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南————雨天
雨天  发于:2009年07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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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还没有被推出来,昨天我奉命护航两架运输机去昆明,回来的途中发现高度仪表板的指示针不动了,地勤人员正在抓紧检查,估计应该快好了。
身后的库房里面,地勤在跑来跑去,过了一会儿,有人走到我身后张望,雨还在不依不饶地下,能见度很低。
“也该到了啊,都一点了。”
身后说话的人是阿什里,美国兵痞子,技术一流的志愿者,二月份在缅甸跳伞,损失了一架飞机。
有时候是因为机械故障,有时候是中弹,每个中国飞行员说起被迫弃机跳伞的经历都伤心不已,阿什里说起他的跳伞却像甩妞儿一样轻松。
阿什里看我不说话,递给我一支香烟,我低头看看,笑起来,要知道现在成都最贵的就是香烟和丝袜了。
“怎么这么大方,想求我什么?说吧。”
“同,介绍那个密斯梁给我好不好。” 阿什里见我没接烟卷,顺手放进自己嘴里,悠悠然点上。
“好啊。” 我看着远处天地相接处黑的麦田,心不在焉地回答。
“我喜欢密斯梁的鼻子,有点象Angela。”
Angela是阿什里的第一个女朋友,讨厌阿什里当飞行员,可是等到阿什里被美国空军开除的时候,Angela反倒嫁给了别人。
远处传来了低沉的雷声,却看不到闪电,我皱起眉头。
“看也没有用,同,放心吧,你哥哥他们肯定没有问题,是接机又不是迎敌。” 阿什里终于说了句人话,我点点头。
看似平静,今天实际上是机场的一个大日子。肖南他们去缅甸接机了,整整15架P-40小鹰战斗机,几乎等于两个大队所剩飞机的总和。陈诺特在美国游说两年,这是他拿到的第一批捐赠的飞机,随机同来的还有几十个志愿飞行员。
昨天,阿什里高兴地到了半夜还在娱乐室喝酒,已经准备好同乡见同乡,两眼泪汪汪了。
我往塔楼上看,探照灯扫过雨雾,消失在云层里,四下里除了烟波,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突然,主机楼方向出现了一个人影,不顾溅起的雨水,飞快地向机库跑来,转眼间,已经能看清楚是代理队长王一翰。
“队长!”
我“啪”地立正,阿什里在旁边吊儿郎当用手指头碰了碰自己的帽檐。
阿什里对谁都这样,即便是他自己的队长陈诺特,这也是他不能见容于美军的原因,要不然,凭着这位老兄的身手,怎么会落到被开除的下场。
“肖南他们还是没有动静?” 王一翰身上全湿了,看见我劈头就问。
“报告长官,没有。”
“李同,刚才指挥部接到通知,日军13架重型轰炸机、4架零式战斗机半个小时前已经从武汉起飞,往成都方向来了,估计再过几分钟就要到成都了。”
王一翰话音未落,机场的空袭警报陡然响起,尖锐刺耳的声音瞬间掩盖了唰唰的雨声,笼罩了平静的机场,为减小目标,警报响起的同时,塔楼上的信号灯骤然熄灭。
除了几个正在检修的机械师,其他地勤也迅速地疏散,熟练地冲向了附近的防空洞。
我的心猛地沉下来,紧张地看了队长一眼,他额头上水淋淋的,看不清是汗是雨。
除了军事基地和运输线,日军轰炸的另一个重要目标就是机场,几乎每个机场都有过因为情报不及时,飞机来不及升空就被炸毁的经历。肖南他们的飞机如果在敌人前面落地,就有可能被随后而来的日军钉死,对于飞行员来说,被炸在地面上,是最可怕的事情。
王队长看一眼机库里,两个机师还趴在我那架老旧的苏式伊-15上紧忙,只好皱眉吼道:“阿什里,准备起飞!”
阿什里叹口气,招呼剩下的地勤,拔腿向自己的飞机跑去,现在是能逃一个算一个了。
我死死地盯着黑沉沉的天空,不知不觉走出了机库,雨打在脸上,令人心焦。
“千万不要这个时候回来,再晚半个小时,哪怕十分钟!”
队长神经质一般地在我身后嘀咕,他驾驶的那架伊-16也在上个月被击中了发动机,勉强回到地面后就再没有升空。每个人都在等着这批从美国风波万里来到中国的飞机。
“如果他们这时候回来了,我们怎么办。” 我问。
“想办法不要让他们落地。” 队长的脸都青了。
“队长,”我看着天空一个隐约的黑点,喃喃地说,“恐怕——来不及了。”
身边人影一闪,队长已经扑扑嗒嗒冲进了主跑道,我飞奔着跟过去,风雨中,他一边跑一边挥舞着双臂大喊大叫。
“拉起来,拉起来!!!!他妈的,不要落地!!!”
他的声音在雨中如此渺小,我回望,没有信号员跟上来。
片刻前的小小黑点此时已经清晰可见,正是我们黑色的P-40,编队飞行的飞机有序地拉开了距离准备降落,第一架飞机远远地对准了跑道的上空。
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这第一架降落的飞机,是肖南。
这是美国航空志愿队带来的飞机,除了肖南,其余十四名飞行员全是刚刚踏进中国的美国志愿者,所以,领队的长机只可能是肖南。
大雨淹没了警报声和队长徒劳的呼喊,我镇静地面对着长长的跑道,把双拳相对,放在胸前,然后缓缓拉开,双臂微斜,伸向天空——。
三秒、五秒、十秒——,大雨中,我重复着这个动作,收回,双拳相对,拉开,伸展——,一遍一遍。
“李同!闪开!!”
我听到队长站在跑道边大喊,黑色的飞机已经距离我不到300码了,我似乎看到了透明的舱盖里,肖南黑色皮衣上那土黄色的麂皮翻领。
我没有动,我相信他,他会明白的。
“李同!”
就在队长恐怖的叫声中,机头缓缓地拉起来了,刹那间,我猛然蹲下身去,美丽的黑色P-40夹着巨大的轰鸣声,从我头上呼啸而过。
过了10秒种,队长才发出了半痴呆样的一声傻笑。“哈!啊哈!”
长机起来,后面的飞机一架一架接踵拉起,在大雨中迅速腾空爬高,不过两分钟,便全部消失在了云层之中。
“怎么会,李同,他们听见了?他们听见了!!!”
王一翰挥舞着湿漉漉的帽子,兴奋地大叫,天边再次传来了隐隐约约低沉的轰鸣声,我叫了一声就往机库跑。
“操,小鬼子来了!”
转眼间,王队长已经水花四溅冲到了我前面,他妈的,腿长了就是好。
我回头看,日本的轰炸机已经从云层里钻出,向机场俯冲下来,然而就在这时,天空中传来了“哒哒哒哒”细小的声音,紧接着,伴随着一连串沉闷的爆炸声,乌云间突然爆发出一个红色的火球,如畸形的黑色礼花腾地弹射起来,轰炸机的残骸夹杂着火光和滚滚黑烟从天空缓缓坠落!
“呜哇!!!!”“干得好,伙计们!!厚厚!!”
地面上传来一阵欢呼声,细细密密的雨里,一个个机械师和地勤从防空洞里钻了出来,兴奋的挥舞着双臂,向着天空大喊大叫。
“啊哈!伙计们,打掉小日本鬼子!”
要知道两年来,我们一直都只有挨打的份,从武汉到重庆,从广州到太原,日本人的飞机肆无忌弹地低飞着掠过我们的屋顶,轰炸着军队和城市,他们自己的运输机连护航都懒得用,反正中国已经几乎没有空军了。
日本人显然没有想到居然会有中国的战斗机藏在云层里,立刻阵脚大乱,两分钟前还整整齐齐的三角编队顿时被迫四下散开,顾不得轰炸机场,一个个纷纷掉头爬升,想要躲开被咬住的噩梦。
在地面的阵阵欢呼声中,天空又绽开了一朵桔红色的火焰。 我和王队长站在地上,馋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李同!修好了!!” 我回头,是机师西蒙·克拉克,他和两个地勤已经把那架苏式战机推向跑道。
“太好了!”
没想到我还能赶得上这场盛宴,我飞快地跑上去,迫不及待地爬上了我的小笨牛。


不过那天,我还是晚了。
当我爬上天空的时候,茫茫云海里,哪里还有日本飞机的影子。在成都上空绕了一个圈子,我只好蔫蔫返航。雨已经渐渐停了,太阳给乌云镶了一道道明亮又朦胧的金边,飞机拉起巨大的水花,掠过跑道,最后缓缓地停在了绿色的草坪上。
解开安全带,我拉开舱盖爬了出来。
前面围了几群人,尖叫声此起彼伏,地勤和机师们簇拥着今天的英雄,不时有人被欢呼着抛了起来,估计是哪个击落了敌机的美国飞行员。我摘下手套,低着头慢慢地走了过去。
“李同!” 人群中有人在叫我。
我抬头,肖南在一堆墨绿和灰色的制服中间叫我的名字,我的眼睛不觉亮了起来,难道今天立功的有他!那可都是美国空军的老油子哎,而我们只执行过轰炸任务,实际的空战经验几乎等于零。
肖南分开人群向我跑过来,我忍不住乐,感觉上嘴已经快咧到耳朵上了,他停住,看看我湿漉漉的飞行服,一把把我抱进了怀里。
“谢谢你,阿同。” 他轻轻地说,嘴唇碰到了我的耳朵。
刚从天上下来,他的脸结实冰凉。
“哇呜!” 周围一阵怪叫。
虽然在这个特殊时刻,没有人会怀疑什么,我还是吸一口气,手忙脚乱地推开了他。
“肖南,你小子怎么知道要重新拉起来,” 王队长挤过来大声问道,“我当时都快急死了,你听见我们的叫声了?”
“报告长官,是因为这个手势。” 肖南转过身去,双手握拳对在一起,然后轻轻拉开来,笑道,“这个只有我和李同知道的手势。”
大家困惑的目光一下齐刷刷转到了我的脸上,我不自在地耸耸肩膀,肖南搂过我,手指磨娑着我脑后的头发,笑道:“我小时候打架,常常有人告到养父那里,每当回家的时候我就会躲在门口先侦察一下,如果屋里的李同做这个手势,那就是说——。”
他回头看我,眼睛里亮亮的,让我想起了从前。
“说什么,不许卖关子!”队长急了。
“那就是说——危险,快跑!!”


 


说明:嘿嘿,大家不要怀疑这个情节的可行性,这是1937年8月杭州笕桥机场曾经出现的一幕, 是空军第一个大胜利,打下来了6架日军飞机。
当时是飞行员李桂丹及时猜出了地面上队长指天跺地的手势,将飞机拉起后参战,其实我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用信号旗之类的东西,或许是紧急吧,我只能这样推测。


谢谢大家看文,亲。


 


(二十五)
“哼,不是军官也没有打下过来飞机,他凭什么当教习。” 麦柯一边穿靴子一边从鼻子里说话。
“可是他已经飞了七年了,比好多教官的机龄还长。” 我一边刮胡子一边说。
肖南在我旁边擦脸,低声笑说:“刮什么刮,别装样子了。”
我横他一眼,没有理他,继续在脸上找胡子。
“我就瞧他不上眼,没见过这样的教习,没打下来过别人,反倒被别人打下来过。哼,一个飞机四万多美金,就这么着让他扔了,还好意思来指手画脚。”
麦柯愤愤地说。
麦柯刚刚从昆明涧桥航校毕业,据说是今年成绩最好的学生。
第一次分到战机,麦柯兴奋不已,恨不得每天都长在飞机上,不过他却死活不愿意上晚上的理论课,就因为教员是阿什里。
“我宁愿肖南来教我,至少他打下过小日本鬼子。” 麦柯又道,“哎,肖南,你的嘉奖令应该快到了吧,这下肯定会连升两格!”
肖南笑着不理他。
等我洗完脸,穿好皮衣,肖南已经收拾好等在营房门口了。 天才蒙蒙亮,我咚咚咚跑过去,接过他手里沉沉的装备包。
“哎,有个哥真是好啊。” 远远地,麦柯在后面叹气。


虽然没有人明说,但是在飞行员里,听到零式战斗机的时候,大家心里还是忍不住有点发寒。
“没错,日军的零式战斗机是比我们P-40灵活,他们重量小,回转性能强,一旦被咬住就不容易摆脱,但是,它们的优点有时候也会成为致命的弱点。”
一本正经讲话的正是阿什里。 因为无人可比的作战经验,新飞机一到,阿什里立刻便被晋升成为基地的临时教习,开始了给中国飞行员的紧急培训。
简易帆布教室里,白炽灯发出轻微的嗞嗞的声音,面前的小黑板上,画着P-40C的发动机结构图。
美国飞行员大半在昨天乘运输机去了昆明,教室里是最新分到飞机和候补中的十来个中国飞行员,白天不间断的训练让每个人都精疲力尽,这个时候看着阿什里,眼神就不免有点涣散。
再加上他平时吊儿郎当,突然变成教习,还真是让人严肃不起来。
“从被击毁的零式残骸上看,他们采用的是铝合金材料,虽然轻但是易燃。 所以只要你能够掌握有利的进攻点,它就会象打火机一样,‘嘣姆!’”
阿什里非常夸张地作了一个手势。
肖南坐在我前面,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我专心致志地看他脖子后面的疤,下课还早着呢。
“有这么容易?”
我回头看,问话的是麦柯。
“或许没有这么容易,但也没有传说的那么困难。” 阿什里一抬屁股,坐在了桌子上。
“那怎么有人好多年都打不下来一架。”麦柯又问。
我一愣,阿什里的表情有点不自然。他没有回答,继续讲课,我又趴了下去。
“万一被敌人咬住的时候,不要停下,尽量上下左右摆动。关键是不要紧张,零式武器也没有传说的那么可怕。他们现在装备的7点7毫米机枪,子弹初速小,穿透力差,超过300码,就无法精确命中目标。”
“相反,我们的P-40造价高,机身坚固,有时候被打了二、三十个弹孔,也不会有致命的危险,所以,关键是要镇定,如果一害怕,你就会象石头一样卡在那里。”
“是吗?如果我们的飞机这么坚固,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要弃机跳伞,长官?” 麦柯从鼻子里笑着问。
没有人称呼过阿什里长官,因为他什么都不是。
这次,连睡着的人也坐直了身子,大家面面相觑,小小的不安和紧张弥散在教室里。阿什里看着我们,突然间变得有些目光闪烁,亚麻色的小胡子微微颤抖着,握着粉笔的毛茸茸的大手举到胸前,又放了下去。
“麦柯,看好你自己的嘴巴。” 我忍不住皱眉道。
“是,长官。” 麦柯说,旁边有同学笑起来。
肖南回头看看我,没有说话。
“下课。” 阿什里说。
我看了看表,还差整整半个小时。


已经熄灯了,营房里还有两个人没有回来。 肖南被叫去训导室了,阿什里的床上没有人。
王一翰大座已经回了屋子,我悄悄披上衣服,向训练场走去。
阿什里正坐在双杠上喝酒。
我慢慢走过去,不远的地方,训导室的灯亮着。
月亮低而细,星星也不多,远处的群山轮廓隐隐约约,颜色在浓淡不一的墨色里变换。
“我是德克萨斯人,我们那里,到处都是牛仔,” 阿什里突然说,“我也是个牛仔。”
我默默爬上双杠,坐在他旁边。 他刚喝了一口酒,胡子上的水珠亮晶晶的。
“我们穿皮裤子,嚼烟草,有一条河叫科罗拉多,阳光象缅甸的一样刺眼。”
阿什里是个志愿者,因为这一点,我永远不会瞧不起他。
“我是开了七年飞机,一千二百个小时的飞行经验,比这里所有的人都多。 没错,我还打了四年的仗,”
阿什里说道,“当时,跟陈诺特一起来的人,除了我,还有另外三个家伙,他们都没有来得及跳伞,死在武汉和上海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说了句俗语,阿什里应该能听懂。
“这是美国人的观念,不是中国人的,” 阿什里闷闷地说,“你们讲究杀身成仁。”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好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了,阿什里,不要乱用成语了。”
“同,给你一个忠告,这个忠告我不可以在课上讲。”
阿什里扭头对我说:
“你知道吗,对一个飞行员来说,最重要的,不是新式的飞机,也不是丰富的经验和特别的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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