
他喃喃地说着,隔着锦被将苏翎揽在怀里。
苏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醒时分,已经是泪湿被褥。
昨日里凤轲替他上的药已经发挥了作用,此时的苏翎稍微恢复了一点力气,脸上也跟着有了点气色。他望着陌生的帐篷和帐篷内陌生的摆设,一点一滴地回想起昨日的事,便渐渐明白了这是哪里。他轻轻动了一下,感觉自己被一个怀抱包围着,他的身体忽然僵硬起来,好半晌,才微微抬起了眼。……怀仞,……不,……凤轲,……
身体上方,那双深碧色的眸子同样在望着他,苏翎脸上的泪痕尽落凤轲眼底,而凤轲憔悴的容颜也倒影在苏翎的瞳孔之中。“以后就住在这里吧……抱歉。”凤轲的声音有些沙哑。昨天夜里他并没有睡,一直抱着苏翎安抚着他的噩梦和梦中不自觉的挣扎。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抱歉,原本沉重到无法说出口的二字就轻易地流了出来,苏翎的眼帘垂下了,安静地在他怀里靠着,没有挣扎。
“……早饭,吃什么呢……”
苏翎的安静让凤轲有些惊喜,可伴随而来的是不安和恐惧。
他不觉问出这个问题,就像以前在韶京时那样每一个清晨那样。那时,在每一个缠绵过后的清晨,“怀仞”总会这么问上一句,然后苏翎会笑着向他撒娇,直到磨蹭够了,怀仞才得以起身。他总会吻吻怀中的美人,然后准备苏翎喜欢的早膳。
可这时,帐幕中的两人都为这不期而至的唐突僵了一下,凤轲自嘲地一笑,起身。
他伸手替苏翎掖好被子,想要离开,却被苏翎轻轻扯住。苏翎的动做极轻,可细心的凤轲还是察觉到了,他俯下身去,“翎?”苏翎的嘴唇微微张着,像是有什么话要对凤轲说,凤轲不禁把头俯得更低,将耳朵凑到苏翎的嘴边。
苏翎的唇微微颤抖,深深吸了几次气,却一口咬在凤轲的颈侧!
凝聚了全身所有力气的一咬,这一咬,让苏翎的生命也几乎为之抽空。他感觉到自己的牙深深嵌在那个人的血肉里,那个人的鲜血顺着自己的唇齿落入喉中。他已经分不清自己咬住的是怀仞还是凤轲,也不想分清,他只是拼了命一样咬住他,凝聚在心头所有的伤痛和仇恨,火山一般爆发。那促不及防的一口咬下,凤轲的身体本能地一颤,随后却忍住了剧烈的疼痛和伸手推开伤害的冲动,静默地忍着。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一点,我愿意献上我的生命……
苏翎不知咬了多久,凤轲只觉得颈侧的伤口渐渐由疼痛变得麻木。
他慢慢地伸出手去,抱住苏翎的身体,感觉到怀中僵硬抵触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最后,苏翎失去了力气一般,松开了凤轲的脖颈。
“你累了。再好好躺一会,我去为你做早膳。”
凤轲把他重新安顿好,望着那张泪痕宛然的脸,微微笑了一下,温和地说道。
随着他的话音,他颈侧的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在苏翎身上。
10
在凤轲的悉心照料下,苏翎的伤一天天地好起来。
然而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苏翎的身体依旧还很虚弱,每日里用药培着。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凤蹊再次举兵攻打冰国。这一次依旧以耶律青云做主帅,依旧是五十万大军,虽然这件事凤轲没有说过,可苏翎还是隐隐地感觉到了什么,心神愈加不宁起来。
十二月的天气,寒冷到了极点。
凤轲陪着苏翎到燕京郊外欣赏风景,总是在亲王府里闷着对苏翎的身体不好,况且凤轲也想找一些事情转移苏翎的注意力。苏翎的身上穿着柔软厚实的雪狐裘子,外面裹着银貂斗篷,全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幽黑的眸子映着冰雪山色,清澈得很。
“就是这个湖面,燕京附近最大的寒雪湖。“
凤轲用手揽住苏翎的腰,扶着他在结了冰雪的湖面上慢慢地走。苏翎脚上的镣铐在冰面上碰撞出悦耳的声响,凤轲小心地扶着他,以防他摔倒。广褒的湖面周围,是身着黑衣腰佩刀剑森然而立的亲兵,燕国的士兵总给人以一种肃杀的气息,这种气息在冰天雪地里尤为强烈。
湖面上的冰雪在水光的衬映下折射出美丽的冰蓝色,可苏翎的眼睛却没有望向湖面,他的视线穿过周围的冰雪和湖边的亲兵落在很遥远的地方,有一些凝然,也有一些冷漠。
“燕国又对冰国开战了,是吗。“苏翎的语气淡淡的。
凤轲怔了一下,他没有想到苏翎会问这件事,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自从被俘以来,苏翎从来不曾过问有关战争的事,凤轲知道那是因为他的高傲和自尊,他知道自己不会回答。可如今,苏翎却问了出来,这表明这件事在他的心里非常重要。
然而,尽管他只是略一踌躇,苏翎还是从这短暂的沉默中察觉到了什么。
他不声不响地继续往前走,可脚下的镣铐一绊,让他一个踉跄,险些跌了一交。
“翎!“凤轲急忙抱紧了他。苏翎在凤轲的怀里细细地喘着气,脸色有些苍白,待到站稳之后,立即挣脱了凤轲的怀抱。“上次的停战仅仅只是休整么?“苏翎低声问了一句,咬唇。
他的身体有些发冷,直觉到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上一次,燕王凤蹊放弃了优势下令收兵,那么此次出兵,一定是做了更全面的准备,有更大的制胜把握。
“你是怎么知道的?开战的事。“凤轲没有回答苏翎的问题,反问。
尽管苏翎的感觉很敏锐,可出兵的事对苏翎瞒得密不透风,照理说他绝对不可能知道。
苏翎黯淡地笑了一下。战时的气氛与平日里总会有所不同,不管再怎么隐瞒,空气中弥漫的气氛骗不了人。以前在亲王府里,他只是稍微有些怀疑,可今日路过燕京城时,街道上的情景已经向他证明了一切。那绝对是战时才有的独特气息。
冬天不是出兵的好时节,可对于地处苦寒的燕国例外。
燕军习惯于在冰天雪地里作战,反观冰国,在这方面就差了很多。
“如果,冰国有个万一的话,我绝对会自杀以殉国。“
“我是不会让你死的。“凤轲的语气淡而坚定。
他不顾苏翎的反抗,再一次紧紧拥住了他。
“你要听有关这个湖的故事么?“
寒雪湖畔的听雪亭里,凤轲把苏翎抱在怀里,温暖着苏翎冻僵的手脚,说道。
亭子周围依旧是戎装的士兵,腰间的刀剑在冰天雪地里发出幽微的光。
凤轲抱着苏翎,不顾苏翎的挣扎,将一口温热的酒哺进苏翎的唇。原本冰冷苍白的唇在沾了软绵的江南春后有了些微的湿意,淡淡的红色泛上来,很是好看。凤轲的手指抚过苏翎的唇,将沾在他唇边的酒拭去了,这才轻轻一笑,接着说道--
“这个湖原本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江南。它原本是燕国最美丽的湖泊,夏天的时候,湖畔会泛出一片青翠之色,美得就像江南烟雨凄迷的春天。“
“不过,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凤轲的语气有些感叹,“这些年来,燕国的气候越来越冷,很多地方已经冷得无法生存下去……而这个名唤江南的湖泊也不再温暖,于是,人们把它的名字改成了寒雪湖。“
“翎,如果可以的话,燕国也不希望发动战争,可是我们实在没办法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下去,……“凤轲低低地说着,感觉怀中的苏翎颤了一下,沉默了许久,却冷笑。
“这不能成为你们攻击别国的借口。“
“燕国的子民只是想活下去。“
“为了自己的生存,你们就可以发动战争,漠视冰国那么多百姓的生命吗!“苏翎忽然激动起来,一双清澄的眸子冷冷地盯着凤轲,“为什么跟我说这些,多么可笑,难道在你们像强盗一样烧杀掳掠之后还要要求受害者的同情和原谅吗?!“
苏翎的声音不大,可由于四周的安静,他的声音幽幽地回荡在空气中。
四周的士兵依旧是没有表情,雕像一般站立在亭子两旁和湖畔,惟有不远处的一只寒鸦受了惊动,呱地一声惊起,扑扇着翅膀往远处的青山飞去了。
凤轲的手抚着他的背,有些凄凉地笑了一下。
为什么说起这些呢?这些不是借口,亦不敢奢求能够得到苏翎的原谅。
可是,自己身为皇子,身上却背负着黎民社稷的责任,他可以无视天下苍生,却不能遗弃自己与生俱来的职责,即使伤害到天下苍生也不能遗弃燕国的百姓。
这样沉重的职责,他只是想让他知道。
在那一瞬间,凤轲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冲动,将这些埋藏在心头的事情说了出来。尽管无法得到谅解,可是,背负着这些沉重的东西行走了那么久,即使强悍如凤轲,也会觉得疲惫。
“我从来不曾奢求过你的谅解。“
凤轲自嘲地笑了一下,转眼之间,他已经后悔对苏翎说了这些。
这些沉重的东西让他一个人背负就好,又何必告诉苏翎,让他原本就伤痕累累的心上又添一道负担?--苏翎是在乎自己的,凤轲知道。凤轲化名怀仞待在韶京那么久,苏翎却从不曾怀疑过他,凤轲心里比谁都清楚,那是因为什么。
原本是出来游玩的,可两人话说到这里都感觉到了气氛的压抑。
苏翎转过眼去,望着远处湖面上盘旋的野鸭,不多时,却低低说道:“回去吧。“
即使是再美的风景,在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人面前也显示不出它的美丽来。
凤轲暗自苦笑了一下,不在说什么,低头替苏翎裹紧了斗篷。
两人乘着马车,在亲兵的护卫下回到王府。
然而,方在王府门前下了车,却见一名侍从模样的人走上前来,对着凤轲耳语了几句。
苏翎与他们隔开了几步路的距离,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他留神看凤轲的脸色,凤轲的神色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是么……我知道了。“侍从说完,凤轲微微点了点头,吩咐下人,“你们先把苏将军带回房去。“他吩咐完毕,便有些匆忙地离开了。
苏翎随着侍卫们向房中走去。一路上,他曾想过利用这个机会逃离,可手脚上戴着沉重的镣铐,武功也远未恢复,他不敢轻举妄动。他怀着低沉的心事回到房中,侍卫们佩着刀剑,在离卧房不远的地方站定,有侍女奉上精制的白茶,苏翎接过喝了一口,侍女便躬身退下了。
偌大的房间内就只剩下苏翎一人。他环顾着这间装饰精致的房间,想起自己的身份和如今受到的礼遇,有些讽刺地笑了。然而,原本讥刺的笑容不知为何却带了几分悲哀和凄凉。
房间的暗影里传来“哒“地一声轻响。
苏翎敏感地回过头,“谁?!“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长年淫浸在权势中所形成的警觉和谨慎,他美丽的眸子在那一瞬间准确地转向那个角落,目光中闪烁着熠熠光华。暗影中走出一个人来。那是一个穿着轻便劲装的年轻男子,男子的面容是苏翎所熟悉的,可此时男子脸上的复杂神情苏翎却是从未见过。那神情中有惊喜,有凝重,有悲哀,也有谨慎。
“萧然……“苏翎微微怔了怔,这才轻声叫出年轻男子的名字。萧然在苏翎的脚边跪下了,抬起头来,望着眼前这个传奇一样的人。“苏将军……监国大人……我来救您。““怎么会是你?外面的形势怎么样了?“苏翎陡然见到来营救自己的人,反应却不是喜悦,他有些焦急地询问萧然,因为问得太过迫切,苏翎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半跪下来,与萧然平视。萧然见他如此,脸上的神色又复杂几分。他率领人手策划暗中营救苏翎已经颇长时间了,得知苏翎与凤轲的事时,对萧然的打击不可谓不沉重。只是,经历了边境上那场战争的萧然已经明白,冰国需要苏翎,自己也不希望苏翎离去……所以,尽管他与燕国亲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萧然和冰国也不能放弃。
“原本已经休战了,回到韶京以后,陛下革了我的职。“萧然的语速很快。
苏翎的手一下子抓紧他的肩,萧然吃痛,可是却没有叫出来。“陛下糊涂了,竟然做出此等事来。“苏翎说得咬牙切齿。尽管当时已经休战,可大局未稳,沧雅竟在失去一名将领的情况下将另一名能力不俗的将领撤职,的确是非常不智的。萧然也是行伍出身,自然明白苏翎的意思。可苏翎的那一句“陛下糊涂了“让萧然惟有苦笑而已,他也曾在金銮殿上面圣,知道当今圣上就是那日韶京郊外与苏翎一路的孩子,萧然明白苏翎与沧雅的关系恐怕是很密切的,可无论如何,以一名臣下的身份如此议论自己的君王,终归不妥。
“陛下命我救您回去。“萧然说道,也算是解释沧雅撤他职务的原因。
苏翎闻言楞了一下,接着又是冷笑--“你不用为他辩白,错了就是错了。如今,可是又开战了?““……是。听说陛下封原兵部侍郎慕容序为大将军,于永宁河迎战耶律青云。“萧然无意隐瞒,接着却急噪起来,“苏将军,时候不早了,请您跟我离开这里!“
“不,我现在还不能走。“苏翎微微摇头,手腕轻抬,让萧然看见了隐藏在宽大袍袖下面的精钢镣铐,“手镣,还有脚镣……萧然,我出不去。“精钢制成的镣铐在房间内泛着幽微的光泽。萧然心下一沉。虽然他知道苏翎的身上多半戴着什么东西,可精钢镣铐无疑是最糟糕的一种。那种从选材到制作都十分上乘的镣铐一时之间根本无法斩开。“我这里有锯片。“萧然心念电转,从怀中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锯片,那锯片同样是用精钢制成,薄薄的一叶,黑沉沉的,在萧然的掌心中泛着幽幽寒光。“不过,看来我是没办法替您锯开了。“萧然的声音很低,微微皱眉,“苏将军,明日午时我来接您……可以吗?““好。“苏翎一口答应。凤轲每日清晨都会出去处理事务,常常到傍晚时分才回来,午时离开,既让苏翎在上午有时间锯开镣铐,又让他在逃跑后不被立即发现,的确是很好的选择。
“那么,一言为定。“萧然轻轻松了口气,却忽听苏翎说道,“不要叫我什么将军,萧然,我还是喜欢听你叫我的名字。“萧然一愣,年轻的脸上闪过一丝黯然,“以前我不懂事,曾经得罪了你……可如今,我好象明白了很多事情。苏翎……苏翎……你这个名字,不是我这样的人可以随便叫出口的。“他说着看了一眼门外的方向,轻轻笑了一笑,“好象是他回来了……我先走了。“
苏翎望着那个年轻的身影自视野中消失,垂下了眼睛。
夜里苏翎睡得很不安稳。
凤轲知道苏翎的心里装了什么心事,见他如此,只是觉得心疼。苏翎的体质不好,夜间原本就很难入睡,自从他来到王府之后,凤轲的房间里就一直燃着安神的香。可香用得久了也便逐渐失去了功效,苏翎在床褥间辗转反侧了好一会,依旧无法阂眼。凤轲见他如此,便起身去香房里取了几片夏天采摘的橙花花瓣,加上几滴泉水,和着龙诞香与迷迭香精心地调了,回到卧房里来。
他用修长的手指沾了香,轻轻地按在苏翎的额角上,细细地按摩。
凤轲的手劲很温柔,不急不徐的,让人觉得很是舒服。幽微的香气在苏翎周围袅娜地漂动,轻柔地将他包围,苏翎只觉得整个世界的节奏都缓了下来,柔和得如同一曲童谣。
“什么都不要想,好好睡一觉,乖。“凤轲迷惑人心的声音在耳边呢喃。
苏翎只觉得眼皮渐渐沉重,淡淡的倦意包裹了上来,仿佛要把他拉入沉睡的梦乡。
然而,那也仅仅只是“仿佛“。有什么东西固执地盘绕在心底不肯散去,苏翎放不下,也无法安静地睡着。他微微侧头,避开了凤轲安抚的手,凤轲察觉到了什么,也不说话,只低低地叹息一声,从后面抱紧他。
幽幽的暗香缭绕在静谧的空气中,柔软而缠绵。
这香气是用世间最好的香料萃取而成,加上精细至极的制作工艺,可说是将本身的功效发挥到了极至。在这一片芬芳的包围中,苏翎只觉得意识渐渐恍惚,有什么东西在头脑里水一般地流动,眼前一忽儿是寒雪湖晶莹剔透的蓝色冰雪,一忽儿是冰燕边境的纷飞硝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