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望城 上————十方
十方  发于:2009年07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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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搔了搔鬓角,“大力兄弟,伤口还痛么?”

      “…… ……”

      “痛到说不出话来了么?”米三米七凑上来,虎气十足的脸上挂着一种“原来如此”的表情。

      “还好。”我说,只不过像是一头身首分离的、已剥皮的、雪白的猪被根尖锐的竹竿穿胸而过,放在雄火上炙烤出半数体油,再轰轰然被几十双手撕碎到不同尺寸相同饥饿的嘴里嚼碎……而已。


      …… ……

      荣及村是一个体态均匀的长刀型人群聚居地,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养猪的养狗的,靠山吃山的,靠水吃水的,有时候孩子也似淳朴,有时候防备之心如火如荼。

      刚入冬,就有种被阻隔的寒冷踊跃着扑面而来,无可规避走到了四季尽头,最后的落叶挣扎着被吹散,焦黄叹息声里,潜伏在记忆中的深绿色泽仿若春回,又仿若春不再回。


      沿着天然开出的秃路,从村东行到村西,普通的大汉需要一顿饭的功夫,普通的姑娘需要一顿饭加穿衣打扮涂胭脂的功夫,普通的狗相当于普通大汉与普通姑娘交合的平均数。


      而对于我来说,这条路却实在意义非凡,我落魄在东,十二于西。走来走去,忽长忽短的距离似乎已然成为了一个绝佳的了解自己潜力的磨练场,实在有些疑惑,以前为何从未曾发觉,我这个人,也能够虚弱到如此田地,体力奇差且先不说,一口气走出50步,竟还要在25步处休息,唉……连条狗都不如。


      那米三米七总是跟前跟后,哼哼哈哈说什么“大力兄弟,加油加油!”

      简直莫名其妙。

      然而,即使剧痛不灭,时间却仍在推移,渐渐地,在每日不懈的努力下,我开始慢慢进步,能下床的头七天里,从走出米三米七茅屋算起到被米三米七背回来,足足用了两个时辰,之后三天,这个数字迅速递减为一个时辰……


      如今,脚程仿佛已与视线相牵连,也许是村西与村东自己长脚走近,所以往往我一踏出姓米那怪人的破屋,就能闻到稀罕野花的香气。

      那几朵如此清寒里,仍能开在十二坟头的野花。

      银色的月亮,照亮黑夜,东南西北,风火土水。

      我住在长刀型的荣及村里,记忆似乎可有可无,狐死皮不存,皮不存寒冷,寒冷里忘了春夏秋冬。

      春夏秋过到了冬,时时有位叫做米三米七的男子在眼前晃来晃去,他自称比我早三个月来到这个村庄,算起来,也是个可疑至极点的陌生人。

      他会一点三脚猫医书,所以勉强能将我的手医得半残半废,他一日三顿顿顿都煮油汪汪的猪膏小米粥,所以我体重骤退,每次我昏迷,醒过来时他都骂我是很雪白的公猪,他大力兄弟大力兄弟地叫着我,提议既然我们两人都不太会自己梳头,不如相互给对方梳头。


      总之,说话古怪,措词古怪,好像很老,又好像很年轻的这个米三米七,的确救了我的命。
      我想,如果没有他,我会同十二一起,埋在野花之下。

      其实,倒也不失是个好归宿。

      我轻轻地,略带怜惜地抚摸自己的右腕,想到从今往后,这半边凶器就将成为最纯粹的装饰品,不免思绪纷纭。

      原来……原来……

      原来为着我的军功而死去的那些无论敌我的生命,他们的亲人,是会如此伤心。

      独自漫步秃树之下,旧梦倏忽袭来,挟着股淡香,仿若北方的一株白莲,朦胧间仰望蓝天,常恨村姑无觅处,何当共剪西窗烛,都是小弟为奇的口气。

      “十二……”我站到村里最美的那棵树下喃喃自语,“对不起,对不起……”

      米三米七躺在草皮的残骸上,似睡非睡,“大力兄弟……”他突然睁开眼,“这位姑娘,身份不凡吧……”

      我回头。

      他“嗨哟”坐起来,想了片刻,比手划脚道:“她是贵族,你是她的侍卫,两人私奔,却终于被追兵赶上,接着双方火并血拼,她为了保护你挡剑身死,于是你万念俱灰……”


      我挑眉,好故事,若右手能动,一定喝彩。

      米三米七哈哈一笑,正经咳嗽:“这是隔壁巧姑娘猜的。”

      “哦?”

      “其实她是你妹妹吧。”米三米七自己唔了一声,“你们高高兴兴出门游玩,谁想半途遇到凶恶的狼群,或者是熊什么的,总之你们寡不敌众……”

      我淡淡看着右手上狰狞的伤痕,觉得有趣,是么?原来附近的熊会剑术,“喂,随便拿别人的伤心事猜测,不会良心不安?”

      米三米七一愣,“这是村东周并家猜的。”他搔了搔额角,“大伙都对你好奇得要死。也难怪,毕竟如此震撼登场,实属罕见。”

      我无力苦笑,据米三米七介绍,当日里我背着十二血人也似走到村口时,简直就像一坨从屠宰堆里爬出来的夹生肉块,而且还边缓慢移动边呻吟着散发出混合着腥甜的死亡气息,成功吸引了附近所有狗的围观,沸沸扬扬的人声犬语使得荣及村在那夜经历了五十年来从未曾有过的村民大集合。


      米三米七摸着下巴叹为观止咋嘴回忆,“知道嘛大力兄弟,你们轰隆倒下去后两个时辰内,谁都只敢眼巴巴看着,要不是我胆大心细……”

      我冷哼,举起左手,随意耙着一头散乱打结的长发,直感到冰冷的触感仍旧附在背脊,十二的身体愈来愈冷,也愈来愈沉重。

      “大力兄弟……”

      “…… ……”

      “大力兄弟?”

      “…… ……”

      “喂!陈大力!”厚掌拍下,轻轻击打在我的左肩。

      “啊?干嘛?”我一惊,下意识答应。

      “…… ……”他叹息着斜过一眼,“刘大力?”

      “当初说过了,我叫做王大力。”仔细回想,我试探着亡羊补牢。

      米三米七以拳击掌,“哦!原来如此。”他看了看坟上的木碑:“那你妹妹一定叫王十二了?”

      我抚额,有些头痛。

      “告诉你,我也有两个漂亮的妹妹,”他兴高采烈说着,丝毫不懂得察言观色。

      我看着他笑眯眯露出虎牙,眼角褶皱时隐时现,不免怀疑,虽然这人自称已年过四十,自称成熟而又有担当,却是怎么看怎么古怪。

      他虽然救我,却总怀疑地看我,好像我隐瞒了身份,并且假造姓名欺骗好人,一样。

      “喂!大力兄弟!”米三米七有些不满,“你干嘛老这样怀疑地看我!是有天仙似的妹妹!不骗你!”

      我冷哼:“哦?那她们现在何处?”

      米三米七突然沉默。

      我扶着树慢慢走出一步,实在不想同这人对坐到天明。

      “我迷路了。”米三米七的声音在晚风中有些飘忽,有些迷惑。

      一回头,他便紧紧盯住我,好像在看着镜中的自己。

      我抬头,冬夜的星空仿若静止的沙场,天狼星在何处,“我有个弟弟。”我轻轻说,“我还有个弟弟……”

      米三米七一跃而起,“有弟弟又有妹妹,不必理会计划生育,真羡慕你。”他顿一顿,过来扶住我的肩,“弟弟叫王什么?”

      “王昭君。”我大笑,感觉心中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那厢米三米七却“啊”得一声惨叫,扑通跌了个跟头。

      我莫名其妙。

      “王……王昭君?西施、貂禅、杨贵妃、王昭君……”他数着手指,又像哭又像笑,“我学过我学过,四大美女啊……”他几乎哽咽,“那么多年了……总算听到个熟悉的名字……”


      …… ……

      那天夜里,米三米七失眠的背影化为乡愁,侵入我梦中叹息,于是我乍然醒悟,在这个世界上,总有许多许多的无可奈何,每人心中都有个回不去的往昔,有个思念到无可抑止却遍寻不着的人,潮涨潮落,一波又一波。


      那之后三日,我不告而别,且顺水牵走了隔壁家的骡子。

      我告诉自己,纵然已失去了十二,但至少,还有阿爹,还有弟弟。


      15


      第三章 异变
      4.狭路


      狭路的涵义通常非常微妙。

      人堆里突然跃出位豆蔻年华的青春少女,或是在深山中乍见一只美丽的猴子,都可以算做场不错的艳遇,然而,只有从某个开始的预感出发,然后将各种各样主角级的人物迅速聚拢朝着同个方向集结,才可以称得上狭路。


      真的,狭路的含义通常非常微妙。


      …… ……

      传说中,驴与马狭路乱伦,生下了骡子,骡子君悠悠驮着我,在危机四伏的山间漫步,无论抽它打它鞭挞它,它还是坚持着散漫的赏花般的气质与步伐,于是乎,我便愈发怀念起我那匹聪明伶俐日行千里的宝马紫叱拔。


      唉!真正气死人!好像什么事情都串通在了一起。

      那可恶的捏捏红!

      与这可恶的蠢骡!

      发狠掐了一把骡子屁股,它却只若有似无叫了声,照自八面不倒踱它的临波微步,简直皮厚如山,我千百次后悔选了它,不仅脾气大,长得又丑,一路上敲敲打打,打打停停,停停走走,有时是它驮我没错,有时则似乎变成了我驮它。


      山路崎岖,心事崎岖,人骡各自坚持各自,如此纠缠互厌,还不若一分两散,各觅东西。

      于是好容易捱到市集,我便立刻寻了个刀快的屠宰铺,也不耐烦讨价还价,即刻将这头非驴非马的畜生二一添作五。

      然后终于有了盘缠,底气也渐长渐足,我昂首走入路边一家二荤铺,还特地拣人多处坐下,唤来塌鼻跑堂要了四两白饭与酱肉汤,就着扑面难以忽略的下层劳动者们脊背上的汗水味,学着旁人一口气将肉汤淋在白饭上,看那刹那间爆出的奇怪异香,仿佛在至繁闹处涂上层静谧的气息,有些不伦不类,却又绝配,令人吃着吃着,倒也不觉得怅然。


      糊了七分饱后,我放下筷子,伸手掏了掏左耳,屏气凝神,尽量想在混乱相杂的言语中捕捉有价值的讯息。

      此处已近边关,不知十方儿是否依计行事,也不知为奇他……

      是否平安。

      弟弟啊弟弟……

      我摸着疼痛的背脊发愣。

      “喂,兄弟,听说了没有?”

      “啊?”

      我一惊,眼珠缓慢转动,只见左近处靠上来个多少有些睡意惺忪的小胖子,眉间唇角沾满五湖四海皆兄弟的亲切神情,以及稠密的潮红色肉酱汁。

      “听说什么?”

      “瞧你那样,一看就是个外乡人!”他又凑近半分,自信满满,隐隐狐臭。

      我点头顺便指住自己:“寻生活到此,想做些小本买卖。”

      “哎哟喂大兄弟!”小胖子拍着腿轰轰叫唤,“你可算来错地方了,”他压低嗓音,“最近乱得很哪。”

      我不动声色,适时“哦”那么一“哦”,引他自己往下说。

      “那边摩罗国新王登基开刀,叔叔也杀,婶婶也杀,三把火烧得可吓人了。”他努嘴咋舌喷气。

      “是……同我朝和亲的那个番王?”

      “对拉对拉,”小胖子拎起油腻的袖摆,前后乱飞,大力下垂,“内部消息,听说他是这个!!”

      我看看他衣袖上参差排列的几枚大窟窿,“这个……”

      “这个!”他点头。

      “这个?”

      “这个。”

      “…… ……”

      “…… ……”

      两人互较眼力良久,最后小胖子败阵,哎哟跺足,恨我愚钝,“说你土,你还真掉起渣来,断袖……断袖不懂么!”他呼噜呼噜灌下凉水,自顾自又说,“我听守城的大兵哥们议论,其实番王看中的是那个送亲的老虎副将!”


      “…… ……”我握拳咬牙,强自镇定,是虎威!虎威!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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