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冬日————慕容
慕容  发于:2009年07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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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队真是个老狐狸,有时候对案子的预感简直灵得吓人,可是也准确得恼人——我和朱建军果然白忙一场,只落了个空欢喜。

少年交待的毒贩是抓到了,可他拒不交待贩毒的事实,只承认自己吸毒,偶尔也帮朋友捎带着买一点儿。我们在他身上只搜到不足十克毒品,家里更是一无所获。这点数量不足以构成贩毒罪名,没办法起诉,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态度笃定得很,对毒品的来源一问三不知,只说在歌舞厅里打几个暗号就有人上来搭讪。可我们带他去的时候根本没人理他,回去再问他就哭着喊冤枉,说一定是人家看出我们的身份来了,不敢上前。我和朱建军又是没法,又舍不得放,可最后还是放了。是秦队的指示。反正也问不出结果来了,倒不如放出去监控一阵,也许还能钓到大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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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控的工作很累人,因为没规律,得跟着监控对象的节奏活动。可是也有优点,比如说,工作时间不那么固定,自己安排的余地比较大。这段时间的案子不算太多,也没什么紧急的大案要案,人手的调配上相对宽松,那就显得更自由了。
相比之下萧远好象比我还要忙,除了白天上课,晚上还要去俱乐部弹琴,十一二点回来睡一会儿,第二天又早早起来整理屋子和买早饭。有时候点曲的客人多,得一直弹到一两点钟,就干脆在俱乐部的休息室睡几个钟头直接去学校。我好几次劝他多睡一会儿,说以后早饭让我去买就好了,反正我睡得比他早。他淡淡地笑着看我一眼,眼里的神色意味深长,好象知道我说谎,也知道我总是要等到他回来才睡,可最后他只是口气平淡地告诉我他习惯了,从小就这样,跟妈妈学的。
这是萧远第二次跟我提到他的妈妈,第一次是在春节前。当时我们局里发福利品,每人发了一大堆毛巾香皂洗发水,我直接就拿到了萧远家。他不要,说他有自己用惯的牌子。我说你也是跟上时代的步伐啊,现在连五十多岁的老太太都知道用什么飘柔力士海飞丝了,你还用那个老掉牙的青苹果,也不换样新的,实在是太落伍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很轻的声音告诉我那是他妈妈最喜欢的牌子,他一直记得妈妈第一次用它洗过头之后,他趴在妈妈背上,把脸埋进头发里闻那股怡人的苹果清香时,妈妈轻柔快乐的笑声和他深深感受到的幸福滋味。
当时我很好奇,因为萧远以前从没提起过他的家人,也很少说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就随口问他家里的情形。萧远看着窗外出了一会儿神,又好象在回忆什么事情,过了好一阵子才轻描淡写地对我说,他父亲去世很早,他是跟着妈妈长大的。在他大三那年妈妈也去世了,家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一直这样过到现在。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脸色十分平静,看不出太多伤心的样子。可那时我已经相当了解他了,知道他的脾气就是这样,越是心里有事就越平静,表面上就越是若无其事。从他的叙述中不难发现他和妈妈的感情非常深,超出了一个男孩子跟母亲之间会有的寻常感情,以致在妈妈去世多年之后还始终延续着她生前的许多习惯。
我早就发现了一个连他自己可能都没注意到的事实:萧远非常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绪,尤其惯于压抑心里的感情,可他的眼睛不会说谎,在开心的时候会闪亮,伤心难过的时候就变得格外幽黑。这使我渐渐养成了一个习惯,跟萧远说话的时候总是看着他的眼睛,解读他藏在平淡表情下面的真实情绪。就在他说起他妈妈的时候,他眼睛的颜色比任何时候都要沉暗,象是两个幽黑无底的深潭,但却是干的,没有水气。
那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不敢再提起他的家人,也不再向他讲述我家里的琐事,怕引他伤心。但后来我去图书馆查阅心理方面的资料,发现书上说长期压抑情绪对人的健康很不利,非常容易患上抑郁症,还有多种慢性疾病。于是我又决定试着引导他发泄自己的感情,比如故意惹他生气或是逗他开心什么的,可效果始终不是很好,他总是很难生我的气,而开心也只是浅浅的浮面的快乐。最后我觉得还是得从他妈妈身上下手,让他学会把难过的情绪发泄出来。
现在好象机会来了。

“你一定很象你妈妈吧?”我问。

萧远点点头:“嗯,长的象,脾气也象,爸爸的性子特别直,妈妈就刚好相反。”

“你这么象她,那她一定很高兴啦?”

“大概吧,她常说爸爸那个宁折不弯的脾气太烈了,要不也不会吃那么多苦,还弄了一身的病。”

这时我才知道萧远的爸爸也是学音乐的,而且是个才华横溢很有前途的钢琴家,可是在文革中受了老师的牵连,又坚决不肯出卖老师换取平安,被当时的造反派整得很惨,身体很快就垮了。文革结束后他再也没有机会重返本行,只好到一家中学当音乐老师,在萧远七岁的时候就去世了。
“妈妈后来常常跟我说,要是爸爸的性子稍微软一点,能及时妥协一下,一切也许就不至于是这样。”萧远盯着墙壁,白皙清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用平平板板的声音说,“他可能还能当他的钢琴家,还会跟我们在一起。可爸爸这个人……唉,一个人太有原则,也不知是坏事还是好事。”
我轻轻握住萧远的手,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他那种毫无感情色彩的平淡口气听得我心里一阵阵发紧。

“可你毕竟不象他呀,现在你不是生活得很好吗?如果你妈妈能看到的话,她一定会觉得很安心的。”

当时我自以为这样的安慰很得体,可后来我才知道这句简单的话语对萧远而言是多么残忍的一种讽刺。我所使用的最诚恳的表情和确信的语气就象一把钝锈的小刀,把他的心生生地切割成无数碎片。
“是吗?”萧远看了我一眼,淡淡地笑了。这是我曾经见过一次就再也没有忘记的笑容,和那次酒后看到的一样,还是那么轻,那么飘忽,那么隐约难懂。可这次我的神智十分清醒,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笑容是怎样在脸上轻如飞絮般一掠而过,以及他眼中沉暗的幽黑。
“怎么啦?”我问。

“没什么。”萧远转过脸,掀开琴盖,“你还想不想找那首曲子?我们再试一次吧。”

第五章

事情往往在最没有希望的时候出现转机。这句话是秦队的口头禅,我总觉得那是他在案子没有头绪时的自我安慰,从来就没当过真。

可是现在我信了。

有天下午我出去勘查现场,在一个低矮的小树林里钻了半天,弄得从头到脚都是泥。萧远一看见我那灰头土脸的狼狈样就笑了,立刻把我赶到卫生间去洗澡。等我换好衣服出来,他已经把我那身脏衣服泡上了,我开始还没反应,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来,‘啊’的就是一声惊叫。
“怎么了?”萧远不明所以地问。

“我的笔记本……”我长声哀号。

萧远笑了,从窗台上拿起一样东西:“这个?”

我大大松一口气,拚命点头,“扔过来吧。”饭还在锅里,正好整理一下今天的调查笔记。

萧远依言扬手,本子倒是顺利抵达,里面夹的东西却飞了出来,正好落到萧远脚边。

“咦,交女朋友了啊?”萧远随手拾起那张薄纸,看了一眼。

“啊?什么?没有的事,那是我一个案子的被害者。”

“案子?”萧远疑惑地问,一脸没听懂的模样。

“是啊,怎么了?”

“你是警察?”萧远看着我,眼神有点奇怪。

这时我才想起来,我从没对萧远说起过我的职业。事情往往是这样,有些事在一开始的时候知道就知道了,不知道也就没人再提。我是因为调查案子才认识的萧远,潜意识里就总觉得他应该知道我的身份。我喜欢当警察,可也不得不承认这并不是一项让人愉快的工作,那些暴力、凶杀、血腥和犯罪是如此的肮脏而丑恶,使我不大愿意在工作之余再提起它们。尤其是跟萧远,这些丑陋的罪恶与他的美好形成了太过鲜明的对比,让我感到和他谈论这些东西都是对他的一种损害。
“你怎么从来不穿警服?”萧远淡淡地问。

“啊,这个呀。”我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其实刚毕业时我穿过的,可第一次出现场就遇上具无名腐尸,害得我差点把胆汁都吐出来,让围观的群众指指点点笑话了个够。队长气得一回局里就骂了我一顿,叫我没长够出息就别穿警装,省得给警察队伍丢人现眼。秦队倒只是一时气话,可我自己也觉得窝囊,就下定决心在真正成为一个好警察之前先不穿制服,也算给自己加点动力吧。”
“还有这样的事儿?”萧远也笑了,“你现在还没够资格吗?”

“也够也不够吧,反正还差点火候。再说我这点事闹得全局都知道了,平时也没少拿我取笑,要是现在突然改穿制服,就好象我自己已经觉得自己不错了似的,显得多骄傲啊。”
“那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其实这个问题我自己也没认真想过,反正穿便装挺舒服的,有时候调查点东西也方便。刑警队的着装向来没什么死规定,穿不穿都行,象秦队就几乎从来不穿,他在刑警队干了二十年,那张脸有时候比警服还管用。
“也许……等我真正破过一个漂亮的案子再说吧?”我轻轻叹了口气,“现在我刚过实习期,也就是给人当个助手,还早呢。”

“比如这个案子?”萧远扬扬手上的纸。

“这个啊,大概是没戏。因为没线索,挂起来了,搞不好就成无头案。”

“那你还整天装着它干吗?”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放不下吧?”我接过那张纸,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这是一张电脑合成人像照片,是我请法医李波根据死者颅骨的X光片制做的。这种工作属于专家范畴,李波只能算业余级新手,照片的精确程度没多大保证,无法籍此进行调查,可我还是一直保存着这张照片,始终没有丢掉。
“你很在乎这个案子?”萧远盯着我的表情,轻声地问。

我点点头。其实所有的案子我都在乎,当然,这个也许更特别一点。

“为什么?”

我有点奇怪地看看萧远,他平时很少问这么多问题的,应该说,他几乎从不开口问起什么,除非别人主动告诉他。可他的问题也许来得正是时候,因为这个案子在我心里已放得太久,感觉上都已经发酵了。
我向他简要说了说案情,当然略去了保密内容,也没详细描述现场,只说那个女孩死得很惨。可萧远的脸色还是变得有些苍白,眼神也显得有些飘忽不定,微微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恐惧。
“就是因为她死得特别惨,你替她伸冤的念头才这么强烈?”

“也不是,”我沉吟了一下,跟他讲起另外一件案子。那件案子的情形十分特殊,严格的说应该算成两件不同的案件,可是两者之间又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两件案子,分别有两个罪犯和受害者,可加起来还是只有两个人,罪犯和受害者的身份在前后两个案件中发生了逆转,而这正是案情的特殊所在。
其实案情极其简单,多年前,一名年轻漂亮的女孩在下夜班途中被歹徒强暴,被经过的路人报了案。女孩的性格相当坚强,不仅记住了歹徒的口音和身材特征,还重重咬伤了他的左臂。照说这样的案子应该不是很难侦破,但当时正在文革期间,政治需要高于一切,当地公安的警力全部被派去限期调查一起所谓的政治杀人案,没空处理这些小案子,只好暂时挂着。后来没过多久,公检法系统彻底崩溃,就更没人过问这些事情了。
一件小小的强奸案,不要说是在那个异常动荡的年代,就算在平时也算不上大案要案,对警察来说只是一件极为普通的刑事案件而已。然而对于受害者本人,这却是足以影响其一生命运的惨痛经历。案中的女孩本来已经准备结婚,可这件案子被传得沸沸扬扬,未婚夫承受不住社会和家庭的双重压力,选择了分道扬镳。女孩后来终生未婚,一直也没能摆脱此事的阴影。
也许是命运的有意捉弄,在时隔几十年后,当年的女孩又意外遇到了那个歹徒,那份刻骨铭心的记忆使她几乎是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可就在她满怀希望地前去报案时,却被告知那个案子的诉讼时效已过,法律已经不会去追究歹徒的刑事责任了。
这个消息对女孩而言无异晴天霹雳,她因为那名歹徒的恶行整整痛苦了几十年,并且断送了终生幸福,可最后的结果居然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坏人逍遥法外!

后面的情节应该不难想象。杀人,自首,判决。一个无期徒刑结束了长达几十年的恩怨纠缠。

这是我在校实习期间亲身经历的一个案子,它给我带来的震撼甚至超出了我的想象。本来这是多么简单的一个案件啊!如果当时案子没有被耽搁,如果及时将歹徒绳之以法,虽然一切已发生的事实无法挽回,将临的幸福仍会被毁灭,但至少女孩不会怀着如此深刻难忘的痛苦与仇恨度过今后的几十年,更不会因为替自己伸冤报仇而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
当警察,破案,这对我们而言也许只是一份普通的日常工作。可是我们手中的每一本或薄或厚的卷宗,可能都代表了一桩令受害者终生难忘的悲惨遭遇。我无法忘记那个案件中半百老妇憔悴面庞上心愿得偿的解脱笑容,正如我无法忘记0716号女尸始终半睁的双眼,和一身制服所代表的意义和责任。
听完我的讲述萧远沉默了很久,他以一种近乎茫然的目光望着窗外,脸色苍白如纸。最后他转过头来,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眼神看着我,说:“照片上的那个女孩子,也许,我能知道她是谁。”
“真的?是谁?”这种在绝境出现转机的巨大喜悦冲昏了我的头脑,使我忽略了萧远明显有些异样的神情,只顾着追问萧远未说完的下文。

萧远回身在书桌的抽屉里找了一会儿,拿出一张演出的合影,指指其中一个脸颊红润笑容明媚的年轻女孩:“我也不敢肯定。但可能是她。”

我接过照片,仔细端详女孩小巧精致的五官,虽然相貌不是很象,但与合成照片上人脸的轮廓确实有些相似。

“她叫施云,湖南人,曾经在我们学校教过几个月音乐。后来因为嫌工资太少,辞职走了,到酒店和俱乐部演奏钢琴。她呆的时间太短,又走了将近两年,难怪没人记得住她。”萧远语气平淡地说,“学校里也许还有她的资料,你可以去查查看。”
“太好了!”我兴奋地一把抱住萧远,在屋子里连连转了好几个圈,“这下你可是帮了我的大忙了!你都不知道我为这个案子头疼了多久,这下总算有机会让死者瞑目啦。”
“行了行了,你这样转得我头晕。”萧远在我怀里挣了两下,有点吃力地把我推开。

“咦?你好象真的不舒服啊,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被他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萧远的脸色不是很好,明显地比平日显得苍白,眉头微微郁结,连嘴唇的颜色都有些黯淡。
“怎么了?手也这么冷?”我担心地抓住萧远的手。他的手冷得象冰块一样,手心还有一点潮湿,修长的手指在我的手里微微轻颤,显得有些软弱无力,跟平时在琴键上自由飞掠的优雅双手简直判若云泥。
“没事,可能是昨天太累了。”萧远淡淡一笑,轻描淡写地说,同时不着痕迹地轻轻抽回了手。

“真的没事?”我不放心地盯住萧远的眼睛,紧追着问,“有没有头晕?还是觉得头痛?睡得好吗?吃不吃得下东西……”

萧远笑着白了我一眼:“你在审犯人啊?还是突然改行当大夫了?真啰嗦。”

我伸伸舌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看着萧远转身回厨房炒菜。他的笑容好象还是透着几分勉强,也许真的是太累了吧,我想。

案件的侦查有时与人体的血液循环十分相似,可能在任何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地方堵住,让主要的运行陷入瘫痪而你却束手无策。可一旦打开了突破口,便又如同顺水行舟一般,畅通无阻。
根据萧远提供的线索,我们顺利地查到了施云的详细资料和地址。其身高、体重、血型及其他特征均与死者极为吻合,并且于案发前七日下落不明,与法医推断的死亡时间一致,初步可以断定就是本案的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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