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沁虽然不把自己的生死放在眼里,但却有人着紧的。阿恒自决斗开始后,一直只放了五分心在场上,剩下一半都挂着银沁,他见海世强逼左安对掌便知道不好,果然,下一刻就看见银沁身形一晃,脸色惨白如纸。阿恒忙将左掌按上银沁的后心,只觉得触手处一片湿凉,原来那外衣被银沁的汗湿了又湿,早已经浸到透了。他爱他至斯,阿恒忍不住心中酸软,旋即又气恼银沁毫不顾惜自己的身体,现下正是寒冬天气,他根本是找生病!阿恒正要发作,忽然觉出银沁体内有一处气息十分奇特,它在心脉周围若断若续的游窜,似寒又燥,缠绵阴柔却又霸道万分,阿恒先是奇怪,随即突然明白过来,他只觉得自己有如掉入冰川,身上觉不出痛,只是冰冷,异种冰莲!是异种冰莲!!
银沁已经没有武功,异种冰莲会再发作,自然是因为情感激荡,武功可以废,情爱要怎么忘?如何再破釜沉舟?他向银沁望去,一时间心如死灰,银沁却只是淡淡而笑,淡如轻烟,飘袅不散。有什么好担心?一切已经不可挽回。
第十七章 为欢几何
阿恒看着银沁,银沁看着左安。
场中的局势已经大坏。海世拼着受伤才占得先机,自然不容左安再有喘息的机会,趁着这一击之威,他飞身向前,双掌连环向左安袭去。左安只觉得海世一掌接着一掌,前力未消,后劲已至,直如狂风呼啸、怒涛汹涌,胸口顿时一阵闷痛。
阿恒看见左安接一掌、退一步;退一步、吐一口血,竟是片刻间就要不敌,不由得心急如焚。
此刻,天水宫的众人自然是一派紧张;正在一逞所长、八面威风的海世,却也是殊无快意。十数年的打拼,今朝终于得偿,但代价是什么?哪怕领袖江湖,也无法感觉激动与荣耀,太多年的阴谋伎俩、勾心斗角,那个冲动而热血的少年早已经消失不见,今日之成就,换了二十年前他会豪情万丈、气冲云霄,但现在,却只觉得淡漠。付出太多、期待太久,换回来的东西不如想象中的甜美。就连水恒,他一手带大的亲信,也变了心。而面前正步步退却着的左安,却可以有那样澄澈坚定的眼神,简直令他觉得……嫉妒!
这时,原本飞速后退着的左安突然一挺腰,于顷刻间顿住身形,手中长剑从一个极刁钻的角度刺向海世的左肩,正是银沁的成名绝技——“夜星天坠”。海世方才为了抢占先机,左肩已经挨了一剑,虽然不甚严重,腾挪避让间总是不如先前灵便。他见左安这招欺人软肋、甚是阴毒,心中的怒气更炽,竟不顾伤势,左手猛运力,一柄长刀向左安的剑刃反挑上去。他武功精湛,虽然受伤在先,这一刀仍是势大力沉、猛烈非常,只听“当”一声响,左安手中剑已被挑作两段。海世这刀余劲未消,就势一个转折,直直向左安砍去。左安这时内腑受伤、兵刃被断,情况简直糟到不能再糟,但他湛黑的眸子反而亮出一片眩目光华,灿烂的连剑光也变黯淡。
风华绝代!
众人心头突然不约而同的掠过这四个字。
真要论及相貌的俊美无涛,莫说阿恒,就是银沁也要远远胜过左安。但此刻的左安之光彩四溢、风华万千,直如天人一般,竟叫人无法逼视。从平凡到倾国,仅仅只需要一个眼神。
连海世也是片刻惊艳。
片刻足矣。
左安一掌击向被海世斩飞的断刃。
他使的是巧劲,这一掌击在断刃的刃缘,不减其速度,只将飞射的方向拨转了寸许。断刃顿时反向海世疾射过去,而且,因为左安那一掌,速度比方才更要快上倍许。海世意气之下用伤臂硬格左安的长剑,这时已觉半身剧痛,手上的招式又已使老,无论如何来不及转回,竟只能硬生生看着那段断刃射入胸口,一口鲜血涌将出来,与此同时,他手中的刀也已砍上了左安的肩骨。左安闷哼一声,却反向前冲,倒握手中半截残剑,向海世心口扎去。
海世已经无可避让。
风声疾响,三枚三棱银梭向左安飞射而至。
<混蛋!!!>,左安暗自怒骂。此刻他已经杀红了眼,也不去出手挡格,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今日就是饶上一条性命,他也要海世死。
却见眼前一花,那三枚银梭在空中一个转折,竟是撞向他手中残剑的刃侧。那三枚银梭个头虽小,力道却是遒劲,左安这一剑虽然扎中海世,但被硬生生撞开寸许,到底没有扎正心脏。左安也不说话,提手就要再补一掌,一个人影已经飞身赶到,挡在了他和海世之间。
左安心中的怒火飞窜而上,一双眼慢慢变成血红。
这个人他如何不认识!?这枚梭他如何不记得!?何其相似的场景,三个月前阿恒正是用同样的手法救了他的性命!今天他却又反过手去救海世!!
“滚开!!!”左安沉声吼道。阿恒看他一眼,低声说,“胜负已分,何必一定要赶尽杀绝。”左安本已怒到极点,听他居然还敢说出这等话,顿觉一股冷酷恨意从身体深处迅速激升——海世武功这等高强,今日我使尽心机,拼却性命也不过略胜一招半式,往后他于我之武功为人了然于胸,不再轻敌放纵,我还能拿什么去和他斗!?这里又有何人是他对手!?现在我能活着站在这儿不过是侥幸!!你枉在江湖打滚这多年,竟不知道其中利害,你居然愿意相信海世会因为今日之败从此再不染指天水宫!一句誓言?你居然愿意相信一句话而去拿银沁的性命冒风险!?
想到这里,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左安眼中寒光一闪,顿时想一剑刺过去,将面前两人一并钉死。他心肠狠,决断又是极快,一动念就欲动手,但这片刻耽搁,银沁已经赶到。银沁的脸色同宣纸一样的惨白,他伸出手查看左安的伤势,肌肤相触,那手指竟是在微微颤抖……银沁……他在颤抖……竟然……左安一腔怒火瞬时凝成寒冰。这是银沁……初见时的银沁有着星斗般的眼眸、利剑样的笑容,潇洒不羁的连水一泓也无法拘束,他那种谁都无法比拟的天份,谁都无法比拟的光芒,叫左安错不开眼去,在不知道的时候,一颗心已经沦陷。不止他一个,所有的人都一样,整个江湖都为天水双璧而震惊,那个时候,银沁根本不懂得害怕与退让,他只是胜利、胜利、不断的胜利……可现在,他居然害怕到颤抖!这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他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左安慢慢垂下手中的剑,哪怕下一刻天就要塌落,他也不可能推开银沁去刺阿恒。这世上如果还有一个人是左安决不能不顾忌的,那个人就是银沁。
银沁其实是和阿恒同时间冲入场中的,他在比武开始后的半个时辰里担足了惊受足了怕,及至见到阿恒用银梭飞射左安,一颗心便似要跳出来一样,想也不想就冲了出去,他会比阿恒晚到这许多,只是因为他没有了武功。轻功可以一跃而过的距离,在他却是一片根枝缠绕横亘的陡坡。
心爱的人在险境,自己却无能为力。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江湖中人没有武功就没有了一切。
他能够明白左安血红着眼要杀海世的心情,换作是自己,若与左安异地而处,也必定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但现在的左安精疲力竭、伤痕累累,决计不能和阿恒硬拚。更何况,阿恒只是优柔寡断,并非要与他们为敌。
左安的伤口很深,适才海世的那刀着实沉劲,若非左安用断剑先一步将他重创,只怕一只臂膀都要被这刀卸掉。但肩上的伤虽然严重,还算容易调治,肺腑间的内伤才是真正的麻烦。海世的掌力足可以开碑裂石,他硬接了这许多掌,已经损伤了心脉,如果不小心医治,只怕今后会后患无穷。竟然伤重至此。银沁胸口间一阵酸热,我捧在手心里当珍宝一样的人,海世居然下得了如此狠手去伤害?而自己不过一介凡尘俗子,又有什么东西是值得左安这等眷爱的?
心里头颠来倒去的痛楚共甜蜜,纠缠的再分不清楚疯狂与爱恋,便是有一千双眼睛在盯着、在看着,又怎样?银沁伸出手紧紧揽住左安,耳边顿时响起阵阵吸气声,谁在乎?他只将自己的面孔埋在左安颈侧。
泪已满颊。
海世看见银沁、左安两人如此情状,先是惊诧,接着想到这点大可以加以利用,顿时又是一喜。这时候场边另一侧,水婧与海世教的几个护法也都走了过来,他心神松懈下来开始觉得伤痛难耐,便缓缓坐到地上[自由自在]。
海世教的护法与阿恒一直是相熟的,虽然彼此有了敌我之分,但他方才在危难关头出手救下海世,他们心底下不自觉的又把他当作了自己人,没多说话就站到了他的身旁,与他并肩而立,将海世护在了身后。
……竟然还愿意相信我
阿恒突然觉得有点酸楚。
我这样一个反复小人……忘恩负义于前,摇摆不定于后……
连我自己也瞧自己不起。
水婧本已站停了脚步,这时又向坐在地上的海世走过去。她是天水宫的教主,海世教的护法自然对她怒目相向,几个人碍着阿恒不就动手,但却将她的去路堵得严严实实。水婧见他们疑心,也不分辨,只是转头看向阿恒,淡淡说,“我懂一点医术。”懂一点医术?难道……她竟要为海世疗伤?她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除非是……百般滋味在心头,他欠水婧的,重如山岳。阿恒让开了路。
海世教的几位护法面面相觑,他们对阿恒还是信赖的,又知道水婧不会武功,但……这时海世抬手做了个动作,几位护法立刻一脸肃然让开了路。
海世打量着水婧,这就是白箐虹的女儿?上一次太匆忙没有看仔细,今日才发觉她的眼神与白箐虹极其相像,是一种干净而纯粹的冷冽。有这种眼神的人……海世暗暗皱了皱眉,这种人一旦狠起来,是不会顾虑别人的死活的,就好像水一泓,竟可以为了一己私情不顾手足兄弟。这样一个女子,海世想,阿恒却似乎十分在意,只怕……
阿恒虽然是水一泓的儿子,性子却与之大相径庭。他幼年失恃,所以特别看重感情,别人对他好,他都记在心里、珍惜非常。如果阿恒是平常人,这原本不是桩坏事,但他身在江湖、位高权重,那就断断容不得这等优柔寡断。这样下去……阿恒怕是命不久长。
海世一双老辣精明的眼睛盯着水婧,她却恍若不见,熟练的检视了一下伤处后,她用几根金针刺了几处止血消痛的穴道,手势竟是十分纯熟。她常年与世隔绝,花心思学这一手精湛医术还能是为了谁,自然只是水一泓,阿恒心里说不出的味道,别开了脸。
“水教主,现任的柳护法是谁?”海世凝注许久,忽然开口。水婧抬起头,一双眸子黑白分明,“是我,”她说,然后倾身将一柄雪亮匕首直刺入海世心口。
第十八章 水满江湖
她离海世着实太近,这一下竟没人来的及挡格。
偌大的场子鸦雀无声。
海世的眼睛是睁着的,死不瞑目,他奋斗一生,换到今日这一刀。
一生结束,不后悔,但也不快乐,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在这一点上,海世还是应该羡慕水一泓的。
海世教的教众沸腾起来。
天水宫的教众见状也齐齐亮出兵刃。
血花,飞溅开。
熟悉的头颅滚过腿侧,阿恒瞥了一眼,这时又滚过来一个,可笑,他想,这些人到底为什么要死?水婧的那一刀,他打了个寒颤,水婧的那一刀……方才冻住的痛意从心脏处开始发散,慢慢洇湿身体的每一寸,水婧……为什么?水婧……你就是柳护法吧?难怪你一直不肯公开柳护法的身份。天水宫的掌门也许可以不会武功,但天水宫的护法却是一定要会的。
海世教的人渐渐被弹压下去,他们人不多,而且群龙无首。兵戈过后,地上一滩滩尽是他们的鲜血。都是我的错,阿恒想,我每一件事都做错。
他缓缓转向水婧,“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他欠水婧的,哪怕水婧当着他的面杀了海世,他也不能不给她一个分辩的机会。
水婧沉静的一如既往,她伸出手,摊开的掌心中央有一小瓶水。“这是天水,”她看着阿恒说,“它是天水宫的镇宫之宝。之所以被称为镇宫之宝,一个原因是:天水天下只此一瓶,”说到这儿她转向左安,“另一个原因是:只要人还活着,不管中了什么毒,天水都能化解。”
左安看住她,良久。“你要我的命,”他说,用的是肯定句。
“是,”水婧说。“我没有选择。我很抱歉。事后要怎样都无所谓,我今日并没有打算活着离开柳海。”
左安死,
或者,银沁死,
也有第三条路,两个都死。
绝!!水婧真绝!!
她在说什么混账话?!我的性命为什么要拿左安的来换?!匪夷所思,荒诞不经!!银沁一股血往头上猛冲,左安这家伙可千万别白痴!!他急急道,“左安,我能这么活下去吗?用你的命、你的血去换取这样一瓶水?你不能让我一生一世悔之不尽!!”
左安,活下去吧,阿恒手里有碧波泪,你还可以过一个完整的人生。忘记我,一切从头,你可以的。
银沁……!!
该怎么做?!怎么做都是错!冷汗涔涔而下,左安看住自己的爱人,走任何一步都是将他陷于万劫不复!怎么能不犹豫?怎么能不彷徨?恨自己不能肋生双翅、挟山越海,将那瓶天杀的天水抢夺到手!!
水婧,你够狠。
“我是不会……”咬咬牙,左安开口道。
“等一下,”一个声音突然插进来,“不好意思,可不可以先听我说几句话?”
阿恒?!他又想怎么样?左安紧紧拳头。
阿恒逐一看过场内诸人,心思一片澄明,最后他把目光落到水婧身上,“你这么做是因为水一泓吧?他想要海世和左安的命,所以不惜一死来要挟你。但是他怎么会放过我呢?我不是也应该对白箐虹的死负责吗?难道因为我是他儿子,他就会高抬贵手?”阿恒说着笑起来,“他不会跳过我,会跳过我的人,只会是你!水婧……虽然很失礼,但有一件事我一定要问,你……是不是喜欢我呢?”
万籁俱寂。水婧看着阿恒不做声。
“你爱的人,究竟是水一泓还是我?”阿恒看着她,继续问,“水婧,你可以为了水一泓死,那么,如果我说请你把天水交给左安,请你活下去,你愿意为了我而活吗?”说到这,他突然抛出两个空瓶,“这瓶子里面原本装的是笑红尘和碧波泪,不过现在已经被我吃了。”
他说什么?!他疯了?!
左安瞪大双眼,心里头如翻江倒海一样的不安。
“这两样东西混在一起是剧毒,所以,水婧,现在我和水一泓扯平了,他用性命要挟你,要我们统统活不成,我也用性命要挟你,却是想你们都能活下去。”
这时他见水婧想说什么,忙摆手道,“不,不,水婧,就是有天水我也不会喝的。我这一生,俱拜水一泓所赐,也皆为水一泓所毁,我从来赢不了他,他死了,我也要被他牵着走。但这一次,就这么一次,我要赌一赌。我真想知道,到底有没有什么东西,是我能够胜过他的?比如:你会不会为了我而活下去?你会不会爱我多过爱他一点点?”
阿恒笑的极之灿烂,如花笑,现在他对住了左安,“左安,我知道你厌恨我。可你看,我今天可为你做了不少事。第一,我把本该留给你的‘碧波泪’给吃了,虽说银沁这么安排是为了你好,但你一定不会喜欢的;第二,我把自己毒死了,我害了银沁,是你的大仇,我死了你会很开心吧?所以,左安,现在我有资格要求你做点事了。”左安一双眼慢慢洇红,说不出话,从不曾如此惊痛抱歉悔恨万千但是就是无法说出哪怕一个字,只能拼命点头,眼泪一滴滴落下来。“如果水婧把天水给你,就请不要再为难她;如果她不肯给,你要杀她我自然无法阻拦,但希望你不要折磨她。水婧是对不起你,可你也有亏欠她的地方,我们之间的恩怨谁能说得清呢?生死而已,不要让我死不安息。”
阿恒说到这儿慢慢坐了下来,他看了看银沁,“银沁,你看我已经无话可说了。你叫我做的事我一件也没做到,你大概是对我失望了,我也对自己失望了,一点立场没有,总是误人误己。但我是不后悔的,便到今日也不后悔。水一泓说,人只要管好自己就够了,所以,今天让我也来做一个任性自私的人,让我也来看一看,生命有多轻,爱恨有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