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巫行云匆忙离开,两人不禁对视两眼。近日来巫家堡常有军士出入,侍从下人惊疑不定、议论纷纷,堡中气氛甚是不同寻常。又想起镇北王爷外调北疆,沧海心中更感惶惑:难道这人要做非常之事??然军机密事,又不好过问,两人即便担心,也只能眼看巫行云“为所欲为”罢了。
见那人身影已消失在回廊尽头,一旁的“傻小子”仍旧愣怔望著,微微一笑,轻声唤道: “亚海…”
“啊!李…公子…”魂游天外的人倒是立即回神。
“你又这样叫我,我要不高兴了!”故意板起面孔,果然见到沧海难堪别扭的表情,不禁暗叹口气:这小家夥还真是单纯过份,丝毫不懂得掩饰与作伪。见此情状,却是再难狠心去勉强逼迫他,更知道有些事情不可操之过急。只好和缓语气,舒展容颜。
“你不愿叫我秋水大哥,这也罢了,只是今天,一定要和我对两局。”说著,朝棋盘一指:“你知道这个罢。”
听秋水此言,不觉心下羞愧,沧海只好斜签坐著,往几上瞧去。
“是南朝元济和尚设的万象残局。”
“啊,还敢说你不会!连这个都知晓,绝非弱手!今日就陪我这个,否则,我必不饶你!”
“呃…我也只是见先父摆过,并不能破解…”
“且不管能否,你同云儿总对决过罢?”
“嗯…有是有…不过,多是我执黑先行,他让五子,我依然胜不了他。”
“这有啥,弈者之意不在棋,在乎怡情遣性而已矣…来吧!”
珍珑棋局,方寸之间,刀光剑影,硝烟弥漫。时而四面楚歌,时而柳暗花明,时而铁骑突出,时而破釜沈舟…正正是棋逢敌手,难分高下。
酣斗良久,棋局已趋绝境,左手抚腮,右手捻子,视线久久落在埋首凝思的青年身上。只见刀裁眉宇,鸦翎鬓角,映著夕阳残照,竟说不出的…动人心弦。不觉一阵感念。
“亚海,算了罢。所谓珍珑,能解则解,不能,亦不必偏执输赢,自困残局。”说著,把棋子往盘中一掷。
“呵…亚海,与你对局,比同云儿舒服多了,云儿总是杀气太重…”
不禁抬头,望见湛湛蓝眸,清澈透亮,似能将人映照得纤毫毕露。心中少许慌乱,讪讪别转视线。
看著沧海尴尬的模样,绻缱笑著,绝美的面容,却是云淡风轻。
“亚海,我常觉得人生如棋。你看…要不,一著错满盘皆输;要不,就是永远解不开的谜…而每个人都是一个难解的谜。不知道…你以为如何?”
“就像云儿…我与他也算相识了七年,但真正相处的时日,却不见得比你和他多,至於对他的了解,也不见得就比你深了…正如我从前同你说过的,即便是数十年夫妻,也有相憎相怨、同床异梦的呢…”
“呵,人就是这般奇怪,想必你对我也会有同样的看法罢。亚海…想听听我的谜麽?或者…吕婆婆的?”
直望入惊讶的黑眸,含笑点点头。澄澈的眼瞳,映著满池碧荷,愈显隽秀出尘,遗世而幽远…
“亚海,云儿跟你提过从前的我罢…呵,别不好意思,你的事儿,我知道的更多呢。也许,我之於你,更像个谜吧。有些东西,就算云儿,也不可能知无不言的…
嗯…怎麽说呢?…所谓谜语,常常是要溯本逐源的……那就从云儿父母与我师尊说起罢…
他们…本是师兄妹,而我师尊是玄门掌门弟子。亚海,你也知道天残心法吧。没错,绕来绕去,不过是同门相残的闹剧罢了。当年天残师祖临终前,心法只传了我师尊,云儿父母恼恨师祖偏心,便携了天残剑法破门出教。其实云儿母亲与我师尊早有婚约,师尊被最亲的人被叛,急怒攻心之下,最终走火入魔,以致半身不遂,从此两家也就结下了梁子…
亚海,想必你也知道,我同你一样是孤儿吧。是啊…师傅是在冰天雪地之中救活了我。他授我武艺,教我为人,是我李秋水的再世父母。师尊恩重如山,至他谢世,我仍是无以回报…
然後,下面的想必你都知道了。我为报师仇,夺回剑法,挟持了云儿。而如今的镇北王爷,当时已是大将军,他调动一切可行手段,缉拿我这个亡命绑匪。谁知…呵…反倒成全了我同云儿的一段因缘际遇。
如果不是我太过信任云儿,以为天下人都如他这般赤诚可爱;如果不是云儿父母志存高远,顾忌我是昔日仇敌之徒;如果不是遇上了地厥老祖,图谋心法秘笈…那麽,我也就不会有这七年的经历…
…重伤落水後,我居然大难不死。当时只想著,反正都是废人了,何必还留在中州继续害人害己??於是,七年来,我远走僻野,寻医访道,竟多有奇遇,还恢复了功力,只不过落下了少许病根而已。真真是万幸!!
隐逸山林,逍遥遁世的日子实在快活。若不是在关外巧遇地厥老祖出山,跟踪他一直到香雪海,我想今生也不会再和云儿见面了吧…只恨这老祖贼心不死,总要把天残心法弄到手才罢休。他夜闯巫家堡後,我说是回乡,其实是追这老贼去了,只可惜这老贼太狡猾,最终还是跟丢了…
唉…世事难料。人在江湖总是身不由己,我实在已经厌烦到了极点,还是在绝情谷养伤的那段日子最舒服了。亚海,什麽时候,和我去走一遭罢,那儿可是真正的世外桃源呢…“
虽然早从巫行云口中得知大概,但安静地听李秋水娓娓道来,那段恩怨纠络的前尘往事,却如同历历在目。这恍如隔世的仙子,轻描淡写著,就已经使自己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那曾经动人心魄的爱恨情仇。而对这个,巫行云从来都是避实就虚,讳莫如深的。
深吸口气,透过令人抑郁不止的从前,再看一眼那仿若镜花水月之人…
却不知该如何回应?──安慰?开解?唏虚?感慨?…似乎都应该…但是又不知该以何种立场去回应?──亲人?朋友?旁观者?当局人?…似乎都不对…
正犹疑怔忡著,却听盅碗翻倒的声响。忙抬头,只见李秋水斜倚在栏侧,右手紧握胸前,玉面却是一片骇人的青白。
“李公子!你怎麽了!”沧海大惊,急上前扶持,“李公子!!”
如春风熙和的笑容不再,气息紊乱粗重,皓齿深陷唇瓣,已咬出血渍。
“李公子!…快!你们快去找少爷!!”急唤身旁花容失色的侍女。
“是!!”两个侍女疾转身正欲离去,却见回廊尽头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
“秋水!!”
看到眼前情景,巫行云急奔而至,抢过沧海手中抖擞不已的人儿,紧抱入怀内。
掏心裂肺的咳喘,痛苦紧闭的眼眸,嘴角开始渗溢触目惊心的血水。
“秋水!!秋水!!”魂魄欲散,形同疯狂,手忙脚乱地去拭血渍,“天!…秋水!!我在这儿!你看看我!!看看我!!”
倏然抬头,盯住沧海,男人眼内一片血红:“怎麽回事!我不是叫你看著他吗!!”
“呃,我…”
“咳咳…别…不…关他事…咳…”微掀的眼帘,复又沈沈落下。
“秋水!!秋水!!…快!快去拿药!你们快去!!”
“啊是!!少爷…拿什麽药…”
“混帐!!是琼花玉露!!”
“呃是!!”被喝斥的侍女惶恐应声,转身欲走。
“我去!!你们准备热水和面巾!”
沧海急阻止少女,转身朝水榭外奔去…
施展轻功向西园疾奔,无暇顾及一路被惊吓到的奴仆。
进了园,见数名侍女和小厮正守在厢房门口,忙高声道: “李公子病发了,快拿琼花玉露!!”
众人顿时慌张起来,有人则“锦绣姐!锦绣姐!”的乱叫。房内立即走出一个头梳双丫髻,身著藕荷色百褶长裙的少女,容长脸面,细挑身材,年约十八九岁。这锦绣正是西园里的大丫环,算半个管事的,听到因由,不敢多问,忙领了沧海进内室。
锦绣进了偏阁找药,沧海则焦急地在阁外等著。此时厢房内外站满了人,不时还有小厮在门户处探头探脑的。知道李公子病又复发,早已惊动了大票人马。
正在人仰马翻之际,却听阁内传来一声惊呼,伴随事物打破的脆响。
“怎麽了!?”大惊,急跨入阁内。
“啊!呜──琼花…琼花…”
只见锦绣惊惶呜咽著,伏跪在地。在她身前,则翻倒著一个锦盒,琉璃碎片四散,满地玉浆横流。
天!!沧海急上前去拾,哪还能救得半滴??更见浆水中掺著缕缕豔色,转头看到锦绣正徒手去捧那七零八落、锋利无比的碎片,青葱玉手早已鲜血淋漓…
“锦绣!锦绣!不要再拾了!!…”
“呜呜呜…怎麽办!!怎麽办!!少爷…少爷会打死我的…呜呜…”
“不会的!锦绣!别再拾了!!…”双手抓牢少女腕处,制止自残的举动,“还有没有别的,再去拿啊!!”
“呜呜…没…没了…只剩这两瓶…派去找药的人…呜…还没回…”
“那你想想,李公子平时还用什麽药!?”
“呜…还有…还有参荣丸…”
“快给我!!”
锦绣连挣几次,居然都起不了身,腿竟是软了。所幸有个精灵的小丫头忙跑到药橱前,从夹屉里掏出一支白玉瓷瓶。
沧海忙伸手接了,看清瓶上药名,转身正欲离开,却被人一把抱住双腿。
“亚海!!亚海!!…求求你!!…求求你!!…”
低头看著少女刹白的面孔,沧海立时心下了然。弯腰扶起瘫软无力的身躯,旁边的两三个小丫头忙过来接住。
“你放心,我不会说的。少爷他…也不是不讲理的人。”
说完,不再管满屋惊惶失措的人,急转身向门外走去。
跑回艺兰斋,看到书院内外也站满了仆从。甫进院门,立即就有小厮过来,引自己往内室去。如此阵仗,沧海但觉心惊,难不成李公子他??……
不敢多想,急闯内室。看到室门虚掩,左右各守著两名侍女,捧著热水和面巾,却是静悄悄地,毫无声响。忙放缓脚步,轻轻推开门扇。
只见那两人相互依偎著,正倚靠在床榻上运功疗伤。气息奄奄的人儿,本是芙蓉玉面,如今却惨淡苍白;前襟浸染著触目的痕迹,嘴角仍在渗露血沫。
“药!!”
沈沈出声,左手抵住怀中人背心灵台,男人巍然端坐著,伸出右手。
忙上前,递上瓷瓶,迟疑著小声道:“…只有…这个…”
似未听见,男人抓过瓷瓶,只瞧了一眼,倏然转头: “琼花玉露呢!?”
“…打翻了…”
“什麽!!”
“…我…不小心…”
“你!!…”盯住惶惶垂首的青年,男人脸色瞬息万变。
“咳咳咳!!…”
“秋水!…”急回首,揽紧痛苦咳喘的人,慌忙去抚他脸颊,拭掉遽涌而出的血水,“…秋水!觉得怎样!?”
“咳咳…你…莫急…”轻轻颤动,沈重的眼帘微启,染著殷红的嘴角,困难地牵开一线笑意,“这…也是…命数…”
“秋水!不许你胡说!!”
“咳…七…年…老天…待我…不薄…”话语逐渐涅没,缓缓抬高的手,轻触了下男人的面颊,颓然垂落。
“秋水!!秋水!!…”
“李公子!!…”
………
看那人颤抖著,用力抱紧和呼喊已然昏迷不醒的人,感觉游丝般的气息在消失,眼见那口角慢慢停住了渗露的液体…只觉眼内一片模糊…
不敢相信,不敢面对,这恍若仙子般的人儿,这方才还与自己言笑宴宴的人儿,如今却动也不动地躺在那人怀里…
…他竟可以狠得下心来,再一次,让那人面临失去的痛苦和绝望麽??…
………
“不!!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倏然起身的男人,眼神狂乱而鸷猛。
“我不信,凭我二十年功力,救不了你!!”
愣愣看著男人抱起那瘫软的身躯,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
二十年功力…
二十年换七年…应该可以吧??…
老天啊…
看在这个份上,你可以放过他了吧??…
七年…你对他的惩罚难道还不够吗??…
正午的地面如同蒸笼,聒聒蝉鸣令人郁闷烦躁。
西园东角门处,高大的榆槐筛著日光,落下密密匝匝的清凉。一片摇金的树荫里,若隐若现著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李公子…现在怎样?”
“怎样?哼,有少爷陪著他,还能怎样?”
“你别这样说…”
“怎麽?说说都不行啊?自从这位李公子到了园里,大夥儿就没刻安宁,连带我这个无事忙的,也给编派著陪他受罪!”
“这是…少爷见你乖巧伶俐,所以才要你帮忙照看著点儿…”
“哼,有少爷还不够啊。少爷为了他整整闭关五天,日夜守著。如果不是那个什麽露,百里加急,赶著送了来,少爷恐怕就要给他榨干了呢!!”
“宝儿!不许你胡说!!”
“好好,是我胡说!…但是…你没见著少爷前几日的模样…少爷自小身体就很好的,可是,可是他刚出关时,真真是吓坏了所有人的!”
………
“…他…他还好吗?”
“他?哼…哪个他啊?”
“宝儿!”
“好好,怕了你了。少爷很好啊,少爷可历害哪,才三天,就无事人般了。”
………
“亚海…”少年盯住低了头,久久无语的青年,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亚海!”
“啊…”
“你…别想太多,少爷没事的…”
“我…哪有…”
“唉,但愿吧…”小小人儿老气横秋地长吁短叹,直看得青年哭笑不得。
“你小家夥,瞧我饶不饶你!”
“哈哈哈…好啦好啦…饶了我,饶了我吧…”
捉牢青年手腕,少年急透著气,圆圆杏眼古怪地转了转。
“亚海,还有一件事儿,我要问你,你要老实答我。”
“啊,你小子,有话快说,我要走了…”
“嗯…那个什麽露…不是你打翻的吧…”
“你,你从哪儿听来的!”
“哼!还用听?有什麽事逃得过我宝儿法眼!
“哦?那…你说说看。”
“我见锦绣这几日魂不守舍的,必是做了亏心事儿。平日啊,她可是小姐样儿的…”
“宝儿!噤声!你莫乱猜疑…”
………
“谁在那儿?”
听此一言,正喁喁私语的两人俱吓了一跳。
“是少爷!!”
“啊!我走了!你别告诉他…”
急转身向东园就跑,却听背後一声斥喝。
“沧海!是你吗!?”
“少爷!…”
“让开!!宝儿!!”
拼命往书院疾奔,原本想著东角门最近东园,方便出入,但没想到巫行云也会从这里进出,早知如此,今日就不该来找宝儿嚼舌。
不想见这人,快跑快跑!!起码现在,不该见他…
“沧海!!”
见到前面的人影怆惶奔走,心内阵阵翻搅。他在怨自己吧,没错,他是在怨自己!要不,怎麽会一见自己就跑呢??可是,想见他,好想见他,想和他好好谈谈。…谈什麽呢??到底要谈什麽呢??自己也不知道…算了!不管怎样,先捉牢他,不能再让他逃开了…这两天在书院,他总是避著自己,就如避蛇蝎一般…到底怎麽回事!?怎麽会弄成这样!?…
心里拧紧,足下加劲,两个起落,一伸一抓,已经把疾奔的人儿抢入怀内。
“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