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南————雨天
雨天  发于:2009年07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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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车门,肖南便被妈妈抱住了。 她并不问空战当时的情形,只连声道:“下次要小心,阿南下次不要——。”
片刻姆妈松开肖南,正看到他胸前的云麾勋章。 姆妈慢慢抬起手来,用拇指碰了碰,没有说什么,只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怯怯过去,姆妈果然转过身来含着泪打我:“你个傻子,让姆妈操多少心才够?你爸一个,你哥一个,连你,也要我这样担心。”
我不敢躲,只好抱住她瘦小的身子,默不作声,让她把泪落在我的衣襟上。
良久,我才轻轻拉开姆妈道:“姆妈,别哭了,今天有客人。”
姆妈连忙用手帕慌乱地擦干眼泪,道:“你的同事么?”
海音悄悄上前一步,肖南道:“妈,是梁小姐。”
“伯母,我姓梁,梁海音。 今天,实在是冒昧了。” 这种情景,海音不觉有点尴尬,但家教使然,仍旧落落大方。
姆妈一怔,然后才抿抿发角,笑着道:“您就是梁小姐。”
“伯母,叫我海音吧。”
“对不起,看我失礼了,”姆妈再擦擦眼睛,伸手拉住了客人,“海音对不对?快进屋来吧,看外面冷。”
海音跟着姆妈进去,回头冲我小小吐了吐舌头。


这是四五年来我和肖南第一次带女孩子回家,而且又是一个年方十八,相貌不俗的大家闺秀,所以当我和肖南看见姆妈眼神由伤心变得欣慰的时候,后悔已经晚了。
虽然知道我们今晚有酒会,姆妈还是带着秀言做了一大桌子夜宵。 等我们进门,姆妈便张罗着让秀言去找那瓶据称窖了五十年的竹叶青。
酒会上没有吃好,又跳了大半天舞,肖南当先便坐下来,用手捏了一个水晶饺子。
“阿南这孩子,他爸爸不在家,他就成了王了,也不看有客人在。 海音见了别笑,”
姆妈热情得已经近乎失礼,拉着海音的手不放,“快坐下,看伯母的手艺好不好。”
四方桌子,有意无意间,梁小姐被拉着坐在了肖南和姆妈之间。 我在这边坐下,秀言乖巧地把酒给我斟上。
肖南被妈妈命令着给客人布菜,他笨手笨脚地把一个鹌鹑蛋弄掉的时候,海音低低的惊呼,姆妈连连的嗔怪以及秀言哧哧的笑声,让小屋里顿时一片温馨。
肖南说肚子饿,和我一起喝了一杯便再不碰了,剩我一个人享受那陈年旧酿。 因为储藏的太久,一瓶酒只剩下了半瓶,味道格外浓郁。
姆妈正在跟海音细说着阿南童年趣事,海音几次笑得弯下腰去,忽而问肖南:
“肖大哥小时候这么皮么,倒真是看不出来。”
“可不,每隔一段就会被你伯父抓来打一顿。” 姆妈道。
“姆妈——!” 肖南无奈道。
我闷头吃饭,秀言却在旁边道:“小少爷,怎么这么吃白切肉,也不蘸着酱,那可是没放盐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脸有点发烧,讪讪抬头,肖南却正在盯着我,脸上微微透着笑意。 我赌气推开盘子,让秀言给我换个大点的酒杯。
“那阿同呢?也这么淘气么?” 海音又问。
“阿同啊,阿同不象他哥,是最听话的。” 妈妈的声音里透着宠溺,“从小到大,没挨过一顿打。”
“只除了一次,” 肖南还在笑,明明是回答海音,却看着我轻轻说,“他不听话,老是爱往北大跑。”
姆妈一愣,顿了顿,岔开了话题。
我低头倒了一杯酒,与别的不同,这酒是透明的青玉色。
肖南伸手盖住了我的酒杯,道:“够了。”
我往外扒拉他的手,肖南却腕下用力,把杯子直接划过去,道:“你喝完了我怎么办。”
妈妈依然和梁小姐聊得热闹,我推开桌子站了起来。
“妈,梁小姐,我有点困了,先失陪了。”


 

(二十八)
外面厅里的说话声一直在响,间或夹杂着笑声。 我没有脱衣服,躺在床上看黄色竹布台灯罩下的流苏,渐渐地睡着了。
“阿同,阿同,脱了衣服睡。”
肖南在推我的肩膀,我皱着眉头睁开眼睛,看见他在面前伏着,怔了怔,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胳膊木木的,抬起来沉重,攀住东西后又有点灵魂出壳的轻松。
“姆妈——好喜欢海音。” 我似乎全醒了,睁大眼睛看肖南,在嘴里嗫喏。
“你喝多了。”
肖南手下解开我胸前的衣服,他身子一动,我胳膊扶不住便从他背上滑了下来。
“那你呢,你——喜欢吗?” 我问,嘴也木木的,说每个字都要用力。
“海音?喜欢啊。”
我不喜欢穿秋裤,嫌累赘,肖南扯下我的长裤,温暖的大手按住我:“怎么了李同,你不喜欢她?”
我也喜欢海音的,她活泼文雅,知道进退,我轻轻叹了口气,把脸扭向里面。
下巴被捏住,肖南把我的脸掰过来看,我说,“烦,走开。”
肖南也不生气,抓我肩膀拉我起来,头一下沉甸甸的,难以控制地摇晃。
“你到底喝了多少?”
肖南把我头按在他胸前,手忙脚乱往下褪我的衬衫,一边还笑:“以后,记着把吃醋跟喝酒分开,醋多点没关系,酒多了除了给我找麻烦。”
我一惊,努力抬头,睁大眼睛看他。
“你,为什么——要这样,阿南?” 我皱眉头,“你明知道的。”
“是你自找的,”
肖南一手整理枕头一手搂着我道,“今天酒会上,你身边有几个女孩子,都是谁?哪一个最漂亮,哪一个是第三战区副司令长官的小女儿,梁海音最喜欢的是什么?”
我茫然摇头,不是我在问问题吗,再说那些管我什么事?
肖南摇摇头,已经把我扔下塞进被子,被子冰冰凉,好冷。
“阿同,你知道吗,你就象是根蜡烛,眼睛里只有我,却看不见自己。”
肖南自顾自说话,脱掉外衣钻进我身边,我侧着脑袋看他,困意重新上来,只好使劲儿睁着涩涩的眼睛。
肖南躺着,跟我大眼瞪小眼,忽儿叹口气,用手拨开了我的额发,慢慢地说:
“这样的眼睛,男人女人,都会被你迷住,可惜你却是个天下第一大傻瓜。”
我的脑子浆糊一样,不明白阿南为什么说这些有的没的,有些沮丧,又实在困得厉害,说的话连自己都听不清了: “海音是——女孩子,我不是。”
我往肖南身上蹭,半边身子都是木的。肖南把我抱进怀里,亲我,我听到他一直在耳边低低说话,声音却越来越遥远:
“可是——她没有你漂亮,头发太长,鞋跟太高,她不喝酒,不知道那个让我快跑的手势,没有偷偷给爸爸送过信,没有替我挨过鞭子,还有,她喜欢——。”


半夜时,我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晃了晃,我伸手去摸裤子。
肖南被惊醒,从后面抱住我,迭声问:“要吐么?”
我不敢张口,恶心一阵阵上来,抓了裤子套上,往外便冲。
跑进厕所,头一低,我便吐了个昏天黑地。
身后门轻轻关上了,我喘着气直起腰来。肖南扶住我,把一双拖鞋扔在地上,我踏进去,靠在他身上,顷刻又受不住,向马桶弯下腰去。
终于清爽了很多,漱过口擦了脸,我把手支在洗手池上,镜子里,肖南在我身后苦笑,摇着头把手里的大衣给我披上。
他也没来的及穿上衣,暗淡的灯光照着棕色的结实胸膛,我回过身来,靠在池台上冲他吃吃笑。
“还笑,乱吃飞醋,活该。”
我靠过去,鼻子有点酸:“怪我么,你那么风光。”
我的手指在他光裸温暖的背上滑动,大衣滑下去,肖南抱住我,从眼睛吻向我的脖颈。
“不吐了,我们回屋去?”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响在我肩头。
“嗯——。”
我仰着头,闭着眼睛,他湿润的吻让我呼吸急促。
“啪嗒。” 有什么东西轻轻响了一下。
肖南的身子突然一僵,我睁开眼睛,转头。
梁海音苍白着脸站在洗手间的门口。


那是一种停顿,每一种东西,呼吸、滴水、表情。
然后海音突然转身,快步过去,拉开大门门闩,身影飞快地消失在门口的黑暗中。
“海音!”
我追过去。
“阿同。”
我回头,肖南递给我大衣,我不及细想,披在身上便跑。
外面几乎一片漆黑,除了不远处一个暗淡的路灯。
“海音!” 我低声叫。
黑暗里,前面一个纤细的身影在深深浅浅地疾走,我快步追过去,海音又跑了十几步,终于慢慢站住了。
我回头,肖南没有跟上来。
海音没有穿大衣,单薄的旗袍外面一层镂空的开司米披肩。
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住,昏头昏脑慢慢走过去,愣在那里不知如何开口,呆呆看着海音的开司米披肩轻轻抖动着。
已经是秋天,夜凉如水,我脱下身上大衣,试探着给海音披上,海音轻轻扭一下肩膀,我尴尬地缩手。
“海——海音——,对不起。” 我嗫喏。
安静的秋夜里,只有海音细而短促的呼吸声。
我不安地回头,混蛋,肖南怎么还不来。
“你们——是当真的么?” 海音突然低低问道,带着重重的鼻音。
我不说话。
海音慢慢转过身来,眼睛里泪光闪烁。
“那是不正常的,李同你——。” 她轻轻摇头,伤心道。
“对不起,阿南,阿南,他不是有心伤你。” 我试图找到自己的声音。
“不是他,是你,是你伤害了我!” 海音沙哑地叫道,“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你总是把我推给别人。”
我张大了嘴巴,目瞪口呆地看着海音。
她在说什么。
“你——你,你喜欢的不是——不是肖南么?” 我问。
“你——,” 海音顿住,嘴唇有点哆嗦,“我连夜从昆明赶来,就是为了见到你,可你只陪我跳了一只舞,然后——。”
“我——。” 我是真的傻了,脑子里突然闪过临睡前肖南的话。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 我问到。
海音头慢慢垂下去,眼睛看着脚下,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
“从那天夜里,汶县镇上,当你把我们从屋檐下风雨里接进房间的时候。”
“——那天晚上,是阿南去为你开门的啊。” 我茫然道。
海音打断了我,抬过头来,已是泪流满面,“可是,是你在吹《阿来城姑娘》啊!”


那天夜里我和海音回去的时候,肖南已经穿好衬衣,开着台灯,坐在客厅里等。
看见我们,他站起来,海音垂着眼睛从他面前走过去,没有打招呼。
肖南和我并肩站着,看海音疲惫地上楼,一步一步。 我握住阿南的手,海音的身影消失在拐角的黑暗中。


第二天早晨,海音吃完早饭就走了,说是要赶上午的火车,肖南去送她。 姆妈虽然有点遗憾,还是匆忙收拾了一包人参,硬要海音带走了。
“海音是肿眼泡吗?昨天晚上我怎么没看出来。” 姆妈看他们远走,对我唠叨道。
我没有回答,扶姆妈回屋,到了门口忍不住回头,吉普车已经只剩下了模糊的影子。


“海音,对不起。”

我居然这么勤快,天啊。


 


(二十九)
随着100架飞机和美国飞行支援队的陆续到来,中国西南,终于空战再起。
每天都在高度的精神紧张中度过,隔三岔五,日军就会前来挑衅。 我们也不肯示弱,除了狙击日军的轰炸便是去突袭他们的机场和运输线。
警报随时可能会响,有时连吃饭睡觉,都是待在飞机旁边。
新的战术灵活有序,虽然我们有损失,但是相比而言,日军的伤亡明显更大。一点一点,我们开始夺回西南的制空权。
阿什里的好运气终于来了,四二年的新年快要到来的时候,他打下了自己的第一架日机。
别人取得了战绩,往往是在自己的机头上画星星,阿什里却画了一个黑黑白白圆乎乎的东西。
“这是什么?” 我和肖南抱着膀子在旁边看。
“八卦!” 阿什里用毛笔仔细地勾边,汉语怪腔怪调。
“象是两个蝌蚪抱在一起。” 我说。
“还差两个眼睛。” 肖南说。
阿什里应声开描太极图上那两个小点。
“干吗画这个,没听说你信道啊?”
“阿弥陀佛!”
阿什里后退一步打量自己的作品,他显然佛道不分,亚麻色的胡子擦了油,随着话音整整齐齐、精精神神地一起一落:“青羊观的老道太神啦,他给我算卦,说我今年一架,明年两架。”
那后年呢?
我隐隐觉得不妥,肖南拍拍我肩膀,把我拉走了。


此时中国政府已经派遣十万远征军,入缅支援英军作战。为了保证远征军供应,空军第四大队和美国志愿队合并为中美航空联合队,共同开辟了驼峰航线。
驼峰航线从印度阿萨姆邦汀江,经缅甸到中国昆明、重庆。我们的任务集中在这条航线上,护送运输机,回应日机的空中拦截,并沿途攻击日军仓库和运输车队。
每隔一两天,我们都要从昆明——印度往返一次,往返一次需要6个小时。


这天早晨,因为军需处除了点差子,我们返队稍晚,飞机滑出印度库德机场的跑道,已经是下午了。
春天,库德的气温已经相当高了,我们却一律穿着厚厚的羊皮飞行服和双层毛线衣裤,双腿打弯儿都有困难,登机不久,汗就湿透了内衣。
五架驱逐机护送着四架运输机,在密林上空平稳地飞行,途经印缅边境的时候我们曾经一度遭遇了两架日军战斗机,但是只是远远看见,他们随即便消失在视线尽头。
“不要追,今天护送的是一级军需。” 对讲机里传来长机的命令。
越过中缅边境,我们随即进入了横断山区。
海拔陡然升高了,四五分钟内,仪表由2000指向了4500、5000。
没有增压设备,机舱内气温迅速降低,彻骨的严寒让刚才汗湿的衬衣领子在一瞬间结成了硬硬的冰块。
“改变队形,三翼变纵队。” 长机命令道。
减速,左侧飞,保持高度,我紧握操纵杆,熟练地完成动作。
山色变成了纯白,前面渐渐进入峡谷,风速也越来越大,机身开始摇晃。 我凝神注视着前方,保持和前面飞机的距离。
前面B-25运输机开始侧飞,我知道已经到了库马拉山谷,果然,运输机右转打了一个急转弯。
我紧随其后,右转,白色的巨大山峰迎面而来,我马上又打满左转,迎面一股气流,飞机剧烈颠簸,我死死抓住操纵杆,片刻不敢放松。
转眼间,飞机已经进入了巨大而狭窄的库马拉山谷,两侧高耸的山峰闪着冰冷的银光,百年不化的冰川在下午灿烂的阳光下,瑰丽摄人。
行到峡谷三分之二的时候,又一次,我忍不住向地面看去。
在谷底深深的河床上,静静地躺着一架飞机残骸,残骸里,应该还保留着杰克·瑞奇完整的尸身。
他是三中队的飞行员,上个星期在气流和暴风雪中失事,因为地形复杂,没有人能够在附近降落,更不要说找他回去,入土为安。
驼峰路线上,没有人迫降或跳伞,因为白雪皑皑里,即便跳伞成功也不可能生还。
几乎每一个牺牲在这里的飞行员都是挣扎到最后一分钟,然后和自己心爱的飞机一起葬身在冰川里。
一出谷口,前面的运输机猛然拉高,并剧烈摇摆起来。
狂风过后,白茫茫的雪粒子顿时遮蔽了视线。我把飞机尽可能拉起,飞行高度已经达到极限,强大的气旋几乎让我僵硬的双手失去控制,心惊胆战中,马岚山峰从我脚下一掠而过。
海拔降下来,我们已经进入了下一个峡谷之中。


当我们掠过最后的险峰,终于看到云贵高原里的那片绿洲时,象平时那样,我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轻轻感谢上帝。
“注意,改变队形——!” 耳机里传来命令。
运输机转向中间,我完成编队,看向长机。 肖南的飞机上也结满了冰,在阳光下耀眼地反光。 透明的机舱里,带着皮帽的阿南冲我打了一个OK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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