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安这一下死里逃生,也是微微后怕,他稳了稳心神,方抬头向救了自己的人看过去,这一看,刚平静下来的心顿时又乱作一团。只见那人一袭蓝衫、长身玉立、肌肤如雪、容颜胜花,正是数日前被逼离宫的阿恒。
“恒儿,”海世眼中掩饰不住的怒气,“你干什么?”
“请义父今日退出天水宫,”阿恒淡淡的说。
“你说什么?”海世眼中闪出凶狠的光。
“请义父今日退出天水宫,”阿恒丝毫不为所动,“如若不然,今日恒儿与您就只能成为敌人。”
“很好,”海世冷笑,“一十五年功夫养出一只白眼狼,不枉我教你信你!”
“义父若当真信得及恒儿,又何必在天水宫内另派暗探,”阿恒仍是极冷静的样子,“今日您决意攻打天水宫,此事这等重大,又为什么要故意瞒着恒儿?义父,您养育恒儿未必无因,但欠您的,恒儿永远不会忘记。”
听到这,水婧恍然大悟。原来,向海世通风报信,引他今日来攻的,另有其人。不是阿恒!我们冤他,一次,又一次。
“永远不会忘记?所以今日你站在这里坏我的事,还警告我说要与我为敌?”海世的声音越发低沉。
“此间事了,恒儿自会给您一个交待。但今日,只要恒儿有一口气在,任何人想要毁天水宫,恒儿都会叫他血溅五步之内。”他微顿,缓了缓口气继续说,“三个月。三个月后,请义父和左安在柳海一战决胜负,义父胜,则天水宫亡;左安胜,则恒儿斗胆请义父答应,今生今世再不染指天水宫。”
“三个月?”海世轻蔑的说,“三个月后石心萦的伤就好了。”
“义父放心,三个月后的一战,只在您与左安之间。任何其他人想插手,恒儿都会解决。”阿恒淡定的说。
他的眼睛里一点笑意也没有,这不是我记得的阿恒,水婧想,他变了,我还以为人是不会变的。
海世阴沉着脸。此刻他若是硬攻,单单一个阿恒决计阻挡不住,但如此一来,这十五年的心血就白费了。他养育阿恒不是只为一个天水宫,他的野心在江湖,阿恒是他的得力臂助,不能就这么毁了。刚才阿恒也说了,养育之恩他永远不会忘记,只要三个月后自己胜了左安,他这一生都会做一枚听话的棋子。而战胜左安,是容易的。武学是不能取巧的,左安与自己所差的功力火候,决非短短三个月时间所能弥补的。想到这儿,他抬头朗声道,“恒儿,今日我给你面子,就此退出天水宫。但你说过的话,你不要忘记。”然后又转向水婧,“不知水掌门对此战认同否?”
“就如此办。”水婧说。
“好,一言为定。”海世深深的看了一眼阿恒,转头便走。
敌人片刻间走净,海世治教确有一套,进退不乱、迅疾如风。
“水教主,你着人替左安看一下伤,”银沁对水婧说,沉静而威严,“他的身体必须在一个月内恢复到最佳状态。”
“你放心,”水婧说。
银沁点点头,然后对阿恒说,“你跟我来。”
说完,他转身领路。由头至尾,他没有对左安说一句话,甚至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左安伤的如此之重,他像是全不挂在心上。但就在今天早上,他满心念的,还全是左安的安危。
银沁也变了,水婧想,情到深处情转薄,左安几乎死在他面前,他自责到痛恨自己。
银沁领着阿恒来到听声阁。短短几日,物是人非,两人面面相对,一时都是无话。
“阿恒,我知道你恨我,”银沁轻声说,“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刻,我怀疑你,不但你不能原谅我,我也不能原谅自己。”
阿恒猛地抬头,他那双一直平静淡漠,哪怕面对海世的狂怒也能冷淡如冰的眸子,因为银沁这一句话,顿时变得波涛汹涌。惊讶、怀疑、震动、痛苦、犹豫…万千情绪在里面沉浮翻滚,一个疑问不可遏止的涌上来,他为什么这么说?难道他已经知道是谁杀了水一泓?阿恒紧紧咬住牙,盯住银沁。
“水一泓不是你杀的,我早该想到的。”银沁看出阿恒的疑惑,解释道,“一个人的本性,可能是会改变的;但阿恒你那么骄傲、那么讲究优美,绝不会在一夜间变的畏缩鬼祟?更不会蒙头遮面的去刺杀水一泓?何况,你若想隐瞒真相,又怎么会留下石心萦这个活口?行事悖理、前后矛盾,便是普通人也不会犯这种错误,何况是阿恒你?”
阿恒微微转开眼,<这一刻你知道了,可是为什么你要到这一刻方才知道?!银沁,那天在听声阁,你若肯说这一番话,我会感激你一生一世。>
“你有话可以直说,”过许久,阿恒终于开口,“你想要我做什么?我的武功是海世教的,你是不是要我传授给左安?”
银沁看着阿恒又复淡漠的神情,只觉一阵心酸,他是再不会信我的了。“我当然想你教左安武功,但我刚才说那番话不是为了这个。”他说,“‘救人要救彻,杀人要见血’,你今日既然出手,就不会再袖手旁观。更何况,还有水婧在,就是为了她,你也不会不教左安,所以我不但心。我…想求你另外一件事。”
说到这儿,银沁突然沉默,一双曾经光华闪动的黑眸变得幽暗如井。
“阿恒,我的命不长了。”阿恒闻言猛一震,“左安即便离开,我也做不到心止如水,一想到他会死…我的血都停止流。何况,这几个月我须得面对面的教他武功。”阿恒又是一震,想要开口,银沁抬手止住了他,“你听我说,你了解海世的武功,可同样的,海世也了解你的武功。由你直接教左安,就是再小心,也会在不知不觉中将一些习惯动作传递给他。左安功夫不及海世,他是容不得有一点漏洞的。所以,我要你将海世的武功教给我,再由我教给左安。我现在功力全无,只能比划比划样子,就是想学你学到惟妙惟肖也是不能,反而客观、方便传功。”他顿了一顿,继续说,
“我早死晚死都是死,又有什么两样?
事到如今,我只害怕一件事,我怕我死了,左安他会太伤心。
阿恒,三个月后那场比武,如果左安败了,那也罢了,
你只将我俩葬在一处便是。
但如果左安胜了…
我求你,阿恒,
我求你,你找个机会让他吃了这药丸。”
在银沁掌心的木盒中,一颗碧绿的药丸莹莹生光。碧波江湖、明珠有泪,武林中人闻之变色的“碧波泪”,阿恒的脸顿时变得煞白。“碧波泪”和“笑红尘”一样,都不是毒药,但却都比毒药更毒辣。因为只要吃下它,任你有血海深仇、山盟之约,统统不会再记得。要消灭一个人,还有什么比碧波泪更彻底;要忘记一个人,又有什么比碧波泪更有效。
银沁要让左安吃“碧波泪”!
“很久以前,左安还只认得你,那时候他也不是不快乐的。忘掉我,对他有益无损,很多时候,我们要练自己忘记,而不是记得,”银沁幽幽的说,“阿恒,我没有别人可以托付。我不能去求石心萦;而水婧…她一早就已经知道,她母亲白箐虹是被左安杀死的,她恨左安!等到一切结束,她不会放过左安,这样一个机会在面前,她只须待在一边看…阿恒,我不能把左安交到她手上,阿恒,我一生没有求过人,你要我再怎么说才肯答应?!”
逼迫。拿性命拿尊严来逼迫。银沁,你怎么可以这样?
“我答应你。”阿恒没有选择,他只能伸手取走盛着“碧波泪”的木盒。
接下去的一个月,左安一直在疗伤。虽然三个月的时间十分紧迫,但如果身体不能恢复到最佳状态,那么对于接下去的修炼和比武,都会产生极大的影响。事情越急,心越要缓,银沁他们几个久历江湖,这个道理是懂的。左安自然也懂,所以他很专注的养伤,唯一令他不能释怀的是,自海世来袭那天起,他便再也没见过银沁。
原本,为了银沁的性命着想,左安已经决定两人就此相别。但海世的来袭改变了一切,3个月后的比武,他很可能会死。只有3个月,短的如烟花一样的生命,一想到这儿,左安就感觉克制不住的恐惧,不,他不怕死,很早以前就不怕了,他害怕的是,他死去,然后银沁忘了他。左安一直是诚实的,所以即使这念头如此自私,他仍然向自己的心承认,他想和银沁在一起,他不愿意银沁忘记自己。
人一旦看到自己的死期,并不会变的善良,而是变得放纵,左安一生都不曾放纵过自己,但现在,他想放纵了。
左安并不知道,银沁始终不去看他,并不纯然是不愿相见,而是这一个月他确实非常忙。海世的武功甚是繁杂,要在一个月内全部融会贯通,并且找出可以攻击的弱点,实在不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没有人告诉左安,他自己也没有问,所以他始终以为银沁是为了身上的毒伤而避开自己。这样的理由虽在情理之间,但以左安此时的心情,却是万万不能忍耐的。
心思有如黄连,越嚼越苦,牵牵绊绊,撕剪不断。
所有人都以为,左安是再理智、再坚忍不过的一个人,左安自己也曾经是这么以为的。但到了生命的第22个年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原来只是一个普通人,也就是说,会很自私、很无理,并且很冲动。
所以,当水婧告诉左安,往后两个月指导他练功的人是银沁时,左安的心境几乎是雀跃的。
第十三章 情到深处
左安到柳海的时候很早。与人见面,他一般都喜欢到的早一点,而如果要见的那个人是银沁,他会到的特别早,所以他永远都比银沁先到。可是今天,第一次,在他走进柳海的时候,银沁已经站在那里了。
“银沁,”左安轻声低语。他这一个月来夜夜思萦的都是银沁,此刻见到他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一时间反而不敢走近了。银沁本来背对着左安,听到声音后慢慢转过来,左安只觉一颗心怦怦的跳,他这一生从未如此刻般渴望见到一个人。这时候,他看到了银沁的眼睛,如同一盆冰水从头淋下,滚烫的心冻结住。那双眼睛里面没有他,那么黑、那么美的一双眼睛,但是却又那么平静、那么淡漠,这不是他所熟悉的银沁,银沁从来不会这样看着他。
银沁淡淡扫了他一眼,随手折下一根榛树枝。柳海本来只种柳树的,但十五年前那场大火过后,原来的柳树大多烧死,旁的野树便趁机在这里长起来。事实上,榛枝坚韧,折来当作剑,远比柔软的柳条更为适合。
“看清楚,”银沁说。语气不轻不重,不徐不急,就好像是在跟一个毫无关系的人说话。左安暗暗咬紧牙,并不吭声。
银沁随即使了一路剑招,却是海世的“沧浪剑法”。海世为人甚是自负,所用的剑法不管是否自创,都起了一个与“海”有关的名字,表示自己对这路剑法有独创见解。“沧浪剑法”是他的得意之作,那一日与左安对战时他也曾经用过。但同样一路剑法,由海世使来是雄壮奔腾,到了银沁手里,却变得行云流水、万千风华,味道全然不同。
银沁功力虽失,武功眼光仍在,这一刻他纯然演示招式,身法手势无不气度恢弘、张弛得度,招招都是学武之人所求的完美尺度。左安虽然此刻心乱如麻,也忍不住赞叹,但随即又是一阵痛心,银沁越是才华横溢,他就越觉心如刀割。
一套剑法舞毕,银沁却不就停手,又接着从头开始演示“沧浪剑法”的第一招“沧海一粟”。这一次,他一边比划剑招,一边解说这路剑法的几处破绽,并举出几种可能出现的情形、变招和破法。银沁自十五岁涉足江湖,一路走来会过高手豪杰无数,他是武学奇才,记性又是极好,旁人用过的招数往往看上一遍就能学会,而且还学的青出于蓝。现在他为了让左安赢得比武,恨不得将自己的全部所学倾囊相授,一招一式无不是各帮各派的菁华之作,直看得左安心驰神迷,这才明白那一日银沁在与阿恒比拼时,其实还是手下留情了。
这一遍演示完毕,足足用了一个时辰,银沁身无内力,到这时已是汗湿重衫。他还没来的及放下手中榛枝,便听到一阵清脆掌声自身侧传来。原来,不知何时阿恒已经到了柳海。他与左安一个舞的专心、一个看得出神,竟都未察觉。只听阿恒笑吟吟的说,“好厉害!亏得旁人成日价说我聪明绝顶,我还信之不疑,今日才知自己是只井底蛙,不晓得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阿恒性子深沉,既然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心里的伤痛便不会放在脸上。但左安恨他入骨,虽然那日被他救了一命,也并不感激,此刻见他一脸笑容的站在面前,只觉天下人再没有一个如他一般卑鄙无耻。左安城府极深,当下并不说话,心中却已打定主意,定要叫阿恒生不如死。
“记住了吗?”银沁不去理会阿恒,只是淡淡的问左安。
左安凝神片刻,“十之八九。[自由自在]”
“好,”话音未落,银沁手中榛枝已向左安肩头刺去,正是起始招“沧海一粟”。左安退一步,也折下一根榛枝,回了一招“天地万光”,却是银沁刚才指点的精妙破法。两人都是不运内力,只比招式,斗到三十几招,银沁手中榛枝虚晃一下,自左侧反刺,左安不及撤防,榛枝结结实实的打在手腕上,顿时泛起一道红痕。
“如果我是海世,你现在已经死了,”银沁冷冷说道,“再来。”
左安眼中闪过一道光,仍旧不吭声,紧一紧手中榛枝,又复攻上。
两人从清晨打到正午,又从正午打到夕阳西下。左安一直很留心,只要见到银沁微显疲累,便自行停下休息片刻。银沁功力虽失,毕竟自幼习武,体质又佳,如此一天下来倒也支撑得住。相形之下,反是左安身上、手上的几十道红痕显得更为狼狈一些。
这时,两人已经练到“沧浪剑法”的最后一招“大江东去”,银沁榛枝一挑,直刺左安右眼,左安向后微仰,避过榛枝,一招“流星奔月”刺向银沁手腕。银沁见状,手腕一抖,竟将榛枝往左安右颊处用力掷去。左安万料不到银沁行此险招,避让不及,榛枝正正的打在脸上。只听“啪”一声脆响,所有声音沉寂下来,左安的脸上慢慢洇出一行血红。
银沁已是怔住,看着那道血红,他眼睛里升起一层雾气,右手不自觉的向左安的脸颊伸了过去,抬到一半,又突然醒觉,于是那只手便僵在半空,伸不出去,也放不下来。他只能怔怔地看住左安,左安也怔怔的望住他,俩人一时间呆在当场。
空气凝结。
仿佛过了一千年那么久,银沁眼中闪过一抹痛楚,他猛地收回那只手,急急说,“今天就到这里,”声音极是低沉嘶哑,说完后转身就走,背影僵直,但是,没有回头。
阿恒看了僵立的左安一眼,神情极是复杂,既好像可怜、又仿佛嫉恨。但事到如今,他与左安之间还能有什么话好说呢?他们算是什么?朋友?战友?或者,最可能的一个答案,仇敌?想到这里,阿恒微微苦笑,转身走了出去。
阿恒仔细地看了看银沁的足迹,草皮伏得很低,但并不凌乱。<很克制>,他想。沿着痕迹一直走,不一会儿已到了柳海的边缘,在夕阳的光圈下,他看见,银沁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孤独而挺直的背影。于是阿恒朝他走过去,但几乎立刻又停了下来,无法再接近,在夕阳下站的一动不动的银沁,他的身体在不断的微微颤抖着。
阿恒一夜没睡好,心里面翻来覆去的,都是银沁强忍颤抖的背影。他想到天明时分,也没想出什么妥帖的法子,只得起身往柳海走去。一走进去就看见那两个人的身影,他们居然已经到了,再看过去,水婧也正闲闲的站在一旁。阿恒仔细看两个人的表情,暗松一口气,银沁与左安都是一派神情淡漠,就好像黑夜把前一天的伤痛抹去。然而,比之昨日,银沁的剑势放缓了,左安的眼神专注了,两个人是那么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阿恒觉得,他们两个之间的空气就好像一根绞紧了的弦,随时都会断掉。
压力。
手心里一阵阵发冷。
阿恒强迫自己去想别的事。
比如
究竟是谁杀了水一泓?
江湖中能杀死水一泓的人一定是有的,但是知道水一泓没死的人就太少了,少到屈指可数:石心萦、柳水婧和自己。如果说,左安和水银沁因为身处天水宫而看出端倪,虽然不是不可能,但那一天他们不在现场,却是千真万确的。那么,可能杀死水一泓的,还是只有三个人:石心萦、柳水婧和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