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弦断————昨叶何草
昨叶何草  发于:2009年07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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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

——对于朱汶来说,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

朱槿决定把他安葬在京城西郊的小清河畔,出钱在那里买下了一块风水好地,周围绿柳成林,鸟语花香;东边就是大相国寺,每日里听着暮鼓晨钟,想来朱汶也不会感到太寂寞。


日子定在九月十四那天下葬。这是一个黄道吉日,百无禁忌。

鉴于朱汶身份特殊,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朱槿只带了莫雪和丹若,趁着天还没有大亮,把朱汶安置在一辆马车里,悄悄地运出了城。对外只说是襄平王死了一只心爱的画眉鸟,因为感情深厚,所以要将它好好安葬。


谢不凋还是没有捉到,城门上盘查往来行人的岗哨并未撤销,不过轮值守城的士兵认得莫雪是襄平王府的护卫队长,所以也没有多问,就对他们放了行。

到了墓地,朱槿亲自动手,将朱汶的遗体端端正正地安置在墓穴中。为了避免走漏风声,他没有给朱汶立碑,只在坟墓旁种下了一株木槿花,算是标记,也算是代替自己来陪着这位苦命的皇侄。


……朱汶虽然生在帝王之家,却几乎没有感受过太多的快乐。小的时候,有弘武帝每日里耳提面命,一心要将天性柔懦的他培养成圣主明君;长大成人后,为了那个他并不热衷的皇位,连他的亲叔叔都想方设法地要害他;他东躲西藏,提心吊胆地过了三年并不安稳的日子——谁知到了最后,这小清河畔,一黄土竟然成为一代帝王的埋骨之所……


朱槿心中凄惨,忍不住落下了几滴泪水。丹若和莫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唯有摇头叹息而已。

朱槿他们几个人刚刚乘车离去,从朱汶墓地附近的一棵大树上,忽然跳下一个人来。他看着马车消失的方向,脸上浮现出一丝得意的笑容。转身向着远处招了招手,大声喊道:“你们都出来吧!他们已经走远了,我们可要开始干活啦!”


从大相国寺周围的一遭矮墙后面,露出几个人的身影。其中既有空归,也有谢不凋。其他几个人,都是和空归一起在狼儿滩商量过如何劫牢的。

空归拖着一根铁锹,第一个跑到龙千夷面前,谢不凋紧跟在他后面,两个人眼巴巴地看着那座新坟,却不敢下手。

龙千夷笑道:“你们怎么啦?快点动手挖呀!朱汶就躺在里面,再磨蹭一会,过了午时,他可要醒过来了,再不把他弄出来,他可能会被活活憋死也说不准。”

谢不凋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龙千夷,想要动手又有些犹豫,期期艾艾地问道:“你说他……他真的没有死吗?可是,可是……那些人为什么要把他埋在这里?”

龙千夷得意地说道:“这当然全靠我的神机妙算,再加上一点点灵丹妙药——你不用担心,先把他挖出来再说,只要过了午时,我保证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朱汶便是!”


这些日子以来,空归已经对他的本事拜服得五体投地,听了这几句话,再也没有任何顾虑,挥起铁锹向下铲去,龙千夷在旁边提醒道:“你轻一点,再轻一点,小心把朱汶的胳膊和大腿都给铲断了,那我可没有办法给他接回去。”


谢不凋一把将空归推到旁边,自己跪了下去,用双手捧起黄土,挖开那座新坟。他的十指很快就磨出了血泡,龙千夷却只是站一旁袖手旁观,丝毫没有要帮忙的意思,就连别人要上前相助,也被他给制止了。


“你们都不要插手,免得一不小心碰坏了谢将军的宝贝,大家可都赔不起。”

这句话里虽然有几分讥讽的意味,但是谢不凋不管不顾,只是闷头不停地挖掘,最后终于看见漆成深红色的棺材盖了,他抑制不住心情激动,用袖子扫去上面的浮土,扳住了棺材的两边,略微一用力,那并不太结实的棺材立刻被他撬开了一道裂缝。空归丢下铁锹上前帮忙,两个人齐心合力,把那个棺材顶给掀了起来。


——朱汶安详地睡在里面,衣着整齐,面色如生,似乎对外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龙千夷低头看了看地上的树影,说道:“现在是卯时一刻,再过三炷香的时辰,他也就该醒过来了,不过,谢不凋,你可不要忘记曾经答应过我的事,我最讨厌不守信用的人了。”


谢不凋看着朱汶紧闭的双眼,咬了咬牙,应道:“好!只要他能活过来,我就带他远遁西域,终生不再踏入中原半步!”

龙千夷笑道:“不是我一定要逼迫你,谢不凋,这可全都是为了你们的将来——你知道么?”

谢不凋定定地望着躺在棺材中的朱汶,默然不语。

“你还不肯死心?”龙千夷皱眉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朱汶根本不愿意当什么破烂皇帝,也许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凡人他会更加开心一些,你一厢情愿地要替他扳倒燕王,不过是……谁!”


他们身后不远处有一棵柳树的枝条晃动了几下,仿佛是一阵微风轻轻吹过,龙千夷已经觉察出那上面有人躲藏,头也不回,扬手打了三枚铁莲子过去,树上的人无可闪避,不得不翻身跳了下来。


“果然是你在捣鬼。”

那个人讲话的声音又酸又苦,听起来再熟悉不过了,龙千夷却始终背对着他,只装作没有听见一般。

朱槿缓缓走近,停在距离龙千夷十几步远的地方,莫雪站在他身后,手中握紧剑柄,充满戒备地盯着谢不凋和空归等人。

“想不到竟然被你发现了。襄平王,你想怎样?”谢不凋站直身体,十指上沾满污泥,略带几分嘲弄地说道:“假如你现在就去告发我们,也算是一件不小的功劳,说不定,当今皇上还能给你再升一级。”


朱槿对他看都不看一眼,只牢牢地盯着龙千夷的背影,声音颤抖地问道:“你前天晚上是不是回去过?既然已经回去了,为什么却不肯见我一面呢?你知不知道……我,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啊……”


龙千夷根本不理他,弯腰把朱汶从棺材里抱了出来,检查一下他的呼吸和心跳,又翻开眼睑看了看,然后从怀里摸出一个白瓷瓶,倒出十几粒黄色的小药丸,一只手捏开朱汶的下颌骨,将药丸全部喂了进去。


谢不凋一直在旁边紧张地看着龙千夷的动作,他发现那药丸似乎入口即化,朱汶虽然肌肉僵硬无法吞咽,但是药丸并没有从他嘴里掉落出来。

一时间,树林周围突然变得异常安静,每个人都情不自禁地摒住呼吸,想要看看龙千夷究竟用什么样手段能让朱汶起死回生。

龙千夷却只是盯着朱汶的脸色看了一会儿,然后将他塞进谢不凋的怀中,拍了拍手,站起身说道:“好啦,他很快就会醒过来了,你不用担心——其实他根本就没有死,不过是服了我的“魂去来兮散”,呼吸心跳都停止了,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他死了。”


朱槿远远地叹了口气,既像是说给龙千夷听,又像是自言自语:“我就知道这里面一定有蹊跷,天下除了你之外,只怕不会有第二个人用这种办法把阿汶从王府里弄出来。”


龙千夷忽然转过身去,扬起脸看着朱槿,他的嘴角似笑非笑,但神情却是冷冰冰的,不复昔日亲密。

“不错,前天晚上,我的确去过你的王府,不过目的很简单,仅仅是为了找一样东西而已。”他举起手中瓷瓶说道,“配制‘魂去来兮散’的解药,需要用到苏磨耶花的根,这种花原产天竺,京城里种的不多,我也懒得去别的地方寻找,直接就从你王府后花园里拔了几棵——那又怎么样?还有,谢不凋是我从大理寺刑狱劫走的,你是不是连我盗窃的罪名也一并追究?”


朱槿用很慢,但是很明显的动作摇了摇头。

奇怪的是,龙千夷第一次用这样生疏冷淡的语气跟他讲话,他居然并不感到如何伤心,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心已经不在了。

脑海中,出奇清晰地浮现出他曾经宜笑宜嗔的模样。如浮光掠影,一闪即逝。

朱槿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龙千夷,低声吩咐道: “莫雪,去把咱们的马车拉过来。”

莫雪点了点头,转身离开。然后过了不长时间,就听见车轮滚滚之声,一辆双辕车停在树林外的小路上。

朱槿向旁边让开一步,对谢不凋说道:“你带着阿汶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不管是天涯海角,只要别让其他人发现你们……马车里什么都有,衣服银两,我已经提前给你们准备好了。”


谢不凋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朱槿,有些不能理解他的做法;然后又转向龙千夷,似乎在用目光向他询问朱槿是否可靠。

但是龙千夷却抬头望着天空——头顶有茂密的树枝遮挡,所以只能从树叶的间隙中漏下几缕阳光,形成一小块一小块奇形怪状的光斑——他既不看朱槿,也不看谢不凋,倒好像是突然对那些斑驳的光线产生了浓厚兴趣。


就在这个时候,朱汶轻轻地哼了一声,同时他的手指很明显地活动了一下,似乎马上就要从沉睡中醒来。

朱槿挥了挥手,向谢不凋催促道:“你快走吧!事不宜迟,尽快带着他离开这里,最好不要让他知道全部经过!”

……假如朱汶得知自己曾经被当作死人埋葬了,然后再被人从黄土中挖掘出来,还不一定要吓成什么样子。

谢不凋也明白朱槿的用意,此刻不容他再犹豫迟疑,当机立断,抱起朱汶大步走出树林,上了马车。

经过朱槿身旁时,谢不凋没有忘记低声对他说上一句:“后会有期。”

在车轮后面扬起一阵沙尘,飞旋着浮起来,又轻轻地落了下去。

第十一回 我意为君君不信 一生颜色付西风

相见不相亲,不如不相见。

——这两句诗正是朱槿此刻心情的写照。

送走了朱汶和谢不凋,空归等人也相继告辞离去,龙千夷在树林中把空空如也的棺材恢复原样,挖开的坟土也重新掩埋好,用脚踩踏得结实了,从外表上几乎看不出什么特殊的痕迹来,然后才放了心。


朱槿只远远地站着,看他一个人忙碌,也不上前去帮忙。他知道龙千夷不会要他帮忙的——相别不到一个月,在朱槿来说,倒好像经历了几生几世,他们之间竟然生疏得形同陌路。


哀莫大于心死。

龙千夷收拾完坟土,消灭掉树林中纷乱的足迹,也不理会呆呆站在一旁的朱槿,转身就要离去,朱槿却在这个时候出声叫住了他——

“龙儿,你等一等。”

龙千夷背对着他,反问道:“这个名字也是你叫的吗?你又算老几?”

朱槿淡淡一笑,无奈地说道:“仔细探究起来,我和你毕竟有些同门之谊,所以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如果你回江南去,千万不要走水路——因为江朝彦已经派人在运河上布下了几十道关卡,专门为了拦截你南下的。”


“你以为我会怕他吗?区区一个江朝彦,也能挡得住镜湖青龙?”龙千夷满不在乎地嗤笑道,“我看你还是先管好自己吧!说不定那个混蛋皇帝在你府里也安插了眼线,等你一回去他就要找你的麻烦了。”


虽然他的语气好像是在开玩笑,但是在朱槿听来,宛如晴天霹雳,心中陡然一寒。

光武帝一向对大臣们的行踪了如指掌,金吾卫又是无孔不入,虽然关系到朱汶的事情,朱槿总是小心了再加小心,却也难保不会被人发现……

——假如龙千夷所说的一切竟然变成了事实,那么他的下场将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深深吸了口气,朱槿看着龙千夷的背影,低声问道:“龙儿,假如我不要做什么襄平王,只想跟你一起回青龙岛去,每日里泛舟湖上,采菱钓鱼,你——你还要不要我?”


龙千夷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神色之间似乎有些小小的犹豫,但是随即横下心,摇了摇头,很慢很慢地说道:“就算你愿意,你那个皇帝哥哥也不会准的……你生来就是那样的富贵命,而我不过是被师傅捡回来的野孩子——就好比天上的飞鸟跟水中的游鱼,就算他们再怎么互相喜欢对方,也是不可能在一起的……所以……”说到这里,他乌黑的眼睛里泛出一层水气,皱了皱小鼻子,强忍着把话说完:“所以还是不要强求的好。我走了,你不用再想我,以后……以后我也不会想你的。”


朱槿徒劳地伸出手想要挽留他,然而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熟悉的身影消失在树林深处,他的心底凉凉的,连最后一点点希望之火也熄灭了。

莫雪从树林外走进来,轻声问道:“殿下?您没事吧……”

朱槿疲倦地摆了摆手,吩咐道:“我们回去罢。”

他的神态,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年。

然而朱槿并没有回到王府。他们刚一入城就遇上了江朝彦,带着一小队全副武装的金吾卫,宣光武帝旨意,急召襄平王入宫面圣。

以往都是由宫里的太监传旨,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阵势,莫雪和丹若看了那一队金吾卫,都暗中替朱槿捏着一把汗,生怕光武帝知道了有关朱汶的消息,来找他要人了。


反倒是朱槿一副无所谓的轻松态度,甚至还跟江朝彦寒暄了几句——既然龙千夷离开了,朱汶也离开了,那么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他忧虑和牵挂的呢?

他对莫雪和丹若笑了笑,也没有多说什么,就跟着江朝彦进宫去了。

但是这一次,光武帝并不在勤政殿。

朱槿对宫中道路熟悉无比,发觉脚下之路并不是寻常所走,不由感到微微诧异,忍不住问道:“江大人,你要带本王去哪里?”

江朝彦脚下不停,依旧前行带路,面无表情,语气平静地解释道:“皇上今日斋戒,所以正在清宁馆等待殿下。”

清宁馆?

朱槿知道那是宫中极为偏僻的一个别院,建在一处三面环水的小岛上,周围环境清幽宁静。弘武帝晚年痴迷长生成仙之道,时常在那里召见方外高人,或者是一些炼丹术士。朱棠登基后,立刻下旨驱逐宫中所有妖僧邪道,清宁馆也因此而废弃不用——为什么今天偏偏是在清宁馆里召见自己呢?


朱槿心中存了一个老大的疑惑,但是细察江朝彦的举止,却也没有什么特别不对劲的地方,于是只好跟着他闷声不响地向前行去。

到了清宁馆,江朝彦抢上一步,替朱槿开门,然后将手一摆,请他入内,自己却站在门槛之外,无意进入。朱槿看了他一眼,心中更添疑惑,同时又多了一份说不出的沉重之感。


……正殿中央供奉着一尊白玉元始天尊,手持混元珠,宝相端严,衣饰流畅,气韵生动。小金香炉中三缕清烟袅袅上升,光武帝正盘膝坐在香案前的一个明黄色蒲团上,垂目敛眉,双掌相合,似在默默祝祷。


朱槿不敢上前打扰,轻悄悄地挪步过去,在光武帝身后的一个蒲团上跪了,静等他做完功课。

窗外正是秋水长天,碧空无垠。

九月金风拂过屋檐下悬挂的铜铃,发出轻微细碎的叮咚之响,更添三分清幽寂静,令人不觉心宁神安,如明镜止水。

过了好一歇,光武帝缓缓放下双掌,亦不回头,抚膝问道:“槿儿,这些日子以来,你过得可好么?”

没头没脑的,突然问出这么一句话来,朱槿心中犯起了嘀咕,但是他却不敢失了仪礼,跪直身体,恭恭敬敬地答道:“回皇上的话,臣弟一向甚好,倒是皇兄时常惦记,令臣弟心中感动莫名,五内俱热。”


朱棠的嘴角微微一动,露出一抹几乎看不见的笑容,随即很快地敛了下去。

“你当这是朝堂奏对么?现在整个清宁馆里只有你我兄弟二人,何必拽那些文绉绉的话,也不怕咬了舌头?”

朱槿仍然不敢放肆,一本正经地回道:“皇兄说得是。不知您今日召槿儿入宫,所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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