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应该算是怎样的一种颜色呢?当黑色不再是单纯的黑色的时候?我呆呆地站在门口,脑中几乎是空白一片,这个突如其来的荒谬问题竟成了我大脑里唯一还能运转的思维。
一切仿佛画面定格般倏然中止。萧远身上的中年男子也被我猛然的闯入吓了一跳,一时反应不过来,就维持着那个复杂而古怪的姿势僵止不动。结实微胖的躯干与被扭曲折叠的修长身体紧密地贴合,一只短粗的大手甚至还停留在原来的动作,手指深深陷入白皙光洁的柔润肌肤,带来一阵轻轻的战栗。
这幅异常触目的刺激场景过于鲜明清晰,竟使得我的脑中轰然巨响,无法做出任何可能的反应。
我发呆的时间大概持续了半分钟,接着便在那中年男子的怒骂声中疯一般的冲了过去,用我在罪犯身上使用过无数次的熟练手法狠狠制住他的双手,将他一把拉到地上拚命踢打,嘴里一边无意识地大声喝骂,直到萧远吃力地挣开身上的束缚,冲过来拉住我的手。
“别打了!”他的声音有点嘶哑,大概已经喊过好多声,我却被怒火冲昏了头脑,连一句也没有听见。“别打了,不关他的事。”
“什么?”我停下手,转脸瞪着他,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萧远缓缓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才又慢慢把眼睛张开,语气平静地说:“不关他的事,是我自己情愿的。”
“你说什么?”我不敢相信地看着他的眼睛,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就算有人告诉我上帝是个魔鬼佛祖是个杀人狂穆罕默德是个胆小的白痴也不会让我觉得更荒谬更不可置信了。萧远怎么可能会情愿!难道他疯了吗?他是这么的斯文,这么的高雅,这么的纯净美好,性情高洁,连一点肮脏污浊的东西都不愿沾染,又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地被人如此对待?“不可能!”
“真的,你别管了。”萧远低声说,“求求你,赶快走吧。这里没有你的事,也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呆若木鸡,象失去牵线的木偶一样任由萧远把我向外推,直到快到门口才回过神来,紧紧抓住他的赤裸的肩膀:“萧远,告诉我不是真的。不是对不对?你是不是怕什么?你忘了我是什么人吗?有什么事我都能帮你保护你,只要你告诉我就好了。你说呀!”
萧远垂着头避开我的视线,声音平淡木然得不带一丝情绪:“不用了,我没有什么可怕的。如果你真的想帮我,就把今天的事忘了吧,我会很感谢你的。”
“可是他居然这样对你……”我紧盯着他的眼睛,不敢让视线再往下看,不敢再看见萧远修长洁白的身体上青紫斑驳的点点印痕,怕自己的情绪会再度失控。我的手还抓着他的肩膀,手指下的皮肤光洁柔滑,有一点微凉。
“没什么,习惯了,无所谓。”萧远淡淡地说,语气竟平静得若无其事。
“为什么?”我无力地问。
“为了钱。为了生活。”
“可是……你真的那么缺钱吗?”你的生活过得那么简单,你的要求是那么的普通,你的天性是那么的高洁,究竟要怎样的一种生活,才能让你为了得到它而付出这样的代价?
萧远沉默了一秒钟,脸上突然露出一个我无法描述的淡淡笑容:“你不会明白的。也不需要明白。”
“萧远……”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也什么都来不及说了,他就在那样的笑容里把我关到了门外。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扇门上靠了多久,只知道我浑身无力地倚在那里,脑子里疯狂地转着种种混乱的念头,有无数的疑问和不解,却再也不敢推开那扇门,去向萧远问个明白。
那扇门的隔音效果很好。我就紧紧地靠在门上,可是门里发生了什么我一点也听不到。我努力地想象着萧远在说什么,在做什么,也许在走动,也许坐下了,也许他已经扶起了那个被我打得鼻青脸肿还趴在地上喃喃咒骂的男人,在安抚他,用他们的方式……
我无法继续想象下去,刚才的画面在我脑中造成的冲击还没有过去,现在又鲜明而清晰地浮了上来。我一合上眼就能看到萧远完全裸露的修长躯体,线条优美流畅,肌肤光洁白皙,美好得就象一件珍贵的艺术品,我从没看到过的美丽躯体,却在那个男人丑恶的嘴脸下被扭曲,被束缚,被肆意地玩弄和折磨。这种让我连想都不愿想象的事情就发生在他身上,他却在笑,而我,只能看着,隔着一扇一脚就能踢开的门,等待。
可我等的又是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再也等不到原来的萧远了。
萧远就在里面,只跟我隔着一扇门,但这扇门却把我们隔在了两个世界,一个光明一个黑暗,一个平静一个痛苦,一个美好一个丑恶。就在今天以前,就在这刻以前,我还一直以为我所处身的才是那个黑暗丑恶的世界,而那个美好而平静的世界,是萧远向我打开的。
离开金海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我至少在那扇门外站了三个钟头。门始终没有开过,我也始终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在发生什么。只知道我再也无法在那里等下去了,这种隔着一扇门的漫长等待会让我发疯,而在这之前我大概会放一把火把金海烧掉。
走的时候我居然还想起来看了一眼另一间请勿打扰的包房,门开着,人当然已经走了,我甚至不知道那个毒贩是几时溜走的。房里的陈设跟萧远那间一模一样,不同的只是里面的人,发生的事,如果当时我推开的是这一扇门,现在的一切该会有多么不同啊!
走在街上的时候我心里想的是回局里好好睡一觉,也许明天起来一切又会恢复原状,我在八点钟准时上班,整理材料、分析案情或是出去取证,朱建军和黄欢会一边开着玩笑一边忙碌地干活,萧远会在下午打电话来告诉我他今天做了好菜,让我晚上记得去吃饭。可当我停住脚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站在萧远家门口,屋里的灯黑着,萧远不在。
他还留在那个我刚刚带着毁灭的痛苦离开的地方。
我用一种机械性的动作打开门,按亮了萧远常常为我留着的台灯,一团淡淡的昏黄光晕在房间里闪烁起来,照亮了桌上原封不动的饭菜。我饿了,就坐下来吃,安静地一口一口慢慢吃完,收拾碗筷,洗净,又回来坐在床上。
还是我熟悉的那个房间,典雅洁净,整齐清爽,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苹果清香,是我最熟悉的萧远头发里的味道,让人安心的味道。这间屋子留给我太多美好的记忆,以至于我曾经一直把它当成我心灵休憩的小小天堂。
我热爱警察这个职业,但这无法阻止我憎恶它所带来的那些丑恶黑暗的东西。流血,殴斗,杀人,强暴,敲诈,抢劫,它们就象苍蝇一样紧紧围绕在我身边,一睁开眼就要面对,一闭上眼就会浮现,甚至连睡觉都会梦到。正因为如此,我才极为迫切地需要一小方宁静平和的纯净天地,那里面有我所向往的一切美好的事物,让我可以安静快乐地休息,然后更有勇气和热情地继续我的工作。
一直以来萧远给予我的就是这样一个美好的空间,这间屋子,包括他自己,给了我太多的温情和平静,快乐和幸福。我也曾经一直以为我喜欢萧远就是因为这些,因为我自私的需要,因为他善良的给予。可是直到今天,当他为我营造的这方桃源乐土彻底毁灭的时候,我才真正明白了我对他的感情,那是爱。
单纯的失去一个美好乐园不会让我如此疯狂而绝望地痛苦,不会有那种亲手把心撕成碎片慢慢洒落的冰冷的感觉。
窗外夜色浓郁,暗沉沉的幽黑象是萧远眼中痛苦的颜色。我静静地坐在床头,眼里热烫,颊上冰冷,心里酸痛。承认自己爱上一个人不难,但承认自己爱上一个同性就有着太多阻碍,最难的也许就是在美好灭亡天堂崩溃的时刻承认自己爱上了一个地狱天使,但一切已发生,无法挽回,我也无法逃避。
我一直在想萧远回来后对他说些什么,在经历了昨晚的一切后,与他面对面交谈突然成了一件高难度的工作。我该用怎样的态度面对他呢?愤怒?同情?冷淡?若无其事?不知道。我第一句话该对他说什么呢?为什么?后悔吗?还是……我爱你?
脑中一片混乱。
最后还是萧远解决了我的难题,他没有回来。
八点钟的时候我离开萧远的房间,上班迟到了半小时,在揉着酸涩的双眼听完秦队的教训后我给明星艺术学校打了个电话,得到的消息是萧远辞职了,今天早上的事,人没来,只打了个电话。
第七章
以后的几天,我开始用近乎疯狂的热情没日没夜地工作,其程度之激烈到了连泰山崩于前都不变色的秦队都开始向苏倩打听我吃错什么药的地步。我无意解释,也无法解释,因为我的工作时间虽然明显加长,成绩却没有明显的提高,这是由于有一半的时间被用来处理我的私人事务。
我在调查萧远。
萧远从那夜以后就再也没有回家。我去过几次,屋里的一切都没有动过,全部保持着我走时的原状,包括我洗完却没有收进橱里的碗筷,在床上留下的微皱的凹痕,还有出门时随意横在门口的拖鞋。光亮的钢琴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灰,我经过时信手摸了一下,留下一个清晰的手印。
其实我知道就这样从此参商永隔也许是最好的安排,也终于知道了萧远早就打算退出我的世界的原因,更知道萧远虽然看似温和随意,可一旦决定了什么就再也不会改变,但我就是无法放弃。以前偶尔看港台言情片,总觉得里面的主人公哭哭啼啼的纠缠不清十分荒谬可笑,现在才知道分手原来不是那么简单。
不是没有想过放开,可无法做到。我变得不能一人独处,甚至不能有片刻的清闲。只要稍微一静下来,我就会看到专心弹奏钢琴的萧远,在桌旁静静看我吃饭的萧远,含笑骂我粗心大意的萧远,在沙发上与人肢体交缠的萧远,带着惨淡笑容把我关在门外的萧远,各种各样不同表情不同样子的萧远在我脑中此起彼伏甚至交错重叠地不停闪现。终于我不得不承认一个人的心是不能强迫的,至少我做不到。
如果忘记是一件容易的事,这个世界上也许就不会再有痛苦,不会再有仇恨,以及,刻骨铭心的爱。/
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我走火入魔般对萧远展开全面的调查,只要一停下来,被隐瞒被欺骗的痛苦就如一条黑色的小蛇,用细小的毒牙一点一点咬噬我的心。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找到答案,更不知道我想要的答案是什么,只是无法停止本能的行动,以及,本能的渴求——我想见到萧远,不管怎样。
很容易就从明星拿到了萧远的简历,薄薄的一张白纸,只有半页,他的生平都在上面。
出生,上学,九岁考入上音附小,三年后免试直升上音附中初中部。再过六年,以第一名的成绩被上海音乐学院钢琴系录取。大三时因病休学一年,没有复学,最后肄业。接着就进了明星艺术学校当钢琴教师,一直到现在。
平常而简单的一段经历,就算再出色再有经验的警察也很难从中找出什么可疑的地方。如果单从这张纸上面看,萧远的人生应该平静而安稳,清白干净得宛如一张白纸,除了音乐和钢琴以外,没有什么更多的东西。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把他生活中黑暗丑恶的那一部分成功地隐藏在这张纸后,只向世人展露出他的清白的一面。正如我不知道那些邪恶的黑暗是如何悄悄侵入他的生活,如何控制了他的灵魂,左右了他的生命。太多的谜团,没有答案。
我开始进行深入细致的调查,带着痛苦的狂热和压抑的渴求,细细探索萧远生命中的每一寸角落,以前所未有的效率。
在调查的每一个过程中我都在重新认识萧远,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点也不了解他。他生命中的每一个阶段每一种形象对我都是那样的陌生,与我所熟知的萧远大相径庭,谜团渐渐成为一团乱麻,再也无法解开。
儿时的萧远在邻居阿婆的口中是一个精灵顽皮的可爱小鬼,聪明但是异常淘气,虽然很早就表现出超常的音乐天赋,但最大的兴趣似乎是玩。尽管阿婆的叙述详细得甚至有些唠叨,我还是无法由此想象出萧远拎着弹弓爬树上房,掏麻雀窝灌老鼠洞的情形。他温文优雅的形象在我心中太过根深蒂固,以致于我很难把一个古灵精怪的淘气小孩的形象与他联想到一处。
大概是在萧远的父亲去世以后,他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几岁,不但开始对音乐表现出极大的热情,而且对妈妈非常孝顺,显得极其乖巧懂事,很少再让人为他操心。就在这个时候他在音乐方面的才华渐渐崭露头角,远远超出了同龄的学琴孩子,并很快考上了上音附小,接受正规的音乐训练。
后来呢?我问。
“后来?后来我哪能晓得啦?”阿婆拍着怀里的孙子,“伊小小年纪跑去住到学校里厢,放假回来住一些些辰光又走掉了。孝顺倒还是蛮孝顺的,回来就帮伊妈妈做事情,老懂事的一个小人,听说书也读得蛮好,得多少奖!讲起来全是洋文,听也听勿懂。”
这样看来,萧远少年时代的生活几乎全在学校里。
走进徐汇区东平路9号的上音附中,一阵阵悠扬的琴声顿时从葱郁的树丛间扑面而来。上音附中与北音附中是中国最好的两所音乐学校,被誉为“音乐家的摇篮”,萧远在这里学习了六年,应该渡过了一段充实快乐的难忘时光吧?
令我深感意外的是,萧远在音乐方面的杰出才华与优异表现远远超出了我的预计——他已经毕业多年,可我一提起他的名字,钢琴科的几位老师几乎是想都没想地立刻回忆了出来,就好象他仍是这里的学生。
“可惜啊。”金教授叹着气对我说,“萧远是我这些年来教过的最出色的学生,天分非常高,又比别的学生勤奋,我本以为他的成就不会在孔祥东之下的。谁知道……唉!”
我心里一紧。难道这位金教授已经知道了萧远的秘密?
“他怎么了?”我努力保持平静自然的语调。
“大三的时候他出了点意外,右臂骨折了,伤得很重。如果是普通人,生活应该不会受太大影响,可作为一个钢琴家……”金教授摇摇头,又叹了口气,“当时他正准备参加肖邦国际钢琴大赛,而且是极有希望获奖的选手之一。后来就听说他休学了,一直没回来念完大学。”
“什么意外?”我偷偷松了口气,但又为萧远的不幸暗自难过。这些事他为什么从来没对我说过呢?
“不太清楚,好象是从楼梯上摔下来吧?出事后他很少回学校,也没再跟我们联系过。”
“这件事是不是对他的打击很大?”
“你想呢?”金教授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他是当时学校里最出众的一个学生,在很多国际国内比赛中获过奖,多次被邀请到国外进行交流,参加比赛,甚至有一家集团一直在为他运作,在国内外举办过很多场演奏会。如果他没出意外,一定能在那届肖邦国际钢琴大赛中取得好成绩,前途也肯定是一片光明,唉,可惜!”
想象着萧远当时的心情,我的喉咙不觉一阵阵发紧。为什么呢?为什么你把你过去的一切隐藏得如此之深?曾经拥有的辉煌与荣誉,经受的打击与痛苦,为什么一点也不肯让我知道?
我还一直以为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学音乐的学生,平平淡淡地读书,毕业,工作,就象我一样。
“你看,这是他高二时我们的一本校刊。当时萧远刚刚在斯特拉文斯基国际钢琴比赛中获得了E组第一名,成了校刊的封面人物,编辑还给他做了个专访。”
我接过教授递来的刊物,一团火一般鲜明触目的影象立时跳出来刺痛了我的眼。封面上神采飞扬的英俊少年似曾相识,五官分明是萧远,但那副充满青春活力和激昂斗志的神情却又如此陌生。我从未见过如此朝气蓬勃意兴昂扬的萧远,手扶着钢琴,站姿挺拔,脸上的笑容明朗如阳光,竟仿佛带着火热的温度。一身鲜红的T恤和雪白的长裤搭配得色彩鲜明,衬着充满希望与自信的神情,闪亮得夺人眼目。
好一个漂亮出色的阳光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