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南————雨天
雨天  发于:2009年07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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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南为什么不说话?
他不是从不让我一个人去危险的地方吗?
实施上,不管他回答什么,我都会去帮他做这件事。可是, 我心里却执拗地想听他说:“不行。”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为大局着想,肖南。“张伟也同意了。
“——”
我心里的那点酸痛悄悄地蔓延开来。
“只要能帮肖南,我愿意。”


父亲的官越做越大了。可是我却感到,他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少了。 在家里的时候,他常常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沉思默想。不再亲切地抚着我的脑袋问我一天的行程,
也很少过问肖南地成绩了。 这样的父亲让我感到陌生和害怕。
我不知道如果他晓得了我和肖南的秘密,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我也不知道我们做的事到底有多危险,一旦被发现,会有什么后果。
大部分时候,和肖南在一起的快乐让我忘记了这些疑虑。我全心全意地投入了哥哥们所谓的“事业”。
是的,那半年里,我和哥哥都醉心于革命。 革命,对于十六岁的肖南来说,是一个崇高的游戏,可以让他放弃一切;对于我来说,则是用来黏住哥哥的工具。


北大在很远的西郊,每个周末,我都会坐着黄包车,经过一大片荒地,到燕南园的那个小楼去。燕南园里古木参天,稀疏地盖着十几幢西式房子。
有一个同情革命的方教授租了一个单间给张文华,那儿,就是《赤月》的编辑部。
张文华是个面色青黄的青年,目光炯炯,常常在黑黄的牙齿间咬半截熄灭了的纸烟。我说不上喜欢他。同为革命同志,他看起来远没有肖南明朗。我在他那里呆半个小时左右,他就会把一沓稿纸放在我的书包里,有时是修改后的稿件,有时是新一期《赤月》的小样。
每当我从北大回来,肖南都激动不已。他常常兴奋地挠乱我的头发,揪我的耳朵。然后就跑进自己的房间,坐在灯光下,凝神改稿。桔红色的灯光调和了他麦色的皮肤,在容长的脸上打下柔韧的光影。我则在肖南身后吹爸爸新买给我的萨克斯管,反正他从小就习惯了我制造的噪音。
对于他做的事,我没有兴趣,我关心的只是肖南。
还有就是,我对意外没有准备。


 


( 三 )
事发时, 已经到了初夏。
那天早上, 我起了床就有些头昏脑胀。 不过因为平日里我就比不得肖南粗枝大叶,头疼脑热时有发生,
加上又怕妈和肖南逼我吃药,我就打定主意不告诉任何人,自行解决。早饭的时候,我说要到自己房里吃,偷偷跑出去,把油条倒进垃圾桶。吃完饭,肖南说要出去,
也被我推托掉了,我说我已经好几天没练琴了,要补课。他就跑没了影。
练了一会儿琴,还是有些鼻塞头重。我推门出去,百无聊赖地在院子里晃。
五月,虽然换了单衣,天还很凉爽。梧桐树巴掌大的绿叶子重重叠叠的,留下了很多荫凉。新来的小丫头子秀明在院子里给金鱼换水,我蹲过去捣乱,撩起水珠往她脸上弹,她也反过来泼我。咯咯唧唧笑了一会儿,我们蹲在那儿闲聊。
秀明突然鬼鬼的笑着凑过来脑袋对我说:
“你知道南少爷昨天跟我说什么?”
“什么?”
“他说,你们家剥削我。 “剥削”,吓了我一跳。听着跟千刀万剐差不多。” 秀明比我大一点,圆圆眼睛瞪大了也挺好看。
“他说的也有道理。 你怎么来的我家?”这种词我在刘义勉家听多了,所以有资格故作深沉。
“穷呗。 我有四个弟妹,怀柔县的地又少。亏来你们家,每个月还有五个大洋的份例。”
我语拙。
想着要是肖南在就好了,肯定知道怎么跟她讲道理。
决定换个话题。
“我爸那儿有客?”
“嗯,一早就来了,在厅里喝茶呢。”
“什么人?聊天还要关着门?” 我抬头看看大厅。
“是个署长,管老师的那种。”
“嗬嗬” 我逗秀明,“你够行的啊,连署长都知道了。”
“讨厌。”秀明拿水珠弹我。 突然又凑过脑袋来,坏坏地说:“同少爷,我今天早上倒垃圾的时候,看见了两根油条哎。你说,我该不该告诉太太啊?”
我抬手去揪她的辫子,她比我更快,拎起水盆就跑了。
我施施然起身回房,却听见大厅门响。爸爸和一个中年人走出来, 我忙站在一边, 我记得这个人,是教育署长,和爸爸素有交情。 他走过我身边时,
面无表情看了我一眼。我突然有些心惊。正自不安,爸爸已经送他出了门。我转身溜走,却听耳后一声断喝:
“李同, 站住!”
缓缓转过身,刹那间我的脸变得雪白。爸爸极少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跟我到书房去,我有话问你。”爸的声音里蕴藏着怒气。
我不由自主地挪动双腿,跟爸爸进了书房。爸在我身后“砰”的一声撞上房门。
“跪下!”
我双膝一软,“嗵”,跪在了地上。
脑中一片空白,心怦怦象要跳出胸膛。
老天爷保佑,不是因为那件事。
“你告诉我, 最近你都在那里混?”
“就,就是同学家,还,还有学校。”
“你有没有经常去北大?” 爸爸的怒气笼罩着我。
“——有。”恐惧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去找谁?”
“去, 去方教授家,我认识他的儿子方,方韵凯。” 谢天谢地我记着肖南教给我的话。
“啪,”爸爸猛地一拍桌子,我哆嗦了一下。
“那, 你认不认得张文华这个人?”
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只是直觉地摇着头。
“可是有人看见你和张文华在一起,他还把一些《赤月》的稿件交给你。”爸爸说,“要知道特务机构已经盯了他很长一段时间了。”
“我,——我没有!”我哆嗦着说不成个儿。 肖南他没有教我,现在我该怎么办。
爸爸重重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阿同,你从小是个让我省心的,从来不撒谎,胆子也小,不象肖南让我担心。我不相信你会做出这种不要命地事来,好孩子,
跟爸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天大的事有爸爸帮你”
我泪眼婆娑地看着爸爸,可还是倔强地摇了摇头。
对不起,爸爸,可是我也不能出卖肖南。我不说话,是不是就不算说谎了?
爸爸气的嘴唇哆嗦起来,他扭头看了一圈,抓起一个鸡毛掸子。我张着嘴,不可置信地看着爸爸。 从小到大, 我还从来没有挨过打。
我只知道喃喃地叫着:
“——爸,——爸。”
一阵抽痛烙在我肩膀上,接着又是一下。 爸爸下手很重,我哭着,扭动着身子躲避着飞舞地竹棍儿,却不敢站起身来。
没几下,竹棍儿就散了。我满脑子责备秀明,为什么这么早让我换上小单褂。竹刺刮在细嫩的胳膊上,火辣辣地疼。
“你为什么去找张文华?”
“是你自己去的吗?”
“肖南认不认的他?”
爸爸停了手,看着我。 泪珠挂在我的睫毛上,我抽噎着,只是摇头。
“你知道么, 张文华已经被捕了,就是昨天。”爸爸阴阴地说.
我猛地抬头看着他。瞬刻间又醒悟到,我睁大的眼睛和惊疑的目光一定暴露了我。
“你认得他!”
爸爸脸更阴了。“你知不知道这是杀头的事,一旦你们走上了这条路子,不要说前途没有了,搞不好就会死无葬身之地。造反误国。今天我要不及时把你们拦住,你们将来会后悔一辈子。”
我垂下头不说话。
爸喘着气,转身走到柜子后面,拿出一个弃置已久的马鞭。
“你还是不说?”
“啪!”
现在我才知道鞭子和竹棍儿的区别。火辣辣的剧痛“刷”的一声掠过脊背,让我一下摒住了呼吸,
“啪!啪!”
我惨叫出声, 竭力用双手护住头, 让脊背承受剧痛。鞭子卷过皮肤,一下紧似一下,开始有血珠飞溅在青石板上。
“阿同,你只要说实话,我就不再追究。”
“——我, 爸,——我不,不要说!”
“啪!啪!” “啪!” 爸爸疯了一样抽打着我。满屋里只听到皮鞭着肉的声音,惨叫声,还有妈妈在门外焦急的拍门声和哭声。
不知过了多久, 我已经哭不出来了, 趴在地上,再没有力气躲闪蛇一样的马鞭。身上渐渐麻木,似乎也没有象开始那么疼了。青石板上点点滴滴溅的到处都是血。
爸爸终于停了手。
他喘着粗气喝道:“跪好!”
我缓缓用手支起身子。汗湿的头发贴在我的脸上,脑袋一阵眩晕。
“好好在这儿跪着,不许吃午饭, 等想明白了,再让门卫叫我!”
“哐!”书房的门关上了,然后是上锁的声音。 妈妈与爸爸争执的声音隐约传来,我已经听不清了。
我摇摇晃晃地跪在石板地上。恶心和眩晕的感觉一阵阵袭来,和身上难以忍受的剧痛搅和在一起。早上好像没有吃饭吧?我迷迷糊糊地想。肖南不知跑那里去了。
身子越来越热,膝盖也越来越疼了。昏昏沉沉地,我不知跪了多久,终于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 四 )
迷迷糊糊里, 有人翻过了我的身子,我痛哼出声。
下一刻, 我被举到半空,挂上了一个坚硬的肩膀。
本来就难受的胃一下爆发,我“哇”地吐了出来。胃酸呛进了鼻子,我又咳又吐,一下子恢复了意识。他妈的肖南。我无力地用拳头捶着他的背,却说不出话来。
幸好听到了妈妈的叫声。
“阿南!你干吗呢?!怎么能扛着你弟弟,要死啊!赶快把他抱着,抱着!“
“喔。”肖南闷声闷气地应着。
他小心地避开我背上的伤,把我慢慢挪进他宽宽的怀里。
一个温暖纤细的手覆上我的额头,是妈妈。
“怎么烧得这么厉害,阿同,你睁开眼睛, 你别吓唬妈妈。”妈妈哭了。
我睁开眼睛, 却无法聚焦。定定地看着眼前, 我努力地吸了口气,却触动了伤口,痛楚席卷过来,世界又缓缓地从脑海里退了出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正趴在床上。 一个温暖的手握着我的手腕。是肖南吧,
我心安地想。我想睁开眼睛,可浑身上下疼得厉害,伤处似乎连成一片,眼眶也肿胀地难受。
天大的事交给肖南去吧,我自暴自弃地不再挣扎,又陷入了迷迷糊糊的状态。
恍惚中, 我感到一个宽大的身子靠过来,一支手在轻轻地磨蹭我的头发,痒痒的。突然,一个软软的东西温纯地贴上了我的额头。是肖南吗?是肖南在吻我?!
我动弹不得。
轻轻的吐气声靠着我的耳朵,我听到了肖南喃喃的声音:
“对不起,阿同,对不起。”
我一动不动,听着骄傲的阿南失去常态。
良久, 肖南站起身来, 出去了。
我睁开眼睛, 泪水朦胧了视线。


爸爸没想到我会伤得这么厉害。 潜在的伤寒和高烧延缓了伤口的愈合,我时醒时睡,妈妈和肖南不分日夜,轮着伺候我。 等完全退烧,已经是半个月以后了。
挨打的时候, 我只知道用胳膊护着脑袋, 手上肘上便挨了很多, 红肿多日不退。我心安理得地让秀明和肖南喂我吃饭, 身上疼得轻了,心情也就跟着轻了。
爸爸有时也来看我,来了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心事重重地。 我一看到他,就把脸埋在枕头里, 宁肯憋死,也不抬头。
我并非怨恨爸爸,我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对他。 肖南比我勇敢, 因为他明白自己的目标, 而我, 却不知道谁对谁错。爸爸没有再提那件事,甚至对肖南。


一天, 肖南正喂我吃饭。枕头垫得高高的,我侧趴在上面。
我见屋里没人, 低声问他:“《赤月》怎么样了?张文华呢?”
肖南顿了一下,他抬头仔细地打量我,我有些不安。他放下碗,伸手把我长长了的头发掠到耳后。认真地问我:
“李同, 跟哥说实话。在刘义勉家,还有张文华那里,你已经听了很多了。——你真的理解你做的事吗?你真的喜欢我们的理想吗?”
每当他说起他的那个主义,他的眼睛就闪烁出异样的光华。 我不爱他的梦想,却爱这样的肖南。
“我,” 垂下眼睛,我思索了片刻,惶惑地摇了摇头:“我害怕你们说的暴力革命。 还有那个人人幸福的共产主义,我,听起来象个故事。 ——我没有感觉。
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
肖南的眼睛黯淡下来。
“不管你做什么,我愿意跟你一起努力, 做什么我都不怕, 我可以帮你。”我急忙补救。
“这不是过家家。如果你没有热情, 你根本不可能坚持下去。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你有没有想过,
如果我牺牲了呢?你怎么办?背叛革命?”肖南声音严厉起来。
“牺牲?”我的脸有些变白,我没有想过这个。“你不会死的。我会跟着你。”
“你想来想去还是自己! 革命中没有个人,
小我是不容许的。在必要的时候,你要有勇气舍弃个人的感情,甚至家人。”他皱起了眉头,眼睛不再看着我:“阿同,你不是个适合革命的人。
你呆在你的小屋里,对周围那个不公平的穷苦世界漠不关心——”
“可是我关心秀明啊!”
“那是因为你善良,而革命还需要胸怀宽广。”
我的心沉下去。我不要他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你, 适合做一个音乐家,在这个小小四合院里。” 说完,他起身离去。
走到门口,他又停了一下,淡淡地说:
“以后,我不会再伤害你, 也不会再拖着你和我一起。你,也不要再打听《赤月》和张文华的消息了。”
说完,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肖南!”
我掀开被子追出去,刚冲出去两步,腿一软就摔倒在地上。我静静的趴在石板地上,遏制着一阵阵的眩晕。
已经快六月份了吧,地上怎么还这么凉?我趴在这儿很久了吗?或许没有。 哑着嗓子叫人,四周却一味地静悄悄地。
十三岁的我,第一次体会到了心痛的感觉。
强打精神,我缓缓爬回去, 等挣扎着回到床上,我也累的动弹不得了。
好容易妈妈进来看我,立刻叫出来:
“阿同,你怎么搞的?脑门上怎么破了块皮?”
想是刚才摔的,我闷闷不乐扭过头去,不说话。 妈妈掰过我的身子,拿手来摸,又觉得触手有些烫。不由急了。
“不是都好了么, 怎么又烧起来了?小祖宗,你要熬死我啊?”
她翻箱倒柜,正拿了消毒水来擦,肖南进来了。妈妈一肚子火,看见肖南就骂:
“阿南, 你怎么搞的, 你说上午要看着弟弟,跑到哪里去了?他怎么又发烧了?脑袋上那一块是怎么磕的?”
肖南脸色阴沉, 走近来细看那块油皮。见我扭脸不肯让他瞧,便撰住我的下颌:
“摔地上了?你跑去追我了?!”
“谁去追你,走开啊!”我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 ——”肖南愣在那儿。
妈妈推开他,给我吃药。肖南乞求地看着妈妈,妈妈只好把东西递给他,自己在旁边坐下。
肖南把我扶到怀里,温言软语地哄:“你知道我刚才去那里了?我去给你买蛐蛐罐儿了。你不是在屋里呆的闷吗?我就去大栅栏那块买了两个青头。大个儿的那个给你,
咱俩回头在家斗蛐蛐儿。”
我微微笑起来,垂下眼睛,盖住伤心,乖乖地就着他的手吃药。
吃完了药,肖南说要带我到院子里晒太阳。 他在床边蹲下身来,我听话地靠上去,把手搂住他的脖子。 他扒着我的腿,将我背起来。
有一下没一下的,我的脸轻轻蹭着他的腮。他已经开始刮胡子了,麻苏苏地有些扎人。
趴在他的背上,我酸涩地笑了。


以后的一个月,我和肖南绝口不再提那天的话。肖南细心地照顾我,我也很快地好了起来。等我能下床的那天晚上, 我悄悄地把两只蛐蛐儿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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