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弦断————昨叶何草
昨叶何草  发于:2009年07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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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身后有人接口道:“——霜冷眉深锁,问君所忆何?”

朱棠心中猛然一颤!

这声音,这声音分明是他的……是他!是他!绝不会有错!

狂喜的激情稍纵即逝。

因为在经历了如此漫长,如此辛苦,如此绝望,甚至几乎耗尽所有希望的等待之后,朱棠实在不敢相信,他要等的人,终于还是来了。

他生怕那是一个幻影,一个梦境,一场海市蜃楼;只要他一转过身去,就会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身后那人低声轻叹:“相别日久,朱棠,想不到你竟然不肯见我。”

除了他之外,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敢当面直呼他的名字。

朱棠缓缓地转过身去,他终于看见了……

月光之下,他苦苦等候的人就立在十步以外,长衫拂地,银丝映雪;眼瞳深处,隐隐泛出一点幽蓝之芒——如宝石,如寒星,如他当年第一眼便沉溺其中无法自拔的那汪清泉。


“今非!”

“原来你还记得我。朱棠,虽然多年不见,你却并没有改变多少,仍然是我记忆中的样子——”

何今非远远地望着朱棠,并没有其他的动作,只是嘴角含笑,流露出一丝久别重逢的喜悦与欣慰。朱棠刚一接触到他的目光,忽然全身发烫,热血上涌,在那一瞬间,所有的等待与期盼,所有的思念与渴望,全都变成了双倍的欢悦之情。他强抑住满怀激动,勉强问道:“你……你可好么?”


何今非却没有直接回答他,在庭园中走了几步,渐渐敛去笑容,平静地说道:“朱棠,记得你当年起兵靖难之时,曾经亲口答应过我,倘若有朝一日大权在握,十年之内绝不妄动刀兵,与民休养生息——你昔日许下的誓言,难道全都忘记了吗?”


朱棠背对着月光,他的脸隐藏在一片阴影中,看不清楚是个什么表情。但是他显然没有料到何今非会有此一问,沉默了片刻,方才开口答道:“今非,我对你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记得清清楚楚,从来没有一时半刻忘记过。”


“那你为什么在边境囤粮,又暗中调遣军队,难道不是打算与阿鲁台开战?”何今非提高了声音反问道:“三年‘靖难’之战,神州生灵涂炭,大江南北十一省,多少人战死沙场,多少家妻离子散!朱棠,今日你所坐的龙椅,是累累白骨堆积而成;你身上所穿的龙袍,也是层层鲜血浸染而就!——我没有说错吧?朱棠,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加清楚!”


朱棠默然不语,立在雪地里一动也不动,又听何今非继续说道:

“昔日我答应暗中助你登基,内心里实是希望你能够做一个千古明君,朱棠,我一向认为你比朱汶适合当此重任,我也相信,你绝不会辜负我的期望,一定能够做到富国强民,让天下百姓都安居乐业……可是现在,国家元气未复,百业待兴,你偏偏选择了这个时候厉兵秣马,打算在边境重燃战火——朱棠,你还要我怎么再相信你的话?!”


“我不犯人,人却犯我。与阿鲁台的这一场战争,迟早要打,无非是个时间上的早晚而已。”朱棠转过脸去,冷静地说道,“今非,我与你分别十几年,朝夕思念,不想一见了面就为这些事情争吵不休——难道你从凤凰山那么远的地方特意赶来见我,只是为了像当年那样训斥我一顿吗?”


“你不想听?好罢,我不说就是了。”何今非扬起脸来,冷冷笑道,“我倒是忘了,此一时,彼一时也,今非昔比了。眼下你已经是九五至尊的身份,君临天下,威仪赫赫,我一个闲云野鹤、江湖散人,自然是不配来教训你——既然如此,我亦无话可说,朱棠,你好自为之。”


他说着转身就要离去,朱棠顿时慌了神,抢上几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牢牢握住不肯松开。

“今非,你在我的心里,永远都是当年沉香榭中初见一般无二;而我对你的心意,也从来没有改变过。”此时此刻,朱棠不得不放下身段,软语相求:“为师为友为知己,普天之下,仅你一人而已;假如连你也离我而去,朱棠真的要成为孤家寡人了——今非,你不体谅我的难处吗?”


执手相望,竟无语凝噎。

何今非看了朱槿半晌,忽然一声长叹:“那好吧,我们不说阿鲁台了。朱棠,刚才你也提到了,我从凤凰山那么远地赶来,并不是为了跟你吵架的,我还有另外一件事情想要当面问你,”他微顿了一下,才意味深长地说道:“难道你真的想杀朱槿吗?他虽然放走了朱汶,可是罪过并不全在他一个人身上。而且……而且就算是他犯了过错,你对他多少也还顾念几分手足之情吧?”


第十二回 只知一笑能倾国 不信相看有断肠

朱槿被在幽闭羊房夹道已经三个多月了。

一方斗室,狭隘昏暗,南北不过五步,东西才仅七步。一场大雪过后,囚室中又湿又冷,朱槿被关押时才九月中旬,衣衫单薄,入冬以后气候转寒,这期间又不准外人前来探视,朱槿衣物匮乏,只好整日将棉被裹在身上御寒——饶是如此,仍旧冷得直打哆嗦。


不过他自小就被人欺侮惯了,最懂得安时守份,眼下他不是襄平王,而是戴罪之身,命如草芥,不受狱卒的作践虐待,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所以也不敢随意提什么要求。


好在雪后第二天,就有侍卫送来一个银制手炉,说是光武帝特意关照赏赐的,朱槿谢了恩,心中倒也充满感激。那侍卫宽慰他几句,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朱槿也来不及向他打听外面的消息。


其实这些日子以来,朝中不少大臣纷纷上书,请求皇帝宽赦襄平王;但是因为光武帝的圣旨中对朱槿所犯何罪含糊其辞,只笼统地宣称他“忤逆圣意,亵渎君威,暂行羁押,留待明年处置”。众大臣不明就里,云山雾罩一般,那请恩的折子也就花样百出,说什么的都有。光武帝跟他们打了几天太极拳,最后不胜其烦,干脆下了一道圣旨:替襄平王开脱者,与之同罪!


如此一来,群臣个个噤若寒蝉,再也没有敢为朱槿上表请赦的了。

正月初五这一天,朱槿尚未醒来,鼻子里忽然闻到阵阵浓香,似乎全都是他特别爱吃的几样菜肴,朦胧中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忍不住咂了咂嘴。接着就有人不断地摇晃着他的身子,朱槿半睡半醒之间,正在大流口水,很不耐烦地嘟囔道:“走开,走开,不要吵我。”


谁知那个人不依不饶,紧紧地捏住了他的鼻子,声音里带着几分哭腔骂道:“死小猪臭小猪坏小猪!你为什么不肯睁开眼睛?我来看你了!”

虽然这个声音多日不闻,但是却再熟悉不过了。朱槿听到那一连串的“小猪”,心头一跳,猛地睁开双眼,正看到龙千夷近在咫尺的面孔,脸上的表情既像是欢喜,又像是难过。


“难道我真的是在做梦?”朱槿喃喃自语道,想都不想,抓起他的手指就放进嘴里咬了下去——龙千夷只觉得一个温软湿滑的舌头正在舔着自己的指尖,心中陡然一阵慌乱,连忙缩了手,生气地问道:“臭小猪,你干什么?!”


朱槿傻乎乎地问他:“你痛不痛啊?”

“当然痛了!”龙千夷皱了眉说道,“你不会咬自己一下试试看啊!”

“那我不是在做梦了?”

朱槿眨了眨眼,似乎终于相信了眼前的事实,忽然翻身坐起,一把将龙千夷紧紧地抱在怀里,喃喃说道:“好龙儿,你怎么会来这里?我,我想你想得苦……我以为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你了……”


“臭小猪。”

龙千夷低低地骂了一句,但是却并不挣开他的怀抱,反而伸手将他搂得更紧。

朱槿心中欢喜无限,刚想在龙千夷耳边说上几句亲热话,可惜旁边有人大煞风景地咳嗽了一声,朱槿别过脸去,这才发现原来丹若正站在囚室门口,外面还有两个金吾卫,抬了一桌酒席等候进来。


朱槿无所谓地笑了笑,一点放手的意思都没有,只对挑眉那两个金吾卫说道:“怎么,皇上已经下定决心了?那也好,我都等得不耐烦了。”

丹若向旁边让开一步,两个金吾卫抬着酒席放在囚室中央,其中一个面南而立,毫无表情地说道:“皇上口谕:今日襄平王生辰,特赐酒席一桌。免跪谢。”

“哦——”

朱槿这才恍然,喃喃地说道:“原来今天是我的生日,我都忘了……难为皇兄他倒还惦记着……”

那两个金吾卫传了旨,便退出囚室。

朱槿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跟龙千夷说,但是他却先转过头去看着丹若,微笑道:“我不在的时候,府里人都还好吗?”

“好,大家都很好的。”丹若跪下答道,“只是我们心里挂念殿下,皇上却不准人进来探视。莫雪急得没有办法,只好去求金吾卫的指挥使江大人,请他帮忙在皇上面前求情,所以今天丹若才能来见上您一面……”


“皇兄他还是信不过我。”朱槿轻轻地摇了摇头,忽然说道,“丹若,你不就是金吾卫的人吗?何必让莫雪去求别人?你要来看我,其实也容易得很!”

“什么?!”

龙千夷一听之下,吃惊地抬起头来,看看朱槿,又看看丹若,难以置信地问道:“怎么会是你?是你泄露了朱汶的消息?真的……是你?!”

丹若脸上血色全无,惨白如纸,跪在地上颤声说道:“原来殿下已经猜到了……其实我早该想到的,这个秘密未必能瞒得过您。”

朱槿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毫无怒色,不以为意地说道:“关于这件事情呢,我思前想后很久,始终弄不明白一点:为什么皇上那么快就得知了真相呢?而且还十分的详细准确,除了我身边的人告密以外,别人是无法到的。


那天我们刚刚回城就遇上了江朝彦,显然,当时他也是才接到命令,准备出城去拦截我们的。于是,我就把小清河畔发生过的所有事情重新想了一遍,终于发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嗯,当我和莫雪重新返回树林时,丹若你并没有跟我们在一起,而是留在原地等候,莫雪的本意是担心你不会武功,暴露了我们的行踪,不过这样一来,你正好就有时间去通风报信了,是不是?”


“殿下,我……我真的对不起你……”丹若的眼泪刷地一下流了出来,呜咽着说道,“可是我没有办法……”

“你起来吧,我不怪你。”朱槿道,伸手将龙千夷又拉回怀里,“只是这个秘密,千万不要让莫雪知道了。他脾气急躁,说不定会对你动武,假如他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令自己后悔不迭的事情来,我是半点都不会吃惊的——丹若,有时候很多事情还是瞒着他比较好。”


“是……”

丹若擦干眼泪,站起身来说道:“殿下一定有很多话要对千夷讲,我去外面等着你们好了。”

他转身离开囚室,并且没有忘记顺手把门给关起来。

“现在好了,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朱槿声音暧昧地说道,摸了摸龙千夷的头发,神情里透出几分得意,“我要是不这样激他,丹若也不会卖这么大一个人情给我——他陪你进来的目的,就是为了监视你,免得你给我吃什么‘魂去来兮散’,也像朱汶那样假死一回,呵呵,看来皇兄他这次也学乖了——咦,龙儿,你怎么哭了?”


朱槿感觉到几滴温热的泪水正沿着脖颈向下流淌,他想推开龙千夷好好问一问,但是龙千夷死死地搂着朱槿的腰,不让他看见自己流泪的样子。

“小猪,你瘦了,抱起来硬硬的,一点也不好玩……今天你变成这个样子,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去救那个谢不凋的,反正他也不是什么好人,让他死了算了,”龙千夷抽了几下鼻子,语带哽咽地说道,“可是现在,现在你却被关了起来……我不想让你死,一想到你会死我心里就痛……很痛很痛……呜呜……臭小猪……”


他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

“哎,哎,龙儿你大概是被阿汶给带坏了,怎么也学他的样子,为一点小事就哭个没完没了。”

一时间,朱槿有些手足无措,但是在心底深处还有些隐隐约约的高兴,轻轻拍着龙千夷的后背安慰他,说道:“皇兄不一定要杀我的,不然他何必等到今天?把我关在这里养起来,还浪费好多白米呢!呵呵。别哭了啊?”


“傻小猪,那个混蛋皇帝之所以不杀你,是因为我知道你被关押的消息以后,马上就去求师傅来替你说情了。”龙千夷抬起头来看着朱槿,眼角处还挂着一颗晶莹的泪珠,脸上却已经露出了笑容。


朱槿心中一动,替他吻去泪水,笑道:“要是你这样来求我,哪怕是天上的星星,我也去给你摘了。”

他的话原本有几分戏谑,但是龙千夷却会错了意,皱眉道:“师傅起先不肯帮忙的,他说我是自作自受,你是多管闲事,活该都没有好下场——后来我在师傅门外跪了两天两夜,他还是不肯理我,苍澜又不知道去了哪里,也找不到他帮我出主意,当时我一着急,于是就……就做了一件傻事……”


龙千夷越说声音越低,脸上流露出三分羞惭,三分骄傲,还有几分阴谋诡计得逞后的自豪。

朱槿听了,好奇心大起,连忙追问道:“你到底做了什么傻事?快说啊!”

“嗯……小猪你听了以后可不准笑话我。”龙千夷用眼角偷偷地瞟了他一眼,神情是说不出的古怪。

“我保证绝对不会笑话你。”朱槿对天赌咒发誓,“我要是敢笑话你,我就是一头猪!”

“你本来就是小猪了,发这种誓有什么用啊?”龙千夷不悦地说道,“可见你已经打算好了,成心想看我的笑话,那我还是不说的好——反正师傅最后还是答应我了,于是就写信给那个混蛋皇帝……”


朱槿打断他的话,“我现在只想知道,你究竟是用什么手段逼得你师傅回心转意了,他可不是那么容易就改变主意的人,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了,好龙儿,你说出来我保证不会笑话你的——至于后来又发生了哪些事情,你可以等一会儿再说也不迟。”


“嗯……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龙千夷磨蹭了半天,最后还是架不住朱槿的纠缠追问,终于小声说道:“我在自己的胸口上刺了一刀——”

“什么?!”朱槿惊叫道,“你刚才说什么?”他愣了一下,随即很快反应过来,拉住龙千夷的一只胳膊,同时另一只手就去扯他胸前的衣服。

龙千夷急忙向后躲闪,但是两人原本靠得很近,朱槿抓住了他的衣领,向旁边用力撕开,顿时露出了胸口的肌肤。

一望之下,朱槿也是又惊又痛。

——在龙千夷的心窝处,有一道一寸多长的伤疤,疤痕周围的嫩肉颜色粉红,显然这道疤是新添的,而且当时的伤口必定很深——可见他这么做绝对不是为了演戏给何今非看,而是真正要以死相逼。


“难怪你师傅后来改了主意……”朱槿伸手抚摸着那道伤疤,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替龙千夷掩好衣领,将他抱在怀里,轻声问道: “现在还痛么?”

“早就好了呀,一点也不痛了!”龙千夷满不在乎地笑道,“我师傅那么高明的医术,这点小伤对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虽然当时流了很多血,不过是看上去有点吓人罢了,其实我也知道不会死的,小猪你不用替我担心。”


朱槿打断他的话,反问道:“我怎么能不担心?假如你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可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龙千夷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倒好像是在说别人一样,“不过是一道小伤口而已,躺几天也就没事了。后来我才知道,师傅给那个混蛋皇帝写了一封信,请他不要杀你,唉,那个混蛋皇帝回信倒是很快,可是师傅看了以后却很生气的样子,我猜大约是他没有答应吧,然后师傅就亲自到京城来找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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