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宿醉
剧痛和血腥味终于唤醒麻木的神经,反射性地推开身上的重负,挣脱钳制,踉跄地急退数步。感觉到嘴角的钝痛,下意识地抬手擦拭,借着月光低头一看,但见手背上抹着一缕血迹。
混蛋!巫行云到底怎么回事!刚才几乎要把自己的舌头都咬掉了!再看巫行云,对方竟然还凶狠地盯住自己,那粗暴怪异的眼神,似乎要把人拆吞入腹一般。晃荡了两下,男人似乎又要和身“扑”过来了。沧海大惊,连连后退,但男人终于力尽,只跨出两步就颓然坐倒在草地上。
站在远处,看见巫行云低头垂手箕坐着,好像在哼哼唧唧说着醉话,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地侧身躺倒。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沧海却不敢移动分毫。又等了许久,巫行云仍无反应,才敢小心翼翼地靠近。低身探视,只见男人一动不动,鼻息微鼾,居然睡着了!这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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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保“恶狼”(乱吃伦家豆腐的“色狼”才对:()已毫无反应,沧海艰难地扶起烂醉如泥的人。
把巫行云放倒在他日常小憩的躺椅中,实在无力再把他“拖”回内屋(其实是心力交悴:P)。沧海摸索着点起灯火,就近地照看了一下“酒鬼”的脸。只见日常俊朗的面容红得如滴血般,但鼻息沉稳,似乎确凿睡熟了。饶是如此,沧海还是禁不住惊诧莫名。听师傅说过,凡是内功高强之人,都可以真力化酒力,即使千杯亦难醉。至于巫行云则更应是高手中的高手,断无轻易被灌倒之理,除非他自己想买醉。看样子,巫少堡主是真的有伤心之事,借酒以浇愁了。——难道是今天那封家书引起的?回想信中内容,沧海不禁摇摇头:自己还巴不得有爹娘来絮叨呢,这家伙却……哎,真是同人不同命,同伞不同柄。十足一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二世祖!
愤愤地想着,进后房拿出被褥搭在巫行云身上,掖了掖被角,正想起身离去,右手却突然被抓住!沧海大惊失色,甩手急退数步,拿个把式挡在身前。瞪眼盯紧躺椅上的人影,却见那人并未起身,也未清醒,反而转了转头颈,轻轻地呻吟起来。?!沧海心中疑惑,戒备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慢慢上前。但见巫行云亦不再动作,只是因饮酒过量而赤红的口唇微微翕合着,似乎在嘀咕着什么?再大胆靠近仔细听了听:“…水,…水…”
乍听之下,沧海不禁哑然失笑,笑自己的反应过度。喝醉酒的人往往口干舌燥,渴求饮水,这一点在自己照顾铁拳师傅时,就已经深有体会了,其实…父亲也常常如此……
拿起水杯靠近巫行云唇边,谁知才灌了少许,却被“醉生梦死”之人大手一挥:“不要!…水…不…要…”忙站起身,看着被大半杯水弄湿前襟的家伙,沧海哭笑不得:“你到底是要水还是不要水啊?祖宗老爷!…”
阳光明媚的上午,天清气朗,春风撩人。沧海抱着满满一怀卷宗,有些疑虑,又有些心虚地走进书房。
昨天为了照顾醉酒的巫行云,沧海折腾了整整一夜,直到东方既白才勉强盍了盍眼。当沧海猛然惊醒,荒荒张张地要张罗巫行云的早餐时,这位少堡主居然又不见了踪影。不过,沧海反而松了一口气,毕竟昨晚的事情太过诡异,不管那家伙还记得多少,两人马上见面必定会更难堪。巫行云如果像往常一样在外住几日,不管哪儿都行,总之不在书院就好,相信这事很快就可以丢淡了。就在沧海满以为可以暂过难关时,失踪的少堡主竟然又回来了!
巫行云精神甚是爽利,完全看不出宿醉的样子,一进院就进书房,瞧也不瞧沧海一眼,倒是跟随在后的宝儿蹦蹦跳跳地跑到他身边。
“亚海!你教我…咦?亚海,你的嘴怎么了?”嘴角细小的伤痕还是给眼尖的宝儿发现了。
“不小心咬的!”沧海赶忙打断这个话匣子,扯到院门外,现在可是有重大事情要问呢:“你从哪里来?”
“少爷卧房啊。”
“?那…一早上,少堡主在哪儿?”
“卧房啊。怎么了?亚海?”
“啊,没什么。只是一早起来,不见了少堡主踪影。”
“原来这样啊。嗯…还以为你睡昏头了呢。”
“臭小子!…”
“嘻嘻…别,别,别挠我痒痒了,我讨饶了,成不成?”
“哼!…”
“呵呵…咳咳…咳嗯…不过呀,亚海,我跟你说。”
“嗯?”
“少爷今天很奇怪哟。”
“什么?”
“我跟你说,你可别跟其他人说啊。”
“什么呀?”看着宝儿神神秘秘的表情,沧海不禁紧张起来。
“今早,我到卧房整理少爷的衣橱,就见少爷往浴室去了。可是,后来呆了好久。”
“?……”
“你不知道,少爷极少泡长澡的。除非,除非…”
“除非什么?”
“跟女人泡啦!笨蛋亚海!”
“你!你小子给我站住!”
“哈哈……亚海脸红了!奇怪!又不是我泡,你骂我干麻?又不是你泡,你脸红个啥呢?”
“找打!…”
“嘻嘻,饶了我吧,好哥哥…”
跟宝儿纠缠了一会儿,什么都没问到。不过,丑媳妇终须见公婆。听见巫行云在书房内喊话,沧海只好把自己房里的卷宗整理完毕送进去。
一开始,并不觉有异,进去时,只见巫行云埋首文档,头抬也不抬。但一转身,沧海就觉得浑身不对劲。来回送了几趟后(沧海是在自己的厢房理事),终于从眼角余光里看到,巫行云有两三次竟直盯着自己的后背发愣。这样一来,沧海愈发紧张,一放下卷宗,就急忙往回走,直如老鼠遇到了猫。
整理完所有文稿,最后一次送进去时,沧海几乎有种就要脱离阿鼻地狱的感觉。然而,这一次却意外地看见巫行云斜身而坐,微侧着脸似乎在看后墙上的兰石字画。沧海上前,放下文稿。
“少堡主,都弄完了。”
“……嗯…”
“……”微一躬身,倒退两步,正想离开。
“你且站住…”背后传来巫行云低沉略显沙哑的声音(果然酗酒有害吧,哼哼)。
即将离去的背影僵住,呆了会儿,才缓缓转过身来。
“少堡主,有何吩咐?”
“……”然而许久,对方却没再出声,宽敞的书房突然变得狭小无比,连空气也灼热窒闷起来。正当沧海额角微微渗汗时,巫行云终于开口了。
“昨天,我案上的书信是你整理的吧。”
果然!该算的帐必定是要算的。
“呃…是。”
“以后,没交待你的不必多管,少做画蛇添足的事情。”
“…知道了,少堡主,我…再也不会了。”
“还有…昨晚,可是你扶我回书房?”
“…是。”
“……我有无对你…做过什么?”
“……”做了什么?沧海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就算真的做了什么,又能拿巫家少堡主怎么样?(怎么“做”来“做”去的,汗~~)
“昨晚,我喝多了点。”他是在向自己解释吗?
……书房内再次陷入短暂的沉默。
“好了,你下去吧。”特赦般的声音有如天簌,终于解除了头上的紧箍咒。
“是,少堡主!”说完,不禁心花怒放,沧海转身就要走。
“等一下!”
“!!”
“…你吹的笛很好,有空,我想学。”
…………
第七章 复仇
“以后,没交待你的不必多管,少做画蛇添足的事情。”
“昨晚,我喝多了点。”
“…你吹的笛很好,有空,我想学。”
终于手把手地教会了宝儿吹短笛,沧海不禁长长地松了口气。其实这小家伙悟性挺高,只是没刻停,总定不下心来学,所以才拖了恁久。沧海有时候甚至觉得宝儿要学吹笛,不过是为了跟他套近乎,而自己近来忙复仇的事,也确实常常忽略了他。听宝儿吹完一曲,邀功似的眼巴巴望着自己,沧海疼惜地拍拍他的头。两人就这样依靠着,你“吹”我“捧”了半天,沧海突然醒起有个困绕自己多时的问题。
“宝儿,大哥有件事想问你。”
“嗯?亚海尽管问,宝儿知无不言也。”
看着小小人儿摇头晃脑的样子,沧海不禁噗嗤地笑出声来:“好!如若知而不言,瞧我打你屁股!”
“哎呀,哎呀,亚海不要脸!…老想摸人家屁股!”
“啐!小孩子家,胡乱说些什么?我问你,书房里那幅字画你看过吧。”
“有啊。”
“你知道上面有幅对联?”
“知道。”
“嗯…我刚进书院时,少堡主就问过我什么意思。后来,我又见少堡主时常盯着看,好像很宝贝似的,偶尔还会不自觉地念出声来。他这样你也见过吧,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没有出声,宝儿的神情突然变得古怪起来。
“怎么了?宝儿?你怎么不说话?你没事吧?”
“啊…没…你说的那个,我…没留意。”
“嗯?你别想骗我,你刚才那样,肯定知道些什么。”
“啊,亚海,我…”
“哼!知无不言哟,这可是你说的。”
挠了挠头,宝儿似乎有些为难:“亚海,这个…咳咳…是巫家的禁忌,大家都不敢提的说。”
“禁忌?”
“是啊!那幅对联确实有些秘密,但是当时我还很小,有很多东西…我也是听人家说的。嗯,嗯,你别问我啦,你自己慢慢看,会知道怎么回事的。啊!我还要收拾晾晒的坐垫呢,亚海,我就不陪你了…”
“宝儿!…”
听了宝儿的诉说,又见他怆惶落跑,心内更感困惑。其实沧海也并不是存心要探听他人隐私,只是近来巫行云举动太过不寻常。自那夜醉酒后,巫行云不仅盯字画的次数多了,更可怕的是多了个盯他的习惯,而且时常一盯就是半天,眼神就跟那天夜里的差不多。刚开始时,还略微收敛,但见沧海“忍气吞声”,不敢正视,于是“我退敌进”,逐渐“正大光明”起来。况且,巫少堡主向来做事不怕人说,想干啥就干啥,现在当然想盯就盯,也无须加以掩饰了。如此一来,沧海更加不敢单独与巫行云共处一室,可是作为书僮,又怎么能总是不在主人视线之内呢?哎,只希望快快复仇,离开古里古怪的巫家堡才好。烦躁不安地想着,沧海悻悻地正想回书院,却见白总管急急忙忙地找了过来:“亚海!有大事!少堡主让你即刻到议事厅!”
议事厅是巫家堡的正堂,几乎所有的事情都在那里裁决公布。
跨进议事大厅,一眼瞧见居中而坐的巫行云,厅侧则坐着几个堡中地位较高的头领,至于堂下则跪着个男人。看见那人影,沧海不禁微微颤抖起来。是他吗?!可能是他吗?!死盯住那个背影,无意识地挪动脚步。没错!是那个人!沧海似乎觉得眼前一片血红的深海在漫延,伸展……把自己淹没,埋葬,直到难以呼吸…
“你来了,坐吧。”沉稳无波的声音响起,虽然不大,但魔障终于被打破,沧海仿佛重新获得空气一样急喘着。但他没有坐下,依然紧盯着前面跪着的男人。男人终于慢慢转过头来,想看看身后所到之人是谁。
“!你?!曾沧海!!”男人惊叫着,脸上的赘肉一阵扭曲,连肥厚的嘴唇也在抖动。脑海立即想起这个青年手持大刀冲入张府,疯狂砍向自己的可怖情形,身体忍不住开始打颤——巫行云是说他吗?要他愿意放过自己,才答应免除张家的危机?这……怎么可能!!
“你的仇敌就在眼前了,曾沧海。该怎么做,你看着办吧。”冷漠无情的话语,似乎饶有兴味旁观的表情,在等着一台好戏的上演。
男人终于凄厉地哀号起来:“少堡主!少堡主!不能这样啊!他…他…”
“他怎么了?你不认识?”
“我…我…”男人喉头剧烈颤抖着,嘶着声再也说不下去,额际开始涔涔地冒出冷汗。
“哈…张千石!你当初逼死人妹,残杀人父时,可没想到会有今日吧?!”巫行云恶狠狠地说着,嘴角渗出冷酷和嘲弄的笑容,“你好色贪财,偏娶了个骄横跋扈,善妒无子,却又容不得你纳妾的后妻;如今,喜福祥被查禁,你前妻之子,大的借高利贷赔光赌本,被债主打成残疾;小的当年与人争粉头,打死东山太守之独子,现拘禁监牢正准备抵命;你全家老小,除了避祸京师的后妻,上至七十高龄的老母,下至嗷嗷待哺的幼孙,通通要收编隶籍,贱卖抵债。你还不快趁现在想个法子,救你全家于水火之中?!”高高在上的江湖霸主,仿佛地狱上来的冥王判官,残忍的话语未完,张千石已面如土色,癞皮狗般瘫坐在地。在场众人大都幸灾乐祸地看着张千石,然而,巫行云说话时,目光却常常掠过沧海的脸,似乎在暗暗估量着什么。
“曾少爷!曾少爷!求求你!求求你!行行好吧!……我,我对不起你呀……”张千石突然扑到沧海脚下,一边扯着他的裤腿痛哭流涕,一边磕头如捣蒜。
沧海木然站着,似乎无动于衷,但眼睛里已是熊熊烈火,燃着闪烁的水光。张千石抱住沧海的腿摇晃了一会儿,见对方脸上毫无表情,盯着自己的眼睛却赤红凶狠。怪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远远窜开,边爬边还惊恐地频频回望。
沧海怨毒地瞪了张千石一眼,然后上前向巫行云一拱手:“少堡主!张千石害我家破人亡,实在碎尸万段也难解我心头之恨!但是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曾家两条命只要张千石赔上,与张家老小无关!请少堡主高抬贵手放过他们罢!只望少堡主允许我把这厮打杀,沧海愿做牛做马回报巫家堡!!”此话一出,厅内众人纷纷点头赞叹,连巫行云也满脸惊异,看着沧海的眼神更是瞬息万变、复杂难懂。
“曾沧海,你这番话考虑清楚罗,将来可不要后悔!”
“沧海决不后悔!”
“好!我便应了你!来人!把这厮押下刑堂,准备好开膛刀!”
“是!!”厅外三名侍卫应声上前,拖住张千石就往外走。
“啊啊啊!…少堡主饶命啊!饶命啊!…曾少爷!曾少爷!…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不!不!你们不能杀我!我是皇亲国戚!!巫行云!你敢私设刑堂!滥杀皇亲!这是谋逆之罪!!谋逆之罪啊!!巫家堡也定要毁在你手上!!——”
听见张千石最后杀猪般的嚎叫,跟随往外走的沧海不禁停了下来。怎么没想到这点!!张千石是皇亲,尚未入其罪,如果随意打杀,那巫家堡……不禁想起巫行云双亲所寄家信,其中历害关系早已写得清清楚楚。自己倘若就此杀了张千石,那扣押他的人也必然脱不了干系,而自己则成了连累巫家堡的忘恩负义之徒了!怎么办?!该怎么办?!就在沧海发愣的瞬间,张千石已被拖出议事厅,正要往刑堂方向押去。
“慢!等一下!!”沧海急忙叫住侍卫,转身回厅,却迎面碰上跟来观刑的众人。
只见巫行云剑眉微掣:“怎么?后悔了?想改变主意?”而随行的众人也面面相觑。
“是!我改变主意了!我暂时不想杀他,放他走吧!”沧海斩钉截铁地开口,虽然未经深思熟虑,但第一反应,并不想用巫家堡的前途命运来换取自己的复仇大计,趁着没后悔,快刀斩乱麻,先放过他这一次!!?!众人惊愕不已,沧海此番决定,确实让人难以理解,反倒巫行云似意料之中地平静。
“为什么?”
“张千石是皇亲,不入罪就杀了他,有谋逆之嫌,这样会连累巫家堡的!”
“那么,你不想复仇了?”
“不是!现在张家支离破碎,跟沧海家破人亡也差不了多少。沧海的血仇已报得一半,少堡主的大恩大德,沧海没齿难忘!至于这恶贼,只要出了巫家堡,我自会找他算帐!!”
“呵…说来说去,还是怕连累了恩人哪。但对这种人手软,等于助纣为虐,天理难容!巫家堡虽然不是什么皇亲国戚,不过除暴安良,翦除一两个土豪劣绅,这点本事还是有的。他张家后台再大,我巫行云也未曾怕过!!张千石!你好生呆在自家老巢也就罢了,但天堂有路你不去,地狱无门偏闯进来!!…动手吧!兄弟们!把张千石拖下去,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