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弦断————昨叶何草
昨叶何草  发于:2009年07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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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很多事情,是你没有办法改变的。”苍澜说,“就好比你的身份,还有千夷的性格,这都是老天的安排。所以……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现在我也该走了。”

莫雪想要拦住苍澜,但是丹若却拉住了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事到如今,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苍澜的背影扬长而去。

他走得潇洒,不带一丝人间尘烟。八月的清风从他肩头拂过,扬起一缕柔软的乌发,在阳光中散发出金色的光芒。

朱槿一下子坐在书房前的台阶上,眼神空洞而迷茫,他望着辽阔无限、一碧如洗的天空。

唯有仰天长叹。

在别人看来,他什么都有了,名位,美女,爵禄,皇帝的赏识,众人的艳羡,他翩翩年少,前途无量,应该感到春风得意,意气风发才是,可是朱槿却只觉得从未有过的空虚。


龙千夷走了,苍澜也走了,假如他们从来没有在朱槿的生命中出现过,那么现在他又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朱槿想起了那次重病,龙千夷带他去找何今非,那时候他躺在狭小的船舱里,浑身燥热难忍,龙千夷划着小船,说他是一只香喷喷的烤小猪,还唱了一支“折杨柳”的小调给他听……那一刻,朱槿曾经感到心中无比快乐,从未有过的安宁与平静,他很想一辈子就那么躺着,永远都不要再想别的了。


朱槿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何今非就一定要离开朱棠,其实他和朱棠两个人彼此都很牵挂对方——而现在,龙千夷也离开了自己,难道说,这也是师傅教出来的吗?他曾经向何今非保证过,今后要好好地对待龙千夷,决不让他伤心失望。为了龙千夷,无论做什么朱槿都是心甘情愿的,可是为什么,龙千夷只不过看到几个不相干的女子,就能立刻忍心抛下他离开,连等他回来解释一下的耐心都没有呢?


朱槿又是伤心,又是绝望,只顾坐在台阶上发呆。丹若过去想要劝他回屋子里,也被朱槿挥手赶开了。

他现在只希望能够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一会,也许还可以动动脑筋,想一想有什么办法可以找到龙千夷,然后劝他回心转意——就算是死皮赖脸地哀求他好了,朱槿心想,反正我在他眼里从来都是不值一文的臭小猪,根本用不着顾及什么身份体面,假如他肯见我的话,那我连这个唠什子的襄平王都不要做了。无论他要打我多少下,踢我多少脚,我保证不躲不闪,只当让他出气好了。


想到这里,朱槿突然一阵鼻子发酸,几乎就要哭出来了。他抱着头,把脸埋在膝盖上,不想让别人看见他流泪的样子。

有人从后面走出来,在朱槿身边坐下,轻轻地推了推他,朱槿没有抬头,然后过了片刻,一个怯生生的声音问道:“小叔叔,你怎么了?”

原来是朱汶。

朱槿偷偷擦去脸上的泪水,抬起头来看着他,勉强笑了一下,问道:“你怎么出来了?今天天气真好,是不是?”

“是啊……”

朱汶毫无心机,虽然觉得朱槿神情有些古怪,却没有往心里去,他拿出一个圆圆的东西,托在掌心里,递给朱槿看。

“你猜这是什么?”

朱槿一眼就认出,那是龙千夷常用的暗器铁莲子。他心中一阵激动,一把从朱汶的手上抢了过来,连声问道:“你从哪里弄到的?是……是千夷他要你给我的吗?他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朱汶被朱槿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了,微微张开了嘴巴,不解地望着他,轻轻地问道:“小叔叔,你……你这是怎么了?”

朱槿握住他的手,紧紧地捏着那枚铁莲子,声音颤抖地说道:“你先告诉我,这枚铁莲子是从哪里来的?”

“你说这个啊……”朱汶轻松地笑了出来,指着铁莲子说道,“当然是千夷给我的。你不知道,这东西可好玩了,它里面居然是空的;千夷更有意思,居然还在里面写了字,甚至画了一幅画呢!——小叔叔,你要是看到了,一定会笑出声来的!”


朱槿仔细一看,原来手上这枚铁莲子果然是空心的,龙千夷有时候会用来装一些急救的药粉,也曾经装过他写的药方。朱槿找准机关,用力一捏,那铁莲子“啪”的一声弹开了,可是——


铁莲子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东西都没有。

朱槿原本以为,龙千夷一定会在里面给他留下一张纸条,哪怕仅仅是只言片语也好,但是……他不解地抬眼看着朱汶,想让他解释一下。

朱汶笑呵呵地指着两瓣莲子壳,说道:“你看看这上面有什么?”

朱槿拿起一片铁莲子翻了过去,对着耀眼的阳光,他终于看清楚,原来那上面用锋利的小刀刻着两个字:

朱槿

在另一片铁莲子上,刻了一只肥肥的小猪,憨态可掬,尾巴还打了两个卷儿。

朱槿握着那枚铁莲子,想到龙千夷用什么样的心情刻出了这两个字和一幅画,又是用什么样的心情把这枚铁莲子天天带在身上,他只觉得心头一阵刺痛,眼泪再也遏制不住,刷得一下子流了出来。


朱汶被吓坏了,连声问道:“小叔叔,小叔叔,你怎么哭了?”

朱槿闭上了眼睛。

他仰起头来,眼前唯剩一片红艳艳的血色。

“……没什么,是阳光……太刺眼了。”

第十回 皇城宫阙回头尽 他生未卜此生休

龙千夷离开襄平王府之后,一时间不知何去何从。镜湖是暂时不能回去了,假如被师傅知道事情经过,说不定还会笑话自己;而且想到朱槿也许会南下镜湖,龙千夷一赌气,就决定动身前往漠北,去甘州寻找大师兄“朱雀”。


他原本天性乐观挚纯,又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的,从不会觉得孤单寂寞,也不知道世上何谓忧愁烦恼;只是这番愤然离开朱槿,实非心中所愿,寒晨月夕,孤身赶路,常常生出莫名的形影伶仃之感。偶尔回想起朱槿微笑的容颜,心中又恨又痛,似乎从不被尘世沾染的心灵,也开始渐渐地品尝到了一些属于人生的无奈与哀伤。


这一天傍晚,龙千夷来到一个叫做“狼儿滩”的地方,那是黄河上的一个渡口,因为附近常有狼群出没,因此而得名。过了这个渡口,就进入漠北苦寒之地,再往前行,那便是西北第一军事重镇——甘州。


龙千夷在渡口上的一家小客栈住了下来。他原本是想连夜过河的,可是摆渡的老艄公说什么也不干,宣称自古黄河不夜渡,几百年的老规矩了,就算给多少银子也不能冒这个险。龙千夷无法,只好暂时先住下来,等天明再说了。


谁知日落以后,西边的天空很快涌起了浓云,像是被谁不小心打翻了一缸墨汁,乌黑翻滚,汹汹而来。客栈的老掌柜颇有阅历,看了那云的形状势头,刚叫了一声“不好!伙计们,快收家伙!”,密集的雨点子便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中间还夹杂着黄豆大小的冰粒子,没头没脑地泼向整个黄河渡口。


来不及躲避的人们顿时浑身湿透,一群来不及驱赶入圈的绵羊,被那冰粒砸得“咩咩”哀叫,整个渡口乱做一团。

龙千夷自幼生长在江南,水乡温柔之地,从未经历过这般风云突变,雨雹交加,起先觉得惊心动魄,想不到风雷之威竟至于斯;他心中忧愁烦闷郁积已久,被这天地造化激荡感慨,突然哈哈大笑,纵身跃入暴雨之中,任凭那冰凉的雨水冲刷全身,几个月来,第一次感到呼吸畅快了许多。


他站在客栈之外,透过时浓时淡的雨雾,远远望见几个人向这边飞奔过来,看他们脚下的速度,似乎身手也不太弱。龙千夷虽然在南方八省颇有势力,仅凭“镜湖青龙”四个字就可以畅行无阻,但是眼下他不愿意跟这些江湖人物打交道,于是悄悄闪在了一边,让他们冲进客栈去了。


在最后一个人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龙千夷忽然感觉此人似乎有些面熟,最近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仔细想了片刻,印象中却又一片模糊。最后,终究是年少好奇之心占了上风,龙千夷悄悄绕到客栈另一侧,从屋檐下挂着的几顶斗笠中摘了一顶,戴在头上,拉低帽檐遮住大半个面孔,然后不声不响地走进客栈,装作是刚刚从外面进来避雨的样子。


客栈里避雨的人很多,嘈杂喧闹,多数人都在谈笑吃喝,谁也没有留心注意到,刚才跑出去发疯找雨淋的少年又回来了。

龙千夷一眼就看到,刚才进来的那几个人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边上,交头接耳,窃窃私议,似乎是不想让别人听到他们的谈话。他贴着墙壁,从人群缝里挤了过去,隔着两张桌子找了个空座,坐下了。


为了做到接发暗器准确无误,龙千夷曾经苦练过听风辨音,那些人谈话的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但是一字一句,全都清清楚楚地传进了龙千夷的耳朵里。只是有几个人讲话带着浓重的漠北口音,他听了也不是很明白什么意思——不过,其中倒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胖老头,他说的是一口地道苏杭官话,夹杂在人群中特别明显,龙千夷越听越是起疑:这声音分明就是那个在沐园被他识破身份而逃走的空归!


——他跑到黄河渡口来干什么了?

只听空归小声说道:“此番我们去京城,那是非比寻常,诸位都要格外谨慎些才好——否则一旦事情败露,我们几个的性命还不要紧,将军可是再无生还之望了。”

其余几个人纷纷点头称是。显然空归便是这一伙人的头目。

龙千夷听到他提起“将军”二字,心中已经料定八成说的就是谢不凋,更加留神细听,想要知道空归到底在策划什么行动。

空归又道:“不说将军于我有救命之恩,你们在座诸位的性命,哪一个不是他从刀口下救出来的?古人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知道诸位都是热血男儿汉,断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将军他人头落地,血溅三尺!”


“一点也不错!就是这句话!”

坐在西北角上的一个大汉神情激动,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引来周围几道好奇的目光。空归拉了一下那人的衣襟,做了个眼色,那大汉自知失言,连忙捂住嘴巴,一声也不吭了。


空归又道:“过去一个多月,我已经打听清楚,大理寺并没有公开审理此案,看来朝廷是想把这件事悄悄地压下去——不管他们给将军定个什么罪名,那也要等到秋后才能处决,所以,我们几个不妨先扮作贩运牛马的客商,分头潜入京师,在南门外的老纪号车马店会合,然后去大理寺刑狱周围打探消息,踩踏地形,寻找机会下手——此行务必要做到万无一失!”


龙千夷听了这几句话,恍然大悟,原来他们竟是要到京城去援救谢不凋,将他从牢狱里劫持出来!

“……就凭他们几个的身手,只怕还闯不过虎贲卫那一关,更不要说进大理寺刑狱救人了。”龙千夷暗中思忖,“可是看这些人的神情,个个勇往无畏,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空归这个家伙,虽然以前做事不大地道,可是他这份侠肝义胆却也难得。我要不要帮他一把呢?”


龙千夷转念一想,眼下谢不凋已经不是大将军了,就算他离开牢狱,也不会再掀起多大风浪,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帮助空归救他出来,也算是替朱汶了却一点心愿呢?

自从离开杭州之后,朱汶一直在为谢不凋的生死担忧。虽然朱槿想方设法对他封锁消息,告诉他谢不凋的性命暂时无忧,但是朱汶毕竟是曾经做过皇帝的人,对帝王之术多少也有些了解,而且他又深知光武帝为人阴狠刻毒的一面,内心里总觉得谢不凋一定会被秘密处死。朱汶很容易相信身边的人,这些心事也不瞒着龙千夷,一五一十地都向他和盘托出。


但在那时,龙千夷的身边还有朱槿。他是无忧无虑的,虽然也从内心里同情朱汶,但是他却体会不到一个人为另一个人日夜担忧的滋味——而现在,境况轮替,身不由己,他深深地明白了,原来那种担忧可以把人折磨到想要大哭大喊,濒临疯狂的边缘。


——其实在他内心深处,始终忘不了京城里还有一个人,同样令他牵肠挂肚,放不下,抛不开,难以割舍。

那暴雨来得猛去得也快,过了大半个时辰,转成淅淅沥沥的小雨,不到半夜就完全停住了。

第二天,云散日出,晴空万里。

空归等人一早动身赶路,龙千夷从客栈伙计那里买了一顶斗笠戴在头上,在他们后边不远不近地跟着。走了不上三十里,空归终于发现了异常,他吩咐几个兄弟停下来等在路边,要看看是什么人竟敢盯他们的稍。


龙千夷肚中好笑,却仍是慢悠悠地向前走去,到了那几个人近处,他突然掀开斗笠,冲着空归笑道:“你好呀,空归大师!好久不见了,你这顶新的假发套可没有原先的那个漂亮。”


空归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然会在这里碰见他,脸上的神情又是尴尬又是吃惊,龙千夷却伸手拍了拍空归的肩膀,一派轻松地笑道:“别紧张,你们昨晚在狼儿滩说的话我可是都听到了,正好我也要去京城办点事,大家顺路而已——放心!我本来也是个江洋大盗,绝对不会坏了道上的规矩,到官府去告发你们。”


刚才龙千夷伸手去拍空归,他出于练武者的本能,以为龙千夷要对他出手,臂上关节“咔嚓”一响就要反击,但是龙千夷的手法比他快多了,五指在他肩上一拂随即收回,空归甚至还没来得及出手反击——这一下高低立判,空归明白自己远远不是他的对手,假如龙千夷有心暗算他,那么现在他的一只胳膊早就不是自己的了。可是眼前这个少年最多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光景,就算他从娘胎里开始习武,也不会有这般非凡的造诣啊,难道说,世界上真有人是天生的武学奇才……


龙千夷看见空归的手臂重新垂了下去,知道他的戒心已去,于是笑微微地问道:“空归大师,你要办的那件事非同小可,需不需要我帮忙?大家同为武林一脉,彼此还客气什么?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只管开口。”


空归闻言,心中大喜。本来他对援救谢不凋的计划并无十分把握,但是假如“镜湖青龙”肯出手相助,那自然是大大的不同了。龙千夷在秀水县劫走朝廷十万两黄金,不仅做的干净利落,而且还留下“水上浮萍”的记号,这件事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早已经轰动江北江南十五省,绿林中人提起“镜湖青龙”四个字,对他的本事只有竖大拇指佩服的份。


不过,最初的惊喜之后,一丝疑虑浮上空归的心头:谢不凋就是栽在龙千夷等人手中,那他为什么现在又要帮助自己去劫牢呢?这其中不会有什么圈套吧?

龙千夷察言观色,猜到了他的想法,于是淡淡地解释道:“空归大师,你不用怀疑我的诚意。常言道,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我跟朝廷里的人没有半分瓜葛,我要帮你那是为了另外一个人——而且……而且最近那个混蛋皇帝又惹我不高兴了,我这个人一向是睚眦必报的,所以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也让他心里不舒服些!”


长乐三年九月初九。

这一天是正重阳佳节,本来和朱汶他们一起约好了要出门登高赏菊的,但是一大清早,朱槿就被一道临时旨意紧急宣召进宫去了。

光武帝在勤政殿上来回踱步,看见朱槿进来,也只是像平常一样点了点头,等他行礼之后,开门见山地说道:“槿儿,急着召你来不为别的,昨晚大理寺刑狱出事了,朕想你也该知道一下。”随即一挥手,道:“朝彦,你来跟襄平王说!”


朱槿这才发觉,原来金吾卫指挥使江朝彦也在场。他仍旧是戎装佩剑,背着光站在一排长窗之前,从外面透进来的阳光勾勒出他端整的轮廓,孤峭挺拔的身影让朱槿心中微微一动,假如……假如把他的头发染成银白色,岂不是跟那个人太像太像了么?只不过,应该是他二十年前的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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