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南————雨天
雨天  发于:2009年07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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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 我认识他。李同同志确实是进步青年,他曾经作过《赤月》的联络员, 这一点我和刘义勉同志都可以作证。”
“是吗? 那太好了。” 看肖南脸色不好,政委显然有些不知所措,只是连声说:“事情搞清楚了就好,没有冤枉了好同志。”
肖南凉凉地说:“好了, 你们都回去吧。这儿我来处理。”
人呼啦啦走个精光,屋里霎时安静下来。 肖南蹲下身子给我松绑,因为我的挣扎,绳子紧紧的勒着,不容易解开。好容易解开了,
却又疼得我大汗淋漓,原来胳膊拧在身后早就麻木地抽筋了,每动一下就痛彻心扉。
可是我顾不得胳膊了,靠着墙急急低声对肖南说:“快,给我一杯……热水!我……胃疼。”
“小刘!快去拿一杯热水!!” 肖南扭头冲门外大叫。
“为什么会胃疼?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个毛病?疼了有多会儿了?”
“从早晨开始的。” 我闭上眼睛,老老实实回答。一切象是回到了北平那个安静的四合院,今天圣心中学没有课,阿南跑来我的房间里来找我。
肖南的警卫员端了一个热气腾腾的搪瓷缸子进来,打断了我的白日梦,我抬手去接,却又因为肩肘上的一阵剧痛放弃了。肖南挥手让小刘出去,把我半抱起来搂在怀里,端了缸子来喂我。水有些烫,就着肖南的手,我迫不及待地咕咚咕咚往下喝。
热热的水顺着喉咙灌下去,让我有了一丝暖意。一缸子水很快见了底,我松下身子,长长舒了口气,抬头却看到肖南眼睛里盈盈有了泪光。
我忍不住笑了,轻轻叫道:“哥!”
肖南拿手背擦了擦眼睛,粗声粗气地问:“ 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见他眉头皱起来,我连忙补充,“妈很担心你。”
他不再说话,让我靠在墙上,修长有力的手指揉着我的肩肘活血化瘀。
我贪婪地看着他的脸。他紧紧抿着嘴角,依然英俊的脸上多了几分风霜的颜色,严肃的表情使他看上去竟然比我更象爸爸。肖南,肖南,我又坐在了你的身边。
他似乎知道我在看他,手下突然加重了力气。我吃疼,便往回缩,“哥!”
“不要叫我哥,叫我周文远,或者师长。” 他停下手,锐利的眼睛看着我,这样的肖南好陌生。
“我知道,”我垂下头,心里酸酸地,不知不觉地撅起了嘴巴,“我不会忘的。”
肖南却微微笑了,伸手磨蹭了一下我的头发,他温言哄我,“阿同,现在能走路吗?要不要我扛着你?”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讨厌的肖南。他坏坏地咧嘴,两手插在我的腋下把我慢慢扶了起来。


师部就在小学校的后面,一排窑洞里,肖南占了最东面的一孔。阳光暖暖地照进来,进门一张桌子,想来是他办公的地方,墙上挂了一个黄色的地图,看精细度,应该是从爸爸那边儿缴获来的。屋子里面一张大炕,上面整整齐齐地叠着一床灰布被褥,为了防止落土,炕里面的墙上糊着一层干净的黄裱纸。窑洞看起来宽敞明亮,朴素整洁,就象肖南的人一样。
肖南扶我在炕上躺好,拉开被子给我盖上,炕里面大概灰烬未去,还温温的。我躺在那里,不错眼珠地看着肖南忙忙碌碌地在窑洞门口起灶煮粥。柴有点湿,浓烟把肖南呛得咳起来,警卫员小刘跑来问他要不要帮忙,他说不用,
小刘听话走掉了。
我不是那种在乎天长地久的人,我活的是一份记忆,只要记忆里有过幸福,我就总是幸福。而今天,是我那么多幸福日子里,最幸福的一天。


 

(九)


肖南喂我吃了小米粥,我叫嚣的胃渐渐平复下来。
肖南收拾了碗筷,关上了窑洞的门,走过来坐在炕边。他撸起我的袖子,看我胳膊和手腕上的绑痕。虽然已经不那么疼了,深红色的印子在白色的皮肤上依然显得触目惊心。
他脸色沉沉地,一边用干燥温暖的手指轻柔有力地揉着瘀血的地方,一边低声询问我家里的情况。他沉稳的声音让我备感心安,
只要他在这里,什么事都不用我管了吧。 虽然想这样一直看着他,躺在暖暖的炕上,精疲力尽的我还是渐渐地睡着了。
醒来时, 天已经完全黑了,灯光如豆, 肖南却不在。
我掀开被子下床, 胳膊还疼,胃倒是好了。 我不敢出去,
在窑洞里东晃西晃,看来看去。可能是因为居无定所,常年行军的原因,肖南的东西很少。我坐在他的桌子前翻看,几本苏区的宣传土地革命的小册子,再有就是一个大本子,看起来象是用来描红的写字簿。
我翻开来,里面是肖南秀挺的笔迹,记录了一些琐事,不过是哪天开会,何处集训。我无聊,便一页一页地看下去。
翻到几近最后的一页,纸上出现了一幅用铅笔手绘的草稿,仔细看,是陕西中部的地图,上面俨然用红笔标出了一些我似熟非熟的地点和驻军番号。
我一个一个看下去,心里突地一跳。“二十五师”四个字针一样刺进了我的眼睛,我定定神,仔细分辨,没错, 红笔是国名党军队,铅笔是红军部署。
国民党二十五师距离这里很近,不过两个县的距离,那就是说,爸爸已经奉命剿匪了。
我呆呆坐在煤油灯下, 身子凉凉的,眼睛不由湿润了。
我和妈妈日夜担心的事情终于要来了吗?难道,肖南和爸爸真得要兵戎相见吗?我用手指慢慢划过地图上的那几个红字,眼前浮现了那与我酷肖的已经有些苍老的五官,爸爸,
你知道我们在这里吗?
门“吱呀”开了, 我慌忙合上本子,抬头时,肖南手里拿着一瓶东西进来了。看见我, 他高兴地笑了。
“你起来了, 还疼吗?”
我脑子里一时还都是爸爸的影子,所以有些神色恍惚。肖南走过来拍拍我的脸,“怎么了? 还没睡醒吗?”
我醒醒神,笑了,真的象作梦一样,肖南又在我身边了。
“傻样子,怎么还是呆头呆脑的。”肖南笑着放下手里的东西,“我出去要了一点红花油,晚上睡觉前搓搓,不然,你胳膊明天会更肿。”
“嗯,”我笑得很开心,一时忘了父亲的事。
肖南眼睛在我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突然说,“你饿了吧?我们该吃晚饭了。” 说罢,他转身出去了,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两个粗瓷盖碗。


那天晚上,我一直惦记着那张地图, 心里惴惴不安,可又不敢开口问肖南。
因为要早起,苏区的人都睡得很早。吃完晚饭不一会儿,
肖南便把煤油灯挑亮放在炕桌上,要我坐到炕上来。红花油的味道冲冲的,肖南高高挽起我的袖子,大力地搓着,我不断疼得龇牙咧嘴,叫着“轻点啦,轻点!”
他却不理我,弄完了才一拍我肩膀,“你懂什么,只有这样,药效才能进去。这么一点痛,就大声嚷嚷,这里枪林弹雨的,你真么能活下去。”
我傻傻地笑。
“好了,脱衣服睡吧。”
我听话脱掉毛衣,身子一展,胸口却如受重击。毛衣套在头上, 愣是不敢动了。
“怎么了?”肖南急急问, 帮着我把毛衣从头上揪下来。
“胸口也疼,”我暗骂自己不争气。
“让我看看。”肖南伸手来解我小褂。
扣子解开,肖南抽了一口气。我低头去看, 右肋上一片乌青,黑压压地看着吓人。我抬头安慰肖南:“看着吓人, 其实不怎么疼, 我都忘了。”
“他们打你了?”
“没有, 是一个战士偷偷踢的。” 我笑起来,不知为什么,我一点也不恨那个红脸的庄稼汉,“幸亏了妈妈织的毛衣,不然就惨了。”
“那这是什么?”
肖南突然凑上来看,用手磨蹭着我腹部的皮肤。 我吃痒,格格笑着躲开,却被他按住,
他的脸色难看起来,声音也变了,连名带姓地又问我:“李同,这是什么?!”
我突然意识到,他看见了我右腹部的枪伤。
肖南盯着那里, 又把我转过去,看着后面的伤。子弹从那里穿出去, 留下了出口。
“你怎么会有这种伤口? 是子弹?有一两年了?怎么回事?!”肖南紧张的声音让我窝心,我却不知道怎么回答。
“哥!” 我紧紧掩住小褂,躲闪着他的目光。
“是那一次!!你受伤了?” 精明如肖南,我怎么是对手。他的声音沉沉地有了怒意,“为什么我不知道?!”
“我……,因为, 因为你会带我去找医生,会耽误掉7点的火车。” 我垂着头,低声说。
肖南没说话,怔怔地看着我, 见他没有动静, 我抬头去看,却被他紧紧地拥入了怀里。
“阿同, 你怎么这么傻?!”
我趴在他结实宽阔的胸前,感到他热热的气息在我的颈边, 一时间,幸福地忘乎所以。
“阿同, 你怎么这么傻? 这样的伤,你会死掉的,你知道吗?”
“不会,肖南, 是你把我想得太笨了。” 他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烟草气息,我紧紧靠着他, 闭上了眼睛。
“是吗?”他的手磨蹭着我的脊背,轻轻地说。
“幸好,那天爸爸在火车站等我。” 我闷在肖南怀里说,“肖南,爸猜到了你的事情,可是他没有插手。”
“嗯,他是对的。”我注意到了,肖南不叫爸爸,这让我不安。肖南低声在我耳边说:“或许,他把我赶出门的时候就想到了今天,或许,有些事,他比我更明白。”
突然,我想起来自己惦记了一个晚上的事情,鼓起了勇气问道:“肖南,你告诉我,爸在陕西,对吗?”
肖南松开我, 探寻地看着, 黑黑的眼睛里返着灯光,“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你的地图。”我看着他说,不知不觉,鼻子有些酸了,“肖南,……你,你避开爸爸好不好?!”
我难过地感到,他的身体有些僵硬了。果然,他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阿同,你不懂,从我离开家的那个时候起,我就准备着这一天了。如果我回避,我就不配当个好战士。”


 

(十)
突然,我想起来自己惦记了一个晚上的事情,鼓起了勇气问道:“肖南,你告诉我,爸在陕西,对吗?”
肖南松开我, 探寻地看着, 黑黑的眼睛里返着灯光,“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你的地图。”我看着他说,不知不觉,鼻子有些酸了,“肖南,……你,你避开爸爸好不好?!”
我难过地感到,他的身体有些僵硬了。果然,他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阿同,你不懂,从我离开家的那个时候起,我就准备着这一天了。如果我回避,我就不配当个好战士。”
我无言地看着肖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看着我,脸色渐渐变得柔和,伸手温柔地擦去我脸上不争气滑下来的泪珠。
“阿同,还是那么爱哭。” 他的声音低沉地带着磁性。
生死关头,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如何能够带过,我知道他不想多说,却又无法放弃努力。
“你恨爸爸吗?”
“……,”肖南沉思着摇了摇头,瘦削的脸在红色的煤油灯下一明一暗,“我不恨他,我只是很遗憾。这儿是陕北,不是北平,在这里……他不是爸爸,他代表一个反动的阶级。”
“我本来也这样想,所以我离开家去了上海,可是,你知道吗? 在我来这儿之前的那个晚上,妈妈给我说起了他们当年相遇的事。”
“是吗?”肖南柔和地笑了,“我还以为他们是媒妁之言呢。”
“妈说,那还是宣统二年(1911年)的冬天,黄兴他们正在上海筹备临时联合政府的事,革命军进南京城的那天,正下着小雨。她穿着白衣黑裙站在人群里,拼命地挥舞着小旗子。在她的眼里,
那个凌乱的队伍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中国的希望。”
“一个年轻的军官骑着马飞驰而过,经过她身边时,泥水飞起来溅到了她的衣裳,他听到惊叫声,放缓速度,扭头抱歉地冲妈妈笑笑。后来,那军官去女子师范学校做动员,妈妈才知道原来他叫李政,是同盟会的成员。妈妈说,她从来不后悔嫁给爸爸,即便在二次革命里,得知肖冠东被砍头的时候,她说,总得有人付出,才有希望。……对于妈妈来说,爸爸永远不属于一个反动的阶级。”
肖南沉思不语,眉宇间是冷漠还是感动, 我分辨不清。“……妈还说,真得很奇怪,
跟爸爸象得人不是我,而是你。这也是为什么从小爸就对你给予了更大的希望。”
肖南的眼帘垂下来,沉默良久,他没有再试图说服我,但是,也没有反驳我。
那天夜里,肖南一直背对着我,我躺在他的身边,听着他沉稳的呼吸,久久难以入睡。


接下来的日子,是我最快乐的时光。 肖南没有让我再回文工团, 让小刘去给黄团长发了个通知,暂时借调我在师部作文书。
肖南很忙,每天都在开会和训练,有时就在师部,有时去枣园。过了两天,他让我搬出去,我知道他那里有很多大人物出入,所以乖乖地没有异议,抱着铺盖搬进了小刘的窑洞。
文书的工作相对轻松,每天不过收发文件,作作会议记录。知道整风运动越来越激烈, 我也比平时更加小心地做到不引人注目,很少跟在肖南身边。
十来天后的一个中午,部队发出了准备作战的信号,似乎并不是一个大的军事行动,只有两个团待命。肖南去枣园了,我整理完文件,就跑到他房间里帮他收拾东西。到了半下午,听到外面传来纷杂的脚步声,然后就听见肖南和另外一个人停在窑洞门口说话。

听声音我知道是师政委项龙。我从窗户上的缝隙看出去, 只见肖南背对着我站在粗壮的项龙面前。
“尤其是要警惕托洛茨基分子!” 政委把手在空中有力地一挥,“大战前夕,决不可以在政治思想上掉以轻心。”
(注:苏联1923年以后,托洛茨基为首的苏联托派与斯大林为首的联共中央引发了激烈争论和夺权斗争,在具体事件上,中国革命是这场争论的焦点之一。后来从20年代到30年代,“肃托运动”成为中国共产党内部斗争的重要部分,并且因为过分的扩大化,导致大批的党员被当成特务汉奸而镇压。解放后,这个运动很少再被提起。)
“是,政委放心, 我们回去一定好好学习新的中央文件,警惕任何敢于破坏革命的反动分子。”肖南笔直地站着, “啪”得行了个礼。
政委走了,肖南推门进来,见我站在那里,顿时一愣,脸上竟然露出了又羞又恼的神情。我同情地看着他,忘记了掩饰,那表情实在不属于我熟悉的明朗而勇敢的肖南。
“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粗声粗气地问。
“我,”我知道他不高兴,可是面对着那张黧黑削瘦的脸,我的同情象是刀刻的木版画,黑白分明。我木讷地低下头去,比他更加羞愧难当。“……我。”
“不用收拾了,出去吧。”他的脸色看起来很难看,我逃也似地跑出了窑洞。


肖南有心事。
我担心地发觉,第二天整个白天,肖南都在仔细地避开我。有一次他推门走进师部办公室,看到我在,一句话不说又出去了。相反,他的警卫员小刘却全天都在兴奋地哼唱着“解放区的天”。
是不是有什么行动了?我惴惴不安,总觉得异样,终于在晚上临睡前抓住小刘。
见我问他,小刘嘻嘻笑了,“后天晚上就有个大的行动。而且是一个十拿九稳的计划。”
“是吗?”不知道为什么,想到白天肖南对我的回避,我脊背发凉。“是在哪一片?临清县?”
国民党二十五师和三十八师驻扎在临清县城。
小刘摇头晃脑地卖关子:“要是临清县城就不打了。”
“你告诉我,我,我明天帮你……洗衣服。”我急得不得了,一时想不出别的手段。
“好啊,就这么说定了!反正你也很快就知道了,最迟后天早上命令就下来。”小刘趴在我耳朵边儿上鬼鬼祟祟地说:“我们要打的不是县城,是临清的李各庄。接到了线报,国民党二十五师的师部已经偷偷转移到了李各庄,只有两个连的兵力防护,你知道反围剿的原则是避实击虚,所以上面打算以一个团的兵力压上去,擒贼擒王!师部已经决定了,这次让周副师长指挥,副师长是最棒的,我们一定会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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