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安伸手捧住银沁的面孔,“一切如你所愿。”
今夜的柳海,美的如妖似魔。
“银沁,我还从未跟你说过小时候的事呢,”左安靠在银沁身侧。
“嗯。”银沁漫不经心的答着,一只手把玩着左安的手指,眼睛却滴溜溜的在他脸上打转,心里头都是欲望,直想咬左安一口。
左安瞪他一眼,方说道,“我父母都是庄户人,极普通的那种,我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也都很老实平常。”
“嗯,是宝石总有光,我的小安便生在深山里也是倾国倾城、颠倒众生,”欲望压了又压,终于还是没压住,银沁一口咬住左安的耳垂,含混不清的说。
左安继续瞪这只发情猪,“我从小也是过的那种生活,直到七岁那年,我在山上拾柴时遇到一个垂死的男人。”
“那男人长得很漂亮?”银沁突然抬头。
左安忍无可忍,伸手去揪这只猪的脸皮,“我那时候才7岁,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变态!你再发情,我就不说了。”
银沁见惹恼左安,立刻投降,做出凝神聆听状,偷眼看了看左安的脸色,又往他身上靠过去一些。
“我一开始不打算救那个人。他身上一共有四处伤口,背上的一处刀伤长逾尺许,可他所躺的地方却没有太多血迹,这表示他受伤后肯定走了很长一段路,而且我发现他的时间距离他被刺也一定有一阵了。我拾柴的那座山甚是险峻,他受伤极重,却能来到此处,自然是武功高强,那么,那个伤了他的人,自然更加厉害,而且断断不肯就此放过他。我只是个农家子弟,那时还没学过武功,救他便等于害死自己。”
“很对啊,那后来你又为什么改主意呢?”银沁听得有点兴趣了。
“贪婪。”左安说,“我太想出人头地,这样一个机缘,很多人一辈子也碰不到一个,我怎么能够放过。再危险,我也不能不救他,”银沁对着他眨眨眼睛,“那座山上有一个山洞,不是很隐蔽,但如果不是当地人,也不容易发现。我先把他拖进去,再回头收拾一路上的血迹、足印,然后又在另一边的山路做了点假痕迹,我运气着实不错,这一番折腾,他的仇家还没追到。等我回到山洞,那个男人已经醒转,我将发生的事告诉他,又说当晚会送食物过来,让他不要担心。他十分感激我,我说,如果你感激我,就教我武功吧。”
银沁忍不住笑出声,“你也太直接了一点,就是趁火打劫也要讲究一些风度嘛。”
“我不过一个孩童,等他伤好了,还能拿什么要挟他,风度这种东西在你不够强的时候还是丢掉的好,”左安淡淡的说,银沁看他一眼,伸手揽住左安肩头,“那人很是惊讶,他看了我许久,我也看着他,大概因为我的样子很坚定,所以最后他点头答应了。”
银沁笑道,“那时候那个人必定在想,这孩子现在已是这等心计,我若教了他武功,假以时日,非死在他手上不可。”
“幸好你不是他。”左安道,“他那日若执意不教,我自然要将他害死。他这么一个祸害,不能教我武功,留下来只会生事,我又何必为他冒险。更何况他武功这等高强,随身总会有宝剑秘籍,不至于让我白忙一场。所以,你看,我害死他,实在很有理由。”
“好狠心的小安,我怕怕,”银沁又眨眨眼,继而大笑,“很象是你会做的事。”
左安却忽然神色黯淡,过一阵才说,“我向来心狠,做事不留余地,所以现在后悔不已。”
银沁听他这般说,知道自己不小心触了左安的伤处,于是心里猛一阵的痛;再想到昨日恨事、明日烦愁,桩桩件件都是刺心刺骨,更觉胸闷欲狂。突然间,他全身一颤,如同一根绷紧的弦被生生扯断,原本纠结住的毒素从经脉间漫开来。
异种冰莲
竟然捱不过一个夜
与上一次的痛不欲生不同,这一次的发作清淡如烟,却不散不息、不止不歇,就好像……不会再停止一样!
银沁如堕冰窖。
察觉到银沁的异样,左安急忙回头,却见那人落寞的笑着,他说,“小安,今夜让我们忘记所有不愉快。”于是,左安放下心来,他以为,那突然的紧张是因为银沁想起了不愉快的昨天。
看到左安的眼中露出放松的神色,银沁才暗暗松一口气。他知道,要瞒过左安是很难的,因为左安聪明,而且,左安了解他。
但是,左安信任他。于是,欺骗成为可能。
你只能欺骗信任你的人。
银沁悲哀的想,然后,突然厌恨自己。是的,恨!恨自己的欺瞒,更恨自己的无能,只是不想错过最后一个夜晚,只是想再多看左安一眼,竟然也不能够!不能保护天水宫,不能代替左安去决战,现在,竟然连待在自己心爱的人的身边也不能够!只不过是一个夜晚!
自己到底还能够做什么?!
但银沁抬起头,他笑吟吟的对左安说,“那后来呢?”
于是,左安毫不察觉的继续,“等到我十三岁那年,那人说,已经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教给我,又叫我好自为之,然后便走了。我跟爹娘说,想要出门闯荡,家中甚是寒苦,他们也希望我能够过更好一点的生活,所以没有反对,”听到这儿,银沁心中一动,左安的家人不知现在何处,明日一战胜败孰难预料,就是左安赢了,服下碧波泪后也会忘记从前种种,须得立刻想个法子将他们安置妥当,“我那时候初入江湖,功力不足,经验更不足,为了尽快的变强,就做了盗贼。不过我偷的不是财物,而是武功。为了进入那些门派,我做过徒弟,也做过清客,不过更多的时候,我会杀掉一、两个不起眼的佣人,然后去顶他们的缺。一般的名门大派很少会注意佣人的生死,更不会关心他们平日的行止。其实,那些人不懂,做佣人能够知道很多事,比如说,我在别人练功的时候进去送茶水,多数人都不会停下身形;再比如说,我如果在用饭时进去布菜,大多数时候都会听见那些师兄弟在肆无忌惮的谈论新学的武功心法。当然,我也遇到过一些管得比较严的门派,那就只能去冒险偷盗秘籍。”
“你胆子也恁大了,这种东西各派都是当宝贝样守着的,如果发现丢了,就是翻烂地皮也要寻回来的,”听到左安竟这等胆大妄为,银沁忍不住插口。
左安听他情切,心中一热,“其实也还好,东西总要等到丢了以后才变成宝贝,平时好好的摆在那里,大家也就不怎么放在心上,所以要偷还是不难的。而且,一旦秘籍丢了,那些人总是先怀疑门下弟子,又或者怀疑世仇劲敌,再或者怀疑亲朋好友,甚至会怀疑妻子儿女,却绝少怀疑到一个烧饭倒水的佣人。再说,我看起来严肃朴实、毫不起眼,很容易被忽视……”
银沁失笑,是了,左安最擅长这招,以前他在自己手下做事时,自己就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我只失手过一次,一个弟子半夜想喝水,叫不到人,就跑到佣人房里,然后发现我的床铺空着,和我同屋的人却被点了昏睡穴……实在是很坏的运气。后来,我被捉了拷问,再后来,阿恒出手救了我。”
第十六章 总有天明
“原来,你是这么认识阿恒的,”银沁喃喃道,伸手抱紧左安,虽然左安只说被捉了拷问,但银沁知道偷盗秘籍罪名极大,当时的拷问必然残酷无比,一想到左安曾遭过这种罪,银沁一颗心都揪起来,不敢再想。
“那时候阿恒正在那里做客。”左安说,“我向来不会把偷到的东西藏在身边,而是寻个隐蔽的地方掩埋,阿恒却不知怎么寻着了那本我藏起来的秘籍,然后将它放在那个告发我的弟子的衣箱下,再当着众人的面搜出来。于是真相大白,一个烧饭的佣人偷秘籍当然没有一个弟子偷秘籍然后栽赃嫁祸来的生动可信,更何况,阿恒是临时去那里做客,与这件事情毫无利害关系。此外,我始终未出手抗拒,一直坚持自己清白,所以终于逃过一劫。离开那里以后,阿恒对我说,他是海世教的人,海世教为了壮大所以需要与各门派联手,不能够联手的门派就要毁掉,不管是对付哪一种,都需要有好的情报。他救我,是因为他觉得我们实在志同道合,偷的东西虽然不同但却颇能互通,所以他要我做他的搭档。我欠他情,而且这么做对我没有坏处,便同意了。他是一个好搭档,很聪明,很能干,而且没有背叛过我,我们在一起做成了不少事,过了几年,有一天他说,下一个目标是天水宫,我想那天水宫占据武林三分天下,传说中宝物甚多,自然答应。再后来的,你都知道了。”
原来如此,所有故事,全部真相。
“银沁,如果我没有来过天水宫,如果我这个人不存在,你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左安忽然轻轻的说,平淡而沉痛。
银沁一惊,然后突然意识到左安的想法,自己在经历骤变之后对他极尽冷漠,整整三个月的漠视,没有一句解释,任谁都会以为那是因为怨恨,至少也是一种怪责。冷汗涔涔而下,自己竟然会想不到,竟然就做出这种事,竟然伤到左安还茫无所觉,自己是怎样一个混蛋!想到这里,银沁忍不住伸手握住左安的双肩,将他转过来面向自己,“左安,我没有过那种心思,一刻也不曾有过,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是我爱你,这一点比什么都更真,你一定不要怀疑。以前的我不过是个瞎子,没见过爱也不懂得珍惜,在遇到你之前的日子我都是白活的,如果你没有出现,如果你没有伸出手,我或者的确可以活下去,一直活到地老天荒,然后再无知无觉的死去,但这样的生命,漆黑一片,又有甚么值得?!左安,我就是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会后悔的!你明不明白?!我如果能停止爱你,我如果能忘记你,又怎么会站在这里像个疯子一样忘掉一切只剩下一夜?!”
中了魔。
发疯一样的告白。
连自己也可以不爱,连世界也可以不要,只有眼前的这个人是不能放手的,
放不开手。
左安看住银沁,向来沉静的眸子变潮湿,不能控制自己,一切出离控制。
银沁也看住左安,自己是疯了,他知道,但谁会后悔?他缓缓吻住左安。
恨不能融为一体,再不分开。
吻过黑发,吻过额头,吻过扬眉,吻过眼睫,吻过耳廓,吻过面颊,吻过挺鼻,吻过唇齿,吻过下颌,吻过颈项,吻过肩骨,吻过胸口……吻遍他每一分每一寸的身体,听着他一颗心在那里擂鼓一样的跳,与自己的没有二致,眼泪忍不住落下来,想要和他在一起,今天,明天,以后,永远
今年再不会有这样一个夜晚,今生再不会有这样一个冬天
上苍知道
一夜可以长的没有尽头
明天可以永不来临
……
天空放出光芒,明天终于来临。
海世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柳海,他并没有立刻走进去,而是站在外面凝望着柳林的焦墟。他一直以为时间早己经将自己变得够现实够冷酷了,但现在,看着眼前的残枝焦叶墟,他却没有办法做到无动于衷,柳海曾经是他那么熟悉的地方,那时候,他和柳听声、石心萦、林持国、林倾城兄妹,还有水一泓,他们总是聚在这里,那时候还没有此刻的野心勃勃的海世,那时候的自己是意气风发的,但是也是热血的。
那时候,并不是不快乐的。
他知道部下都在奇怪的看着他,是的,没有第二条路,野心勃勃的海世只能走进柳海。从十六年前开始,他每做出一次选择都会深深感觉到,自己的所为并不是选择了最宝贵的,而是放弃了其他所有的,一次次的放弃,直到只剩下自己的贪念和野心。他知道别人会说这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但他不会这么辩解,他是个诚实的人,所有的路都是自己选的,那么多年来,路越走越窄,越走越少,这是他的错,他为了贪念放弃了其他所有。但有什么好后悔的呢?再说也没办法后悔,那条走回过去的路,在很早很早以前就没有了。
海世大步走进柳海。
左安看见海世大踏步的走过来,身后跟着几十个下属,但他的心情仍然很平静,不害怕也不亢奋。很好,自己的状态十分好。想起银沁昨夜的温柔,他忍不住泛起一丝微笑,我会赢的,绝对。
左安抬起手,银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我会打败海世。
左安和海世走到早已划定的场地中间,相互握拳致意。然后,几乎是同时的,两人齐齐向对方所站的位置急速掠去。没等众人有所反应,两人的剑已经化作百千道银光,彼此切割挡隔,就连银沁这等高手也只能看清他们大致的剑路走向,更不用说旁的人了。更厉害的是,这一番急风骤雨一样的快攻,居然没有发出一声两剑相交的脆响,这两个人居然可以完全看透对方的剑路并不断飞快的变招,这是怎样的速度和眼光。
旁边的人只看的赞叹不绝,虽然日日在江湖中打滚,但世上多的是所谓高手,真正绝顶身手的比试却是可遇不可求的,实在是不枉此行。他们看的欢喜,却不知道这一刻激斗中的左安和海世正在叫苦不迭。从开始动手到现在,没有一招剑法能够使老,往往是自己的手腕刚移动了几分,对方的剑已经往必救之处袭来,而等到自己变招反攻,对方又立刻闪电样做出反应,不能喘息,不能瞬眼,激烈到连心跳也忘记,到后来,别说旁边的人看的目驰神迷,就连身在局中的自己也已经是凭借本能多过眼睛。
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发挥,这种打法,绝对无法再坚持一盏茶。
已经不是疾风骤雨能够形容的了。
原本,大家都觉得就个性而言,海世老辣、左安沉稳,这次交锋应该是一场比试耐力的持久战,但这会儿,出现在面前的却是一场电光火石样的闪电战,而且快得理性、快得冷静、快得险恶,快的让人感觉不寒而栗。错一步就定生死。于是所有人都觉得有点热血沸腾起来,一颗心随着剑光越跳越快。
海世也深深感觉到了危险,他的确没想过,左安竟可以打到这一步。事实上,单论内力,左安仍逊着一筹,但论到悟性,海世不如左安。三个月不能改变海世很多,但三个月足以让左安成为另一个人。海世并不知道,三个月前与他交手的那个少年是整整七日七夜不眠不休的强弩之末,左安从不肯在别人面前显露自己的弱点,所以那时候海世竟没有看出他的疲惫,海世只以为,他不过尔尔,这是很多人都犯过的错误,甚至银沁也犯过,所以海世此刻追悔莫及。
现在的左安很强,他有体力、有战术、有决心,而且比三个月前更沉稳,那是一种知道自己的未来的人才会有的沉稳,再没有疑惑,再没有动摇,心如铁坚。
左安一剑重过一剑,滴水不漏,简洁直接,这种至少要年逾不惑的人才可以到达的境界,左安二十二岁就可以,看穿所有花巧,放弃一切曲折,沉稳的左安使出澄澈的剑,海世的汗一滴滴落下来。左安的剑法没有锋芒,但是,也没有弱点。他本以为,阿恒在这三个月中一定会指点左安剑法,他本以为,阿恒一定会让左安的剑法变得繁复华丽,所以他很放心,那种剑风他很熟悉,而且极不适合左安,但左安却没有变成这样,他比三个月前更像自己,阿恒没有影响他。海世的心开始乱。
这时,只听当一声响,两剑相交。
旁观的人都是心中一跳。原来海世久战不下,心中渐生狠意,看见左安又是一剑闪烁不定的指过来,便不再回手挡格,而是凭着深厚内力硬生生将上身移开尺许,同时右掌发力向左安猛击。左安那一剑虽然勉强刺中海世肩头,但同时海世的右掌已经排山倒海一样的击过来,左安不敢怠慢,急忙一掌回过去,两掌交处,只听得一阵闷响,海世向后猛退两步,左安却足足退出四、五步方止。他站定后,眼里仍是不动声色的沉静,嘴角却有两行血丝慢慢流下来。内力无法取巧,海世只是一掌,局势顿时风云变幻。如斯威力!左安想,海世成名已二十余载,果然并非浪得虚名,他如果不择手段一味比拼内力,自己恐怕就有些麻烦了。
战局如此激烈,银沁的冷汗早已经出了一身又一身,等看到左安被海世一掌击退,哪里还忍的住,只觉得喉头一腥,一口鲜血飞快涌将上来,但随即想到决不能让左安分心,于是又硬生生地咽回去。他武功被废后,气血不畅,这时候强行压住淤血,顿时受了极重的内伤。银沁却也不在乎,异种冰莲既然发作,他能捱过的日子便屈指可数了,那么,多一处伤或少一处伤又有什么相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