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哭！

达哥看起来似乎欲言又止，但是…他还是转身准备下山。

我阖上双眼，喉咙吐出了一个哽咽的声音：「等等！」

我听到达哥停下了脚步。

「拿去！」我用力地扯下挂在脖子上的项链！我用力地丢了出去！我听到项链掉在地上的声音……。

那一声是那么地清脆！那么地响亮！那么地令人心酸！

我张开了眼睛。我可以想见自己的笑容有多难看：「如您所愿！」

达哥张开嘴，我却抢先了一步：「那原本就不该是我的。」

一切都结束了！我不等达哥有所反应，这次是我先转过身，直接往营区大门走去。达哥呢？他还在原地站着吗？我不知道！我不想知道！因为一切……。

别走！别走！留下来！留下来….陪我！
难道我给你的爱还不够？
难道我脸上的泪…还是留不住你？

但是…这两样…我却只做到了其中一项。

你终究还是回过头来…看了看我，
但…你的眼神之中…已经宣告我们之间…一切都结束了！

而我呢？我…还能多说些什么？…『如您所愿』…。

今天的微风很凉！
今天的夕阳很美！
今天的午后很静！

我一个人坐在宽度不到十公分的二楼围栏上头。
『这里』…已经变成我习惯独处的地方。

我的坏习惯还是改不了，耳朵里塞着耳机，CD唱片转个不停，双眸眺望远方，音量永远开到最大。

台湾的枫叶若要转为黄红？或许除了在高一点的海拔上面，才有可能看得见吧！我转而望向山下的繁忙城市。在『这里』…是不可能有任何吵杂的车声，和那些凌乱地脚步声的。因为…这里是军中！

越过城市的后方，天空底端的地平在线；有点蓝！那里…是海洋吗？

海边距离这里，少说也有三十多公里！我想我看到的，并不是心中所想象的那片海。海洋在『这里』…也是看不到的！因为…这里是半山腰处的一个军营！

这里是我还要在待上将近一年的地方！这里…也是一个没有枫树的寂寞聚集地。

一只手掌轻轻地碰了我一下，将我从漫游的思绪中抽了回来。我转过头去，看着眼前这个新来连上报到的二兵。阿兵哥看起来神色似乎有些害怕。我将左边的耳机取下，音乐透过耳机，声音依然是大得离谱。

我：「有事吗？」

阿兵哥：「李班！连长请您去…集合部队！」

我盯着新兵的眼睛。在他的眼神之中，我看见了每个刚来连上报到的新兵，都会有的那种紧张和拘谨。

我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了。你先到楼下去吧！」

新兵对着我敬了个礼，接着匆忙地走下楼梯，先到连集合场上等待着。

我还是戴上了刚刚拔下来的耳机。耳机里传来的歌声我才听到一半，就这么被硬生生地给打断了。我将歌曲调回到最开始的地方，前奏的旋律响了起来。

我的思绪…也飘回到了那天…那天……。

我带着蛮蹒跚的脚步，慢慢地走回连上。

不哭！不许哭！也…不能哭！我不断地告诉着我自己。

而我…做到了吗？是的！我做到了！

一路经过营区大门、走过师部前的花圃、跨过营部的回廊、越过连队的餐厅。我无力也无神地回到了连上。路过的人有看见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吗？我并没有特别地去注意。要维持住像现在这样？对我来说…已经很困难了！

我不知道有没有遇见任何一位长官？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向他们举手敬礼？不过…一切都不重要了！不是吗！

因为…达哥他…走了！他决定…离开我了！

连上的卫兵已经做过交接，现在是阿福在站哨。他看见我惨白的表情，没有开口说话。我想我也没有力气再去做任何地回应。这样也好！

我一个人穿过了连队的走廊，走进寝室之中。连上的弟兄全都换好了运动服，准备前往连集合场。他们经过我的身边时，都用着怪异地眼神看着我。我直接走到自己的床沿旁，坐了下来。

阿桂走到我身边：「李班！…你怎么了？」我没有回应。

小蝶把阿桂推了开去：「你先下去啦！我来问他就好了！」小达将阿桂赶到旁边，其它人也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寝室。现在士兵寝里，只剩下我和小蝶两个人。

小蝶小声地：「李班…达哥…他……？」

我两眼无神地望着小蝶：「你说什么？」

小蝶再次问了句：「你…你还好吧？」

我的情绪在听到这句话后，终于崩溃了！我还好吗？我怎么可能会好？不可能！不可能的！

我用尽全身的力量大声地喊叫了一声！我的泪水像是山洪爆发般一发不可收拾！我趴在小蝶的肩上，我的肩膀抽蓄着、我的全身颤抖着、我的情绪失控了！我想压抑哭泣，但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做不到的，还有那一股浓浓地恨意！还有那极欲压低的哽咽！

不行！我不哭！我不许哭！也…不该哭！一路上我不是这样不断地告诉着自己吗？为什么…我却还是……？

阿福这时走进了寝室中，他看着我抱着小蝶大声地哭泣。

阿福对着小蝶比了个手势，小蝶缓缓将我扶起坐正。然后他走到阿福身边：「你跟值星班长说：李班他人不舒服，不去集合了！」

阿福面有难色地：「可…可是现在没有值星班长！所以连长就是要叫他去…集合部队的……。」

小蝶看了我一眼，有点不耐烦地对阿福说：「你又不是没看到李班现在这个样子！你…你叫他怎么去集合部队嘛！」

阿福看了看我：「那…那我该怎么跟连长说？」

士兵寝室的门被推了开来。一声宏亮地声音响起：「你们两个都给我离开！」吴连看着阿福和小蝶。

阿福转身回去岗位上，而小蝶仍想开口：「连长！李班他……。」

吴连命令着小蝶：「你下去集合！」

小蝶回头看我一眼后，他离开了。

吴连走到我的身边：「抬头！你在干嘛？我的命令没听到吗！」

我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望着吴连。过一会儿，吴连对着我：「给我下去集合部队！」

我愤恨地瞪视着他，所有的不满和痛苦，全都爆发开来！我将所有的情绪，转嫁到了吴连身上！我站起身，对着连长大吼着：「我又没有领导加级！为什么我要去背值星？」

吴连冷冷地：「连上现在没有班长！难不成是要我去集合部队？所以你必须给我去背值星，听懂了没有！」

「这是王班的事！」我脱口而出！这个星期本来就是轮到王班背值星的。

「他下午和陈排洽公了！」连长对王班离营的事情，似乎也很不满。

我知道今天许班和康排去做军械补给，陈班则是到军医院做盘点，他们不可能这么快就会回来。但是…明明就还有两个自愿役的士官蒋班和赖班！我正要开口时，连长似乎早已看穿我的想法。他先我一步：「你认为自愿役的，会放弃外宿假吗？他们老早就和女士官离开营区了！」

我还想开口，连长接着：「我不想让那些刚到连上的『菜』排长们丢人！」

我：「我……。」我想到了最后一个人！对！还有他！

我继续：「还有曹班！」

吴连笑了。

他缓缓地：「你认为…我会把部队交给不是挂『鸟科』的人来带队吗？」

我知道我没了选择。但是我还是想再做最后的反抗！

连长眼光锐利地扫过我的全身，然后他收起笑脸，严肃地对着我：「你最好搞清楚自己现在肩膀上面挂的是什么？别再给我耍脾气。去！不准找理由！三分钟后，我要看到连队已经整好队伍！」吴连说完话后，准备离开。

但是他又回过头来，从自己胸前的口袋中，掏出了一条手帕，强塞在我的手里：「先去把脸给我洗一洗！」之后他离开了寝室。

我看着握在手里的手帕，上面还有着吴连温热地体温。

我坐在床沿边发着呆。最后…我站起身，走向寝室门口。我将脸上的泪痕擦干，没有选择余地，走下了楼梯。

站在连集合场上，连上的弟兄全都盯着我瞧。

我一个人站在队伍的正前方，排长们在窃窃私语，班长的地方只有小曹一个人站着，他正疑惑地望着我。几名即将退伍的学长好奇地交头接耳，新进弟兄则是一副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将眼光移到了小蝶和阿桂的身上。他们两人的脸上传达出关心，和害怕我出错地表情。小柯则是一贯地老神在在，站在自己的位置上。

我知道我的眼睛一定是红红的！我知道我的鼻子还在抽吸个不停！我也知道…大家都在等待着我下口令！

大家都想看看，一个从未发号过任何命令的新任下士，要如何处理眼前的状况。

面对着部队，我小声地说了一声：「中央伍为准……。」

弟兄们停止了喧哗，似乎听不清楚我在说些什么。但是我自己却清楚得很！

不对！不是这样的口令！口令不是这样的！

我的心中忽然有股想要逃离现场的念头！但是我却发现到连上有几个老鸟，正抬起头望向二楼。

连长现在一定就站在他们注视的地方！他正等着看看我会如何指挥整个部队！

是的！一定是这样！

我将目光逐一巡视过每位弟兄。在这里面…有多少人是非自愿性来到军中的？里面有排长、有下士、有即将退伍的老兵、有和我梯数差不多的同袍、还有才刚刚进来部队，挂着一杠的二兵。

这里的人全都和我一样！来自四面八方；来自不同环境，有着不同的家庭；还有不同的人生！在他们的未来里，也必将会有着不同的际遇……。

就像……我和达哥一样！

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了新训时，人士官告诉我的话：『以后做事要小心点，军中最重要的是服从！可不能像以前一样对我没大没小的！』

我的脑海又浮出了那晚，达哥抱着我的身体，轻声地对着我说：『你呦！就是这么小孩子脾气。都快升士官了，还这么任性，这样可是不行的，要有点当担，知道吗！』

最后…我想起的是受训时的『他』！深夜里，我们相互拥抱，他对我低声地说了一句：『世事岂能…尽如人意！』

是的！记起来了！我记起来了！

我望着部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连上的弟兄全都停止了晃动，他们不安地将目光聚集到我的身上。

我清了清喉咙，大声地喊出了一句：「以阿桂为中央伍！」

部队齐声：「为准！」阿桂那列举起了右手。

我：「中央伍对准我！向中看……齐！」

部队迅速移动，向中央看齐。最后一位士兵喊了声：「好……！」

中央伍将手放下，部队全都站得笔直。

我：「稍息！各班清查人数！」

接下来的动作一如以往，部队迅速集结完毕。清查完人数后，我看着全连的弟兄立正站好，等待着我的下一个口令。

我大喊着：「稍息！立正！」

全连整齐画一，完成命令。我转过身，看着还待在楼上的连长。

吴连在二楼，低下头，鸟瞰着我。我在一楼，抬起头，仰望着他。我们两个人又陷入了相互凝视。

但是这次…我们两个人的眼神却和过去…有了些许的不相同！

那天…那天…其实不过也才过了几天！

CD跳到了下一首歌。我将电源关闭后，跳下了围栏。我直接走进寝室中，将随身听放在黄埔大背包里，然后才步出寝室。

吴连正好经过士兵寝，他看见我还在二楼，忍不住发着牢骚：「你还给我在这里干嘛？我不是早就叫你下去集合部队了吗？」

我没有辩驳，只是和他对望着。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对着吴连甜甜一笑，接着转身走下楼梯。

一样的场景！一样的环境！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心境！

我注视着连队，微微地笑着。有了上次的经验，我已经不再慌乱！不在紧张！不再害怕！不再手足无措！

面对着集合场上的弟兄，我清了清喉咙，大喊着：「以我为中央伍！中央伍对准我！向中看……齐！」

全连被我这脱轨的口令，楞得全都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我将原本带着笑意的眼神，转为尖锐的凝视。

连上的人彼此窃窃私语，互相不安地左右张望着。

我喝令：「安静！」

部队在我的命令之下，没有了半句声响。

最后整个队伍自行开始移动，第一排最中央的士兵主动对准了我，他举起右手，大喊着：「为准！」

我…微笑了！

部队集结完毕后，我走上了二楼。

吴连靠在阳台上，他皱着眉，一副搞不清楚状况的神情。我对着他：「连长！部队集合好啰！」

吴连看了看我，有点生气地：「你刚刚喊那是什么口令？」

「走啦！别管那么多了！部队我不是一样给『您』整好了吗？来嘛！下去吧！」我拉着他的手，把他拖离了二楼的围栏。

他闷闷地暗骂道：「乱来！」

我回过头，巧笑盼兮地对着他：「这…还不都要感谢你送给我的这条『值星带』！」

我笑得有些狡黠！有些轻佻！还带点温柔！

军中…是个严肃又拘谨的地方！
军中…是个该讲求纪律和服从的场所！

但是对我而言…『它』…即将成为我私人的『游乐场』！

达哥番外篇

一个人待在办公室里，我的手指快速地敲打着键盘。

今天的业务量之大，还真让我有些喘不过气来。一大早才七点半，我就已经先到了公司，比正常上班时间还早了足足有一个小时之多。处理完了昨天的case，我又马上开着公司车，到新竹和厂商谈机械的规格。忙到了傍晚回到公司，正准备想下班好好休息，谁知道上星期的订单又给我出了问题。唉！事情好像永远都忙不完似的。

不过这个工作其实还是非常具有挑战性的！进来公司不过几个月，我不但打字的速度是之前的两倍以上，连原本书中所读到的概念和理论，也在职场上得到了印证。最重要的是在成为正式员工之后，薪水竟然多调了五千元！现在我一个月的薪资三万多将近四万，对过去的我来说，简直是难以想象！而且公司还配给了一辆二手车，供给我往来于各客户之间。

对一个才刚刚出社会的新鲜人来说，这份工作就算在怎么累，我都得要咬紧牙关将它做到最好！毕竟可不见得每个人都能像我一样幸运。

「阿达！还没下班呀？今天是情人节！没有约女朋友出去吗？再不去的话，女朋友可是会生气的喔！」

我回过头去，看见王经理从经理室里走了出来。

「喔！没关系！我再处理一下就好了。我等会儿还要将报表重新跑一遍，因为有家厂商的订货单出了问题，还必须再做一次确认。不过我已经事先和客户联络过，所以问题也算是解决了。」我道。

王经理走到我的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辛苦了！如果没事的话，就早点下班。公司可没多给加倍费喔！」

我笑了笑：「这本来就是我分内的工作。领了薪水，该做的事还是要做完。何况拖到明天不也是要处理的吗！反正我今晚也没什么事，所以还是先将业务搞好在走。」

王经理点了点头，他交代我记得离开时要将保全开启，最后说了声要赶紧回家陪老婆。不然后果他可不敢想象，然后经理也离开了偌大的办公室。

整理好档案后，我按下打印键，看着计算机右下方的时间。

想不到现在已经晚上十点半多了！我伸了个懒腰。啊！忙了一天，还真是有点累。

我呆坐在椅子上，看着计算机里的桌布。上面的图案是一个以白色为底，上面有着一片几乎占据了整个屏幕的金黄色枫叶。

今天是……『情人节』。

活了二十多年，我这辈子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做情人节，也从来都没有奢望要过情人节。

活到了我现在这个岁数，在记忆之中，对情人节只有两个印象：一个是在我年纪很小的时候，有一天身为职业军人的父亲，买了一束花送给母亲。我还记得当时母亲那羞涩害羞的笑容…那时的母亲好年轻！而父亲看起来也是英姿焕发，神采奕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