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南————雨天
雨天  发于:2009年07月20日

关灯
护眼


三六年的秋天,我的四合院依旧平静,而外面的世界却更加疯狂。
酒楼上相亲的几个月里,日本人不断增兵华北,节节进逼,零星战事,已经打倒了北平城外。传来的消息里似乎总是坏多过好,先是二十九军撤出了丰台,不久傅左一将军则在绥远打了一个小小的胜仗。至于陕北,西北军东北军和共产党的战事一直在胶着之中,隐约还有传闻,说东北军与共党过从甚密,明打暗谈,已经让中央政府日渐感到了不安。
眼看冬天就要到了,往年,银杏树的叶子一落光,北平城里就开始萧索了,今年似乎反而更加热闹,大街上不断地有学生游行,后来,连唱戏的荀老板他们,也借故拒绝了冀东防共自治政府成立周年的庆祝演出。
大家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希望能够国共合作共同抗战。
若是爸爸和哥哥能不再打了,他们是否就可以回家了呢。


十二月,西安突传惊天变故,战事顿停,一时间,似乎所有的人都摒住了呼吸,当月底那天传来国共双方决定停止内战、合作抗日的消息时,母亲不由大哭起来。
那天,是一个风雪之夜,我刚刚睡下,就隐约听到远处大门有响动,突然想起来秀明已经回家待产了,刚来的小丫头秀言年龄还小,我只好自己笈上鞋,披了大衣,踩着咯咯吱吱的积雪跑去开门。
黑漆大门打开,门外昏黄的电灯下,站着头戴军帽,斗篷上挂满了积雪的父亲,我一时呆住,想想,上次见到爸爸,还是在李各庄那间临时的办公室里,不知不觉已经八个月了。
爸爸也愣住了,半晌才伸出胳膊搂住我道:“还好你已经回来了,怎么不写信告诉我,让我白白为你们两个担心。”


说来可笑,国共和谈,突然之间,我的哥哥和爸爸就不打仗了。
这个春节,虽然有日本人在城外驻着,家里还是出现了少见的快乐,厢房里重新住进了卫兵马夫,廊下处处挂了灯笼,妈妈还找人重新油漆了有些剥落的大门,铺换了堂屋前个别裂缝的青砖。我自然明白妈妈的心情,哪怕赶明儿城破人亡了,也总好过父子相残,煮豆燃萁吧。
一天晚上,爸爸没有出去,妈妈却被副官夫人请去看戏了。 我到书房的时候,爸爸正在写东西。
“爸,肖南还有什么别的消息吗?”
爸爸抬头看着我:“我不是都给你们说了吗,他很好,听说已经当了一二五师的师长了。”
“是吗,” 我嘴里应声,眼睛却执拗地盯着父亲,“那你为什么为我们两个担心。”
爸爸一愣。
“我什么时候不是为你们两个担心,” 爸爸转而道,“你妈妈看戏快回来了,去接接她吧。”
“肃托运动还没有结束吗?” 我道。
爸爸看着我,眉头的川字在灯光下益发深刻。
“爸!” 我渐渐有些惊恐。
爸爸叹口气,终于,避开我的眼睛低声道:
“刘义勉被捕了。”
我心里一松,接着又是一紧,惊疑不定不觉低低念了声阿弥陀佛。
“肖南倒是没事儿,还升了半个格儿。”爸爸停停又道:“所以我才会日夜悬心,还好,你已经离开了陕北。”
爸爸的话说得不连贯,但我已非当日无辜少年,其中含义,不言自明。
“阿同,你不要太担心,” 看我站着不动,爸爸突然问道:“你相亲的事怎样了?”
我一惊,疑惑地看他。
爸爸顿了顿,放下手中毛笔,站起来搓搓手方道:“肖南我是指望不上了,爸爸抱孙子的事就靠你了。”
我悄无声息放下心来,转身拿了门后的大衣递给爸爸,笑道:“我该去接妈妈了,顺便问问李副官的太太,有没有什么最新的小姐出炉。”


第二天一早,我便要出门,地上的雪还没有化,但院子里早已经扫干净了,角落处留着半人高变成了灰色的雪堆,只有墙头和屋顶的积雪还是白色的,整齐地勾出青砖灰瓦、小巧飞檐的曲线来。妈正在大门口指挥着秀言贴春联儿,秀言跐着门槛儿,小脸冻的红扑扑的,见我过去,笑着叫我道:
“小少爷,你看这联子贴得好不好。”
我抬头,黑漆门上醒目处端端正正贴着两个四方联,红底黑字,是爸爸刚硬俊拔的颜体:
“壮志难消,唯愿乘长风收我千里江山
亲情自遣,得闲挂征袍细品万金家书”
我点头说好,笑着看妈妈,只有我们明白这联中家书所指。 爸爸表面上冷峻,实际上是个纸老虎,暗地里,不知把那张模糊的照片看了几回。
姆妈突然抓住我的手,仔细看着我道:
“阿同,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不舒服吗?”
“姆妈,你眼花了吧。” 我拽出手来哈气,掩饰地竖起大衣的领子,脑子里却不觉闪过了凌晨时的噩梦,象在上海时那样,我又梦见他死了。
“是吗。” 姆妈问,“这么早,你要去哪里?”
“去朋友家逛逛。”
“哦,去吧,也别老闷在家里。”
已经走了,妈妈在后面又赶着道,“阿同,顺路的话,去湖广会馆让他们留出后天晚上的包厢来,是荀老板的戏,你陪妈一起去。”
我一听便明白有什么事,八成是为了那个同远书社黄老板的二小姐。
这种事我本来早已经习惯了,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早晨,心里突然感到沮丧起来,如果说头两个月还能强打心思,现在,却连强打的心也没了。

走路去刘义勉家,也不过半个小时的路程。 站在那熟悉的门口,我稍稍有点紧张,雕花的铁门旧了很多,大致还是老样子。
开门的是个中等个子的老人,穿着干净的长衫,一脸狐疑地看着我但还算礼貌,后来他听到我说要找绮真便笑了。
“我想起您来了,您不记得我了,李少爷?”
我仔细看看他,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
“小时候,您和肖少爷常常来找我们大公子,还去过铺子里。”
原来老人姓周,是刘家的老朋友,一直在刘家当经理,刘家去了上海以后,他便暂时租了这房子。
周先生告诉我说刘家人已经转手了北京的生意,估计一时半会儿不会再回来了。
我点点头打算离开,周先生却说让我等等,转身进去,不一会儿拿了几封信出来。
“这是最近两个月寄给他们的信,估计也没有什么着急的,李先生若是能见到二小姐,不如就拿了去。”
我想了想接过来。
“还有……一件奇怪的事。”
我抬头,周先生困惑地挠了挠头道:
“头一阵子,有一个月了吧,有人去铺子里来找我,说是大公子小时候的朋友,问了我好多关于大公子的事,我还跟他们提到了肖少爷,后来……我觉得有点奇怪,既然是大公子的老朋友,怎么他们好像不认得肖少爷。”
我一惊,问道:“他们看起来什么样子。”
“说不上来,三十来岁的年轻人,有一个说东北话,不过……看起来不太光明正大的样子,说话的时候似乎……犹犹豫豫的。”
我点点头,见再问不出其他,便弯腰告辞,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那两个人,是哪里来的呢。


 


 


(十六)
初三演的是折子戏,按着规矩,黄二小姐和她姨妈来得稍晚,打过招呼坐下来,第一出已经唱完了。
黄小姐算是半新潮的人物,穿着撒袖的旗袍,剪了头发却还留着老式的燕尾刘海儿,一把檀香扇把下巴颏儿遮得滴水不漏。
姆妈看起来好像很满意,频频让茶,又让人送了热手巾帕子给黄小姐擦手,我只管木头人一样装作认真看戏。
过年,一个晚上都是热闹戏,大登殿、窦尔敦看得我头昏脑胀,好容易快到散场了,偏偏就来了一出昆曲《思凡》。
台上台下顿时清静下来,偶尔角落里传来一两声咳嗽。 这出戏纯用吹腔曲调,一管洞萧托着那小旦细细的声音,情思袅袅,别有一番回肠荡气。
过了两句诵子,便到了那山坡羊,这思春段落我也曾听得无数遍,偏就今天,那小尼姑唱得格外恨绝。
“……他与咱,哎咱共他,两下里多牵挂。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就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碓来春,锯来解,把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啊呀由他!只见那活人受罪,那曾见死鬼带枷?阿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四周渐渐空明起来,似乎所有的人都退去了行踪,只剩下我和对面舞台上那个耐不住孤独的女孩子,她一边挥舞着拂尘,一边大着胆子倾诉自己的愤懑和誓言。
这一刻,我渐渐忘了秀明的劝解,忘了肖南的婚姻,忘了他的冷落和不满。
肖南喜欢那个梳着辫子的女子,肖南胸怀大志保家卫国无暇看我,但那又怎样呢,我只知道我顾不得那么多了,只要有一天我还惦记着他,心心念念担心着他,别的什么就都不重要了,好啊歹啊的,都是我一个人的事。
这小尼姑有勇气逃下山去,我,为什么没有勇气继续承担爱上肖南的后果。
看着台上活泼的人影儿,我心情渐渐好了起来,不再注意姆妈和局促的黄小姐,我一心一意听那小旦随着一管洞箫、两片响板,且舞且唱:
“……奴把袈裟址破,埋了藏经,弃了木鱼,丢了铙钹。学不得罗刹女去降魔,学不得南海水月观音座。……从今去把钟楼佛殿远离却,下山去,寻一个年少哥哥。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好!” 我跟着大家一起大叫。
等到那私逃出山的小尼姑舞动拂尘,一双媚眼觑着台下,秋波横流地唱道:“但愿生下一个小孩儿,却不道是快活煞了我”时,我已经实在忍不住,呵呵地笑出声来。
不经意一扭头,正看见黄家小姐拿眼盯着我,可能是乍见我忘形,惊讶地一时忘了她的檀香扇,露出下巴上一颗才起的红红粉刺来。
我此刻心情大好,冲着她笑笑道:“黄小姐,我真的是很喜欢这小尼姑呢。”


谁知就那一句话,不仅气走了黄小姐,还害得姆妈三天没有理我。
我心情却不坏,气走了黄小姐,对于我,不过是少干了件缺德事。
如果我心里放不下那个冷心冷面的人,就让我先带着他去游荡吧,等到那一天我真的不在乎了,我再把他连根扔掉不迟。
时局似乎还算稳定,过了十五,我就打点行装准备去上海,爸爸问我去哪里,我说我要回长乐门。
爸爸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爸爸和我之间已经不复三年前的剑拔弩张,见他伤感,我强笑道:“爸,不打算再带人把我抓回来了?”
“抓你干什么,要你去打仗吗。现在,我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好好吹你的萨克斯管。”
我不觉感到惭愧,没办法,即便日本人已经兵临城下,我依然没有太多激愤之情,或许,我的血生来就是温凉的。
爸爸却没有那意思,见我面有愧色,反而拍着我肩膀说:“去吧,阿同,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一个家里,只要有一个英雄就可以了。”


长乐门还是老样子,只是小建却已经不在了,胖经理说小建去参军了,他说的时候很自豪,似乎夜总会的提琴手去当兵,他这个老板也算跟着抗日了。
经理也很高兴我能回来,乐师们有的去避祸,有的去参军,班子都快搭不起来了,我这个时候回来,无异于雪中送炭。
要知道即便是国难当头,还是会有人来跳舞寻欢的。
我收拾好后就去了刘家,绮真和她的父母见了我格外热情,我没有提任何关于刘义勉被捕的消息,只是把那封藏了半年多的信交给了他的爸爸妈妈。
三个人让下人陪我,相扶着到楼上卧室里去了。
后来只有绮真下楼,红着眼圈儿送我,看我走叮嘱我一定常来看他们,我知道他们的心情,就答应了。
从那以后,我就经常去刘家,来来往往的一直到了初夏。


我们是七月九号才听说北平告急的,当时脑袋烘烘乱响成了一片,我立刻跑去邮局给家里发电报,爸爸还罢了,那是他的职责,这种时候,妈妈可怎么办。
第二天,我买好了回北平的火车票,让爸去安心打仗吧,我再没有用,总能护着妈妈流亡吧。
正准备走,绮真风风火火地来了,手里的电报捏得几乎出了水。 却是爸爸发到刘家的,说是妈妈已经和其他家属撤往重庆了,看完电报,我长长松了口气。
“我们也要走了,李同。” 绮真对我说。
“去哪里?”
“北平打起来了,日本的上海驻军也不会等得太久,爸爸已经买好了去香港的船票,我们下个星期就走。”
我心情沉下来,和刘家这么多年的缘分,这一去不知几时能再见面。
“李同,一起走吗?”
“我……,” 我犹疑,无论重庆还是香港,似乎都不是我想要去的地方。
“我……留在上海,反正我一个男人,哪里都没关系。”
“那,你不如住到我们家去,冯嫂也说要搬到江苏老家去了,我妈正发愁找不着人看家呢。”
我想了想,这倒是,反正那里离长乐门也不远。
“李同,拜托你……,” 绮真见我没说话,以为我不愿意,说着说着,突然眼眶就红了,“要是哪天,我哥突然……回来了,也省得找不着个……认识的人。”


就这样,我住进了刘家那个灰白色的两层小楼,当刘家父母和绮真坐上那辆黑色轿车的时候,我有片刻的犹豫,我应该告诉他们义勉哥被捕的消息吗,还是让他们就这样带着那封信里的安慰离开。
正想着,却见绮真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强笑着对我说:
“李同,放好了我们在香港的地址,别忘了我跟你说的话,记着……让他去找我们哦!”
她说完的时候,已经是泪眼婆娑了,我再没有犹疑,追两步缓缓离开中的车子,认认真真地应道:
“绮真,我一定不会忘的!”
“再见,李同!”


七月二十九日 北平失陷,宋赭源逃往保定。三十日,天津失陷。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而我们,败得出乎意料地快。
长乐门里终于再没有人来跳舞了。这天傍晚,我陪着胖胖的经理最后两个离开,经理悻悻然地锁上大门,转身递给了我一叠钞票,笑道:
“李同,我们终于彻底散伙了。”
“散了也好,不然该挨骂了。”我把钱放进裤袋,也笑了,“经理有别的打算吗?”
“嘿嘿,” 经理摸了摸自己的粗脖子,不好意思地道:“我已经到闸北报名了,他们决定要我了。”
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半天才反应过来,一拳打在经理肉囊囊的肩膀上,道:
“真的啊,八十八还是八十七师?”
“八十八。” 经理不大的眼睛兴奋地看着我,亮亮的,一片天真。
我虽然天生淡漠,却由衷喜欢热血的人,此刻看着经理,不由得肃然起敬。 我想了想,从口袋里抓出他刚刚给我的工资,又乱摸一气,掏出自己镀金的怀表来。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可不可以,替我捐给他们。”
经理也不推辞,接过来通通塞进自己的手提包,笑道:
“我要去打小日本了,李同,你好自为之。”
我点点头。
经理转过身,把天热脱下来的西装褂子往圆圆肩膀上一搭,挥着手道:
“我们抗战胜利了再见啊!”
说罢,经理头也不回,腆着不算太大的啤酒肚子,沿着四马路,迈着大步离开了。

大家不回贴也没关系,鞠躬,谢谢您坚持看到这里。


 


 

(十七)


回到刘家那栋灰色的两层小洋楼,我粗粗检查了一下,厨房里的大米估计还够我吃上两个多月的,油盐却不多了,出门到里弄附近的小店里去买,才发现东西已经涨了几倍地价钱。
刘家的仆人冯嫂还没有走,整日焦急地窝在自己的小屋子里,等待着乡下的男人来接她。
诺大的房子里显得空空荡荡地,我自然而然占据了楼上最大的房间,接下来几天我很少出门,常常一连几个小时地躺着,悠哉乐哉地听着从北京带来的唱片。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