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怎么办!怎么办!”他抬头,切切追问我。
我刻骨怜惜,上前揽住为奇的肩膀,就像小的辰光,哥哥疼爱地揽住心尖上的弟弟。
“大哥,怎么办?”为奇反手抱牢我的腰,将头靠在我的左侧,万分依赖万分信任,仿若我真的无所不能。
我叹息了又叹息,实在难以告诉他,“我也不知道,弟弟,我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明明是喜剧,为何生生折成了悲剧;我不知道传奇的结局,不知道远方是否还会有更恐怖的痛与绝望与别离。
我只是知道,很多时候,人的心意就是那样扑朔迷离,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自信到自以为是的阶段,就会将菩萨当做鸡,终于错失了相知相许的良机。小弟心中存在着伦理,他从头至尾都认定是我的姑娘,又怎会动男女之心,就像他对宋青,就像我对十二。
其实,也并非无有吸引。
…… ……
当晚,为府内外彻夜点灯,公主吩咐侍卫人等,星夜起程,回返京城,不得有误,她没有再说别的,也没有再哭泣,只是静静得高高在上,正如皇室一般。
她,重新开始自称本宫。
沉默、忠心而又能干的下人们的效率向来惊人,老爹还没有反应之前,一干训练有素的男女便已齐齐拥起凤凰,车辚辚,马萧萧。
我站在最后的尘土之后目送,想起八公主曾经做的某个表白,她说:“大哥,我永远都向着为家,向着他……”
爱!永远啊永远,我想,永远这个词组,岂非常常被错误理解为“漫长”的一生?正是这种轻率、不恰当、保守的等量关系使人心生错觉,继而做出某些不能达成的承诺。
无论如何倾心,无论如何中意,公主终究仍是公主,她的身份让她不能主谓清晰得同为奇表白,她的身份让也她在做出牺牲却得不到回报之后伤心如凤凰东去,皇帝的儿女们,甚至从来不肯等待,无论何种形式,无论多么谦虚,给予多少,自然是希望得到多少的。
不知番邦世故是否也是如此,我突然想起了摩罗国王燕孩孩,野地夜风里,惆怅直上天际云台。
阿爹不间断咳嗽,我回首,老人仍不知为何会发生异变,不知为何会骤然失去媳妇,“望城,怎会如此……怎会如此……”他拉住我的衣袖,甚至无从追问。
我替他挡风,扶他退回府邸,接着,便用足了半夜解释首尾,唇天口地,为望城瞬间化身为一个蹩脚的说书人,起承转合到处都是裂痕。
阿爹听后沉默,须发下的阴影愈看愈显出老态,他轻轻抚摸阿妈的灵牌,沉默底、惨淡底摇了摇头。
“望城啊……”
我立刻附过耳去,“要是你们有母亲……”他说。
我深深呼吸。
天空逐渐放出白光,西边的月亮东边的太阳。
我缓慢从阿爹房中退出,十方儿正安安静静等在廊下。
“为奇怎样了?”我低声问他。
十方儿道:“回大少爷,二少爷关自己在屋里,他说自己很坏,需要反省。”
我伸直腰,将发拂向脑后,笑了笑。
十方儿又道:“大少爷,你也早些休息吧,明日还有生意要谈。”
我定定看了会眼前俊俏的少年,“十方儿……”
“是,大少爷?”他低下肩行礼,等我说下去。
“你可曾见过自己的母亲?”我问。
他迅速抬头,看我一眼,仔细思考片刻后答:“见过,可是不记得了。”
我感慨,听小弟说,十方儿与宋青本是同乡,父母故去的都早,青梅竹马都还未熟之前,就不得不各自为命。
“那么……你……到底喜欢宋青哪一点?”我走几步,停住,转身又问了句。
我眼看小厮的玉面孔哗啦变做红面孔,他似乎总也不信我会有这样的好奇心,于是扭捏,于是不知做何解。
“她……她……我……我。”他这样回答我。
所以我便又笑,在满目晨曦间,直觉自己清醒过以往三十年岁月,隐约又感到,十方儿的答案实在太过于真理,以致扩大为某副幻影————
我正用尽全身力气向深海投掷石块,却又被暗潮一次次卷回,本该倍感挫折,但是,身旁伴着的那个明明不耐烦却又能掂足等你到天荒地老的阳刚少年,却那些个不如意瞬间蒸发,统统化为醇酒入喉,实在而暖血,柔软而绵长。
…… ……
PS:公主的事情终于解决了一半,还有两个人物需要交代,不过接下来的情节对我比较困难,毕竟从来没有写过这么长的东西,要把之前打的借口全部解决终究不是容易的事情,感谢各位一贯的支持。
对了,喜欢某些主角的妹妹们要注意了,毕竟看一眼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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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慢慢行走在小腰村论尺寸最为粗悍的那条道路上,回忆里的句子,正争相透过时间,在新鲜月光中暖暖伸展,仿佛仍像从前,我与云阳与十二,互相缀着,就像根不离不弃的肉串。
难道是因为长夜慢慢,所以才郁郁寡欢?我叹息,有疏松的感觉入骨袭来,一点一滴,层次分明,时而狭窄,时而宽敞。
前方是淳朴入鼻扑面而来的乡间夜景,满目都是野草,偶见几朵五彩小花,乡下人也似的小腰村民围头聚脸,指指点点。
我眯目挑眉,顺势看去,村口百米距离之外,铁扇捏捏红赤着胳膊,头上脚下一溜灰黄土绿的地主打扮,他马大旗金信誓旦旦坐在那里,身后竟还背着那双天下无敌的巨斧,势同抢掠,势同打劫,面皮焦急之余简直刀枪不入。
我倍感无力,在众人耳长舌长些微恐惧些微猎奇的目光群里,直想掉头而去。
“为望城!”
捏捏红眼尖舌利,他狂喜着站起,“你真的来了!!!”随即展臂挥舞,刹那间,围观群众哗然倒退,直直散出去三丈开外。
我停下脚步,一个乡保冲过来匍匐。
“壮士!”他口声声喊我,没片刻,一群老百姓都围过来附和,于是我生生成了什么壮士,然后必须立刻同强盗互殴,以解救黎民于水火。
我恼怒大喝,“捏捏红!你这什么德性!”
到底是想约会还是决斗!
他愣在当场,有些腼腆地拉了拉一身衣裤,就算是青春的浓烈痕迹也掩饰不去那股子土包子气,“为……为……大为……”他扭扭捏捏走过来,扭扭捏捏道:“米叔叔扁豆肉菜他们说这样子好看,还说……嗯……还说哦……我配斧子……呃……最有气势……”
我当场大笑,直将那一干小腰村民笑得再不见踪影,直将眼前颜色鲜艳的少年笑得更加鲜艳。真正实在没有想到,这个看似粗糙的小孩,感情却比我细腻许多,我心中称奇,被家事搞得焦烂的耐心也逐渐柔软下来。
“捏捏红……”我引他往小路里头行。
双方都似乎词穷,从来也没有今日相处这般安静和祥。
想了半天,我先说,“晚上吃了什么?”
他不防备我问这个,立马踉跄,我也不防备自己会问这个,也跟着踉跄,于是都挺尴尬,站稳后两人同手同脚紧走了一阵,他道:“那个……红烧肉,汁浓酱稠。”
“嗯。”我点了点头。
当时,照例该是月黑风高人胆大,岂料正东一轮乌云兜头盖顶,于是气氛玄而又玄,斗转星移的关系直如同缩紧方寸的拳头,暧昧光线下,真不知那根是姻缘线,哪根是中指。
“大为……”
捏捏红轻轻拉我仅做装饰的右半边袍袖。
我转过头看他,这个小屁孩从不懂得礼貌,叫我时总是连皮带骨,难得今朝如此乖巧,倒新鲜,于是我也难得慈眉善目。
“老虎说,你们家又出事了?”
我惆怅且讶意,只过了个把光景,文三哥竟已经晓得,再一定睛,见捏捏红眉间忧虑凛冽,突然觉得很温暖,整个相识的长度无限扩张,阳刚之后露出一副明净的心肠。
我倚在半老树旁,静静看他半晌,以逝去之心,忆往昔旧景,刹那年轮回转。
我同他讲阿爹与阿妈的短促时光,同他讲八岁当口新添的幼弟是如何可爱如何让人忙乱。
我同他讲十二与十方儿初至为府那日一轮半圆的月亮,“其实那个时候,才是为府的颠峰与最最辉煌。”
然后,便江河日下。
阿娘故去,阿爹拜相,文家退离官场,十二换上了戎装,小弟也开始懂得问我昭君与柳树的故事,间或忧伤。
我十八岁整被跳封为副将,杀戮开始得极为简单,心里只知道,是处有屠宰的欲望,就会有疆场。
我说:“接着便遇得云阳,他因箭伤上级武将,秋后即将行刑,堪堪被我靠着高官厚禄强拦而下,我一眼便知道此人能力非凡前途无量,云阳倒也厉害,不负众望,一眼便看中了我的十二。”
捏捏红闷头听着,呼吸眨眼的起承转合间,我已经讲到了带弟出征,讲到了扑朔迷离的和番,讲到了我领兵耐重几山,讨伐某个传言里妖怪聚集的强盗帮。
“本以为足能够速战速决,”我甚感到遗憾,“谁想到底心软,舍不得耐重几山的红色的用作酿酒至好枫叶,也对想法天真本领不小的强盗头子颇有好感。”
“啊!”捏捏红听到此处,轰然脸红,他有些得意有些羞涩有些不可置信,乐颠乐颠插嘴过来:“原来你那么早就相中我了?”
我一口哽住,生生咳了半天,好气来好笑,嘴巴和鼻子统统都熏歪了,直想:这小屁孩吃什么长大的,究竟有没有脑子,为望城又不是那些个心思龌龊得眼睛里只有小男官的变态衰汉,谁会看中他一个邋里邋遢的乡巴佬————哼!真要看中,也该是好久好久以后的事情了!
我瞪出眼珠,也没耐烦解释,眼看着捏捏红自以为是乐和了半天,自顾自讲下去。
直讲到惊悉异变骤然退兵,直讲到十二死去分崩离析,我发现自己竟异常平稳,平稳得几乎可以穿越历史。
捏捏红坚持道:“不是你的错。”
我笑了笑,事到如今,因果缥缈。
“我与燕孩孩最先狭路,他虽口声声叫我舅子,其实不过爱屋及乌,彼此完全没有好感。”
捏捏红附和道:“那人不对着为奇的时候,眼睛里满满都是勾心斗角,的确不好。”
我讶意,这小孩瞧别人倒准,不禁有些刮目相看之感,后来之事一同经历自无需细言,我径自跳到那日喜筵,八公主骤然降临。
误会扩大到极致的时候总会有解开的一天,昨夜,也只不过是一位身份高贵的女子由寻常爱恋之心中醒转,痛苦绝望到无以复加之余,拂袖东去而已。
我叹了口气,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短短瞬间,弟弟没了长嫂,哥哥没了弟妹,为家的下坡路从来都是如此惊险。
捏捏红非常担心:“她会否报复?”
我答:“也许。”
他皱眉,思考良久,“耐重几山易守难攻,必要之时,你们可以……”
我一把勾住他的肩膀,很足够了!有这句话,便很足够了。
“大为……”他轻轻道:“我是真的喜欢你,从来不关旁人的事。”
我问:“是肯同我接吻,肯同我上床,如果是女人,肯为我生下儿郎的,那种喜欢么?”
他大窘,脸色如黄绿衣物,抖了又抖,颤了又颤,挣着背开去老远,阳刚之气很可爱得化去,点头的姿势性感得天下无敌。
那一刻,捏捏红的背影就像一堵缥缈的墙,挡住了飞絮,挡不住斑斓春光。
“不是不是!”捏捏红慌忙摆手,天大冤枉地叫,“后来就碰到你了!”
我不觉便顺着他的思路开始回忆,却突然联想起了裙子与梳子与大红花,陡然不悦。
捏捏红道:“走了半路,我总觉得奇怪,一是那番毛大个子明明也是个男人,干嘛老去缠小为,二是既然你如此恶劣,怎么也会时时替别人着想,”他跳过历史事件抬头看我,目光穿越我,天空中振起某只鸟,用树梢般微弱尖利的啼鸣,激励这奄奄一息的夜,以致东跑到了西,回忆成为两三颗将要熄灭的星,强盗头子捏捏红说:“直到那日你拼着手伤替女人接生,我……我……我才发现……你……其实……长得……很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