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刘越说越兴奋,我的心却越听越冷。
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不知道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知道避不开让父子们兵戎相见,只是不知道这对抗来得如此直接。
(十一)
第二天傍晚,下起了小雨, 这是1936年春天,黄土高原上的第一场雨。
从下午起我就没见到肖南, 快吃晚饭的时候,
我告诉小刘要回文工团的驻地一趟去拿东西,夜里就住在那里,第二天上午一准回来。小刘也没留心,只是提醒我明天下午部队出发,让我千万别晚了。
我离开叶集时天还没有黑,揣着师部的路条,一路顺顺当当地出了镇子。细雨飘着, 一路上除了个别披着蓑衣的老农,几乎看不到行人。
如果走小路的话,从叶集到临清县的李各庄大约有45里路。详细看过了地图,我埋头快快地走着, 趁着路还没有变成粘土,
我要抓紧时间。在出镇不久的地方,路边有一个黑的庞然大物,原来是个废弃的石灰窑。
我拐进去,脱下身上的军装,把军帽裹了,压在几块断砖下面,再出来时,上身只穿了妈妈织的那件毛衣。
天渐渐完全黑了,经过村庄时,路边的窑洞里开始有暗红色的油灯闪烁。再走一会儿,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了,只有经过邨集的时候,曾经有两个荷枪的民兵拦住了我检查路条。
雨细细密密地下着,我走了多久了?
四个小时还是五个小时?我不知道,我没有感觉了,鞋上沾满了泥巴,每走一步都需要力气,再加上打滑和摔跤,我的速度显然不如开始。天地都是漆黑漆黑的,一半是因为适应了黑暗,一半凭着直觉,我断定我还在大路上走,只要不迷路,总能在半夜时分赶到李各庄。
当我已经挪不动步子,觉得越来越绝望的时候,远远地,我看到了一线灯光,是电灯。
看到灯光的一刹那,我并没有感到欣喜,反而打了一个冷战。毕竟,那是国军的驻地,而我,是一个红军战士。我拖着疲惫的步子走近哨卡,有人喝住了我,
我举起双手, 看着端枪过来的黑影。
“我叫李同,是二十五师师长李政的眼线,我有紧急情报要报告长官!”我不能浪费任何时间了,已经两三点了吧。
那个士兵是个机灵的,见我脸色铁青,身上到处是泥泞,不敢马虎,伸手在我衣兜处摸了摸,见没有武器,便转身带我去见他的长官。
在一个瘦瘦的参谋模样的人盘问我的时候,爸爸推门进来了。
参谋出去时随手关上了门,爸爸慢慢走到我身边,一脸的难以置信。他真的是越来越老了,依然是我在长乐门里见到的忧郁,此刻却让我备感温暖。
我眼眶湿了,爸爸把我紧紧地抱进怀里。
“阿同,你为什么总是长不大?”贴着我冰冷的脸颊,爸爸难过地责备我。
“爸爸,我和肖南在一起,” 我轻轻说。
“他还好吗?”
我点点头,然后陷入了沉默,是不知道说什么,也是因为没有力气。
爸爸拿来了一件没有军队特征的棉袄,盯着我赶快把湿毛衣换下来。我不敢再浪费时间,握着一碗热水,急急把红军的计划告诉了父亲。
“是真的?!”父亲脸色突变,大惊失色,眉头皱得更紧了,“幸亏你来,这儿只有两个连的兵力,大部队都驻扎在镇上。”
“阿同,你真是疯了!” 沉思了一会儿,爸爸突然抬起头来,“这是军事机密,你这么做,是背叛!”
“我只是想让你活着。”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你不怕我设下埋伏吗?我可以调集兵力不费吹灰之力歼灭共党,因为我们一个师的编制实际上比他们大得多。”爸爸言词冷峻,似乎在威胁我。
我摇摇头,盯着那和我相似的眼睛,“你随便,爸爸,我马上就要回去了,我会跟他们在一起。……如果你真的设下埋伏,我不会活着离开这个庄子。”
爸爸吃了一惊,厉声道:“如果我不让你回去呢?”
“爸,”我轻声劝他,“你拦得了一时,拦不了一世。”
我最后看了爸爸一眼,站起身准备离开,爸爸却抓住了我的胳膊,苍老的声音有了一丝哽咽,“阿同,……让我再看看你。”
“为什么你一定要到苏区?你在浪费你的音乐天分,”爸爸说,“你知道吗,我宁愿你呆在上海那个夜总会里。”
“We are
daydreamers,你,我,还有肖南。”我抬头看着爸爸,认认真真地说:“三民主义,是你的梦;世界大同,是他的梦;妈妈的梦是全家平安;”我停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而我的梦,就是肖南。”
爸爸似乎一时难以明白,我却该走了。
“阿同!” 搭上门把手,我听见爸爸在身后声音沙哑地叫我的名字,“你不用担心埋伏的事,……我已经老了,所以不比肖南。”
我顿了一下,点点头,推门出去了。
雨渐渐在变小,一辆吉普把我送到临清县界,再往前两个村子,就是苏区了, 我跳下车,开始往前跑。雨虽然已经完全停了, 但路上依然又粘又滑,
一个半小时的路程,我足足走了近三个小时。当我钻进那个石灰窑换回干净军装时,天色已经大亮了。我精疲力尽地支撑着去文工团拿回了几件衣服和萨克斯管作为掩饰,所幸赶回师部时,肖南不在,大家都在各忙各的,没有人注意我的行踪。
我赶到师部办公室把早晨的文件整理好,分发给各团部的文书,然后就抓紧时间跑回窑洞去休息。晚上还要急行军,精疲力尽,脚上全是水泡的我会跟不上队伍的。
在炕上躺了不到半个小时,紧急集合的号声就吹响了。
营地顿时沸腾起来,到处是跑来跑去的战士,大队人马迅速在小学校里集结。 我刚要出去, 肖南推开窑洞的门进来了。
手里拎着一只步枪,肖南脸色黑黑地看不出异样,他短促地说:“李同,这是给你的。 战斗开始后,你要紧紧跟着我,不到结束不许离开半步。听到了吗?”
“嗯!”我看着那步枪有些刺眼,但还是接过来,跟在他后面冲了出去。
爸爸没有骗我。那天夜里我们抵达李各庄时,那里已是人去楼空。红军没发一枪,在凌晨时分无功而返。
回来的路上,我没有看见肖南,他一定气坏了吧。不过,我实在没有精力再想其他事了。等回到叶集师部时,我已是强弩之末,浑身散了一样。连续走了一天两夜,我的脚已经完全烂了,布袜子和脚粘在了一起,火辣辣地疼成一个。好容易回到窑洞,连鞋子也没脱,我掉头躺到在炕上。
摊手摊脚睡着,我迷迷糊糊起来,床,原来是这么好的东西。
“李同,李同!”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声音不大,我却睁不开眼睛。
一个大手使劲儿摇着我肩膀,我总算清醒过来。用手支撑着从床上坐起来, 我大力揉着眼睛,站在面前的是肖南。
“哥,我好困,让我睡觉。”肖南真是讨厌,我懒懒地不想理他。
“李同,告诉我你前天夜里干了什么?”肖南的声音里透着寒意。
“前天晚上?”我迟钝的心渐渐有些明白,凉气突然透上来。我一下忘了疼痛,站起身,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怔怔看着肖南,“哥,……你在说什么?”
“昨天晚上你去哪里了?”肖南的脸看起来有些狰狞。
“我……在……,” 我吓坏了,出什么错了吗?他知道多少,我暴露在哪里。
肖南突然扬起手来,一个软软的东西砸在我头上。我拽下来,往后退了一步,腿都软了,心里象放进了冰块凉到了底。
那,是妈妈给我织的毛衣。
“你知道我在哪里看见了它?在用作国民党师部的办公室角落里。你知道当时有多少人跟我在一起? 有六个。
只要他们中间的任何人记得前天还曾经在文书李同的身上见过这件毛衣,你都难逃一死!!”肖南口气恶狠狠的,惊吓中,我张着嘴忘了辩解,事实上,我也无可辩解。
“告诉我你干了什么?”肖南逼近,我已在炕沿边上,退无可退。
“我,”我看着阿南明亮的眼睛,那里面全是愤怒。我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我告诉了爸爸……红军的计划。”
“啪” 一声脆响,肖南的手背重重地打在我的脸上,他力气很大,我趔趄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头晕目眩地站直身子。
“难道你真的是为了作奸细才来苏区?!”肖南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变得冷酷无情。
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在瞬间变得煞白,冰凉的心“嗒”的轻响,悄悄地裂开了一条缝。
肖南,你真的这么想吗?!
他盯着我,渐渐地,脸色有些缓和,但也似乎更加懊恼。
“你在背叛革命,你知道你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吗?”
我觉得有些恶心难受,但还是挣扎着解释:“我……拿性命来吓唬爸爸……,所以不会……。”
肖南,我不要你误解我,我不要你恨我!
“万一爸……,万一他不肯呢?!”肖南生气地打断了我:“你以为以死谢罪就可以了吗?!这是几千人的性命,这是攸关到红军命运的事,不是你个人的生死可以相提并论的。”
“李同,你一点都没有变,依然把个人的小世界和革命混为一谈。” 肖南平静了一下情绪,转过身去,不再看我。天已经黑了吗?还是我的幻觉?
这时,我听见他口气僵硬地说:“如果红军因此而有任何损失,我会下命令枪毙你的,我一定会的。”
眼前的东西渐渐变得模糊了,我努力支撑着,等肖南离开。
我想躺着,躺着,一动不动,什么也不听,什么都不想。
“你不适合留在这里了,我会找一个时机,把你送走。” 肖南背着我说完这句话,不再停留。门在他背后发出了“砰”的巨响。
阿南还会原谅我吗?
我站不住,只能尽量控制自己的身子,慢慢跪倒在地上,再摔下去,这样就不太疼了。肖南的每一句话都对,只可惜我不打算听。我安静地躺在黄土地上,浑身疼得厉害,然而,伤心之余,我竟然感到有些得意。
意识一点点流失,昏过去之前,我笑个不停。
(十二)
一阵阵剧烈地撕痛把我从昏睡中惊醒,脚上的疼沿着神经一直钻进了脑子里,我“啊呦”大叫一声就往回缩脚。有人扑上来把我腿按住。
疼痛是一阵一阵的,我喘口气,慢慢缓过劲来,这才支起酸疼的身子,探头找人,碰巧肖南正趴在我腿上扭着头看我,一下子就对上了我的眼睛。
我的心哆嗦了一下,他的眼睛里沉沉的深意,远不是我能看穿的。
我垂下眼睛,坐起了身子,肖南也不再理我,继续往下帮我脱袜子。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豆油的腥味儿,想是袜子粘得太厉害,
得用油浸湿了才能弄下来。肖南下手很轻巧,可我还是疼得满头冷汗。
外面天光已经暗下来了,肖南脖子上也出了细细的汗,微微的映着窗户纸那里透过来的清光。第一次发现,他的耳根后面有一道陌生的伤疤,伤疤看起来很老,那是怎么弄的,什么时候弄的?很多事情我不再知道了,实际上,过去的五年,分多聚少,肖南的生活已经离我很远了,就如同肖南现在的心思。
“你不能再呆在师部了,今天晚上,我就把你送回文工团。”
他一边弄一边说,脸几乎背着我,声音冷淡有节制,“你会被关一个星期的禁闭,然后老老实实呆在那里,不许离开营区,不许来找我。”
“嗯。”
“等下个月初,有人去周县买药,县城里有通往西安的火车,你从那里回北平。”
“嗯。”我怔怔的忘了疼,又到了被他赶出革命阵营的时候了么?
肖南突然手上用力,一下撕开了连在一起的最后一片袜子和皮肉,我猛地哆嗦了一下,眼前一阵发黑。肖南连忙转身扶住我肩膀,粗声粗气地说:“好了,阿同,好了,都完了。”
他的动作意外地僵住了,我睁开眼睛,被他的眼神里的温柔魔住。
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擦过我的脸颊,“为什么哭了?”
我也不知道,茫然地说:“是疼的吧。”
他看着我,似乎在思量我的话。然后轻轻甩了一下头,转身又去照顾我可怜的脚丫子了。小心清理之后,他在我脚上抹了一层粘腻腻的獾油,那是当地治伤口的土方子。
四月天,黄土高原上刚刚开始暖和起来,桃花已经败了,梨花开的正浓。月上中天,除了个别的岗哨,四处一片寂静。肖南把我抱到马上,自己牵着缰绳,拉着军马离开了镇子。
文工团在秋庄,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四五里地的样子。
即便是半夜,肖南还是谨慎地避开了大路。镇子后面有一大片梨行,绵延数里,穿过那里最是隐蔽。
梨花没有香气,月夜下无人,自开自谢,一色白花花的透明,看不到边际。刚刚过了十五,月亮虽然不太圆却依然明亮,淡蓝色的月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梨花,斑驳地打在地上。
两人一骑慢慢地走着,各自满腹心事,似乎又无从说起,只有马蹄声嗒嗒轻响,回荡在春夜的宁静里。一刹那间我突然想起了当年站在圣心中学神龛中的上帝,我暗暗祈祷,希望他能帮助我,让这条头上脚下铺满了梨花的路漫漫长长走不到尽头。
“还疼吗?” 肖南终于说话了。
“还有一点。”我只穿了白布袜,不能踩马蹬子,所以荡着两只脚。
“嗯。”
他停了一下问我:“李同,你喜欢这儿吗?”
“这儿感觉上很明朗,朝气蓬勃的,不过,”我想了想说:“有时候我总觉得不安。”
“不管怎样,打土豪分田地以后,陕北的农民比过去日子好过,我相信,等新中国成立了,他们的日子会更好。”奇怪的是,当肖南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却有点苦涩,“我曾经幻想着作拯救苍生的英雄,现在我比以前更现实了。跟你一样,我也常常有不安的感觉,但我总还走在通向一个梦想的路上,”他抬起脸来看看我,笑笑,“阿同,我会做到最后一天的,不管我们成功还是失败。”
我凝视着他瘦削而英俊的脸,月色下虽然看不清晰,我却恍若找到了他18岁摔门而去时的天真和执著,这样的肖南,让我永生难改地爱着。
“……对不起,”我知道,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想起自己做过的事,对于浴血奋战的那些士兵是怎样的背叛。可是……,我只能说对不起,如果一切重来,我还是会……。
肖南却没有再说什么,低着头默默走着,不时有飘下来的梨花落在他肩上,顷刻间又滑落了。
“李同,回家以后,替我好好照顾妈妈。”肖南的声音低下来,“……我们三个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
“肖南,”他好像不那么生气了,我急急求他:“我,可不可以留下?”
“不行,”肖南的语气没有一丝一毫商量的余地,“阿同,你的性格和思维方式太危险。对于你,对于我,对于革命,都很危险!”
“可是,我只想跟你在一起。”我冲口而出,一下踩到了禁地,从两年前那个北平的早晨以后我们再没有碰过的禁地!
气氛陡然凝固了,扯一下缰绳,肖南停住了脚步,马不安地打个响鼻,也站住了。
“……你太傻了,……阿同。”他不看我,声音哑哑地,我的心跟着起起落落,“我心疼你,只因为……我是你哥哥。不能帮你改变,已经是我的失败,我不会……让自己也跟着你疯掉。”
远处传来一声布谷鸟的叫声,春天怎么会有这种空洞的鸟鸣,不合时宜,令人心惊。
“……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组织上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她是军政大学的学生,叫……纪萱。”
肖南牵着马,我们继续往前走。
春天的夜是冷的,月亮是青白的,马蹄声是碎的,而梨花,则开始谢了。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事情都无可避免,绕过一个,第二个依旧接踵而来。其实回不回避都是一样的,怪只怪我是庸人,难免自扰。
见我没有回音,肖南忍不住回头看我,我知道他在细细打量我的表情。
我冲他笑笑,全没有心机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