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弦断————昨叶何草
昨叶何草  发于:2009年07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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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突然想你了,所以就让朝彦去召你来叙一叙家常。”朱棠的语气淡淡的,朱槿越听越是惊疑不定,“不过朕听说——你府里死了一只画眉鸟,今天一大早就急着出城去安葬了,这事可是真的?”


朱槿脸上肌肉一僵,背上冷汗涔涔而出;但是他知道此时决不能稍显犹豫,立即接口答道:“一点儿也不错,想不到连这些琐碎细事都瞒不过皇上,这可真是……这可真是……”


他一连说了两个“这可真是”,却到底也没有说出真是什么来。平日里的伶俐机灵劲儿,在这位不怒自威的光武帝面前,好像全都失了效。不管你是吹捧还是赞扬,他始终拿个后背对着你,那自然是摆明了一概不收,朱槿自知无趣,也就讪讪的闭了嘴。


朱棠耐心等了片刻,见朱槿竟然没了下文,忍不住笑了笑,温言问道:“槿儿,你想说什么?怎地又不说了?”

“皇上不仅日理万机,而且对天下之事无所不知,巨靡无遗,臣弟除了敬畏且感佩之外,实在是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来形容。”朱槿小心地答道,“所以……臣弟自知愚鲁,请皇上见谅。”


“朕早就说过了,你一点都不笨。”光武帝轻声道,“而且,所谓的琐碎细事,或许其中关系重大,朕怎能不格外加以关注——”说到这里,朱棠话锋突然一转,冷冷地质问道:“朕也很想知道另外一件事,那就是小清河畔的风水如何,能配得上前朝文德帝么?”


朱槿听到最后几个字,如雷霆万钧,訇然巨响,震得耳中嗡嗡乱鸣,他早知道此事终究瞒不过光武帝,却想不到他这么快就得知其中详情了。

光武帝呵呵冷笑,出语如冰:“槿儿,你一直瞒得朕好!”

朱槿脸上的血色迅速消退,一刹那变得惨白如纸。但是长久以来,在险恶环境中所养成的坚韧神经让他还能够保持镇定,冷静地答道:“既然皇上什么都知晓了,那臣弟也无话可说。一切责罚都由臣弟来承当,相信皇上也不会因此而牵连他人。”


“你要将所有的罪名都揽在自己身上?试问——你担当得起吗?!”

光武帝猛然从蒲团上站了起来,他转过身,居高临下地俯视朱槿,声音中有着毫不掩饰的怒火:“你窝藏前朝罪人,勾结江洋大盗,劫走朝廷重犯,还放虎归山,遗患无穷!——无论是上面哪一条罪名,都能定你个凌迟处死!你担当得起吗?”


朱槿恬然一笑,仰起脸来看着光武帝,双瞳明澈如水晶,纯净无垢,仿佛他只是在讲一个很有趣的笑话,非关生死大事:“只可惜,槿儿也姓朱,就算是再大的罪行,皇上也不能夷我九族——不是吗?”


光武帝被他的眼神狠狠地刺了一下,脑海中忽然闪过朱槿九岁那年,寒冬腊月里被人故意推下水去,他发起高烧,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时第一眼便看到朱棠守在床边,那时朱槿的眼神也是这般纯净,与世无争,拉着自己的手,柔声细气地道谢;朱棠替他感到愤愤不平,朱槿却反过来安慰自己不必难过……


朱棠在屋子中走来走去,心中烦乱纷扰,最后他在香案前立定了脚跟,仰起头来吐了口气,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

“槿儿,你扪心自问,朕可有什么地方亏待过你?你这般欺瞒于朕,可对得起朕的苦心栽培,一片信任吗?”

朱棠的语调微微颤抖,带着一丝金石之音,情怀激荡之余,难以遮掩。

朱槿毫不回避地看着他,神情里惟有诚挚恳切,轻声说道:“皇上待我亲如兄弟,情同手足,要说槿儿心怀故意,欺瞒皇上,那是绝不可能。只不过——”他神色黯然,幽幽一叹,“只不过阿汶他已经去国离都,将大位拱手相让,皇上又何必一定要置他于死地?他……他毕竟也是龙族一脉,血肉相连——他是您的亲侄儿啊!”


“哼!你要来教训朕吗?”朱棠眉峰剔起,语气重新变得严厉:“朱汶昏聩失德,庸碌无能,他不配坐那九五至尊的宝座,朕取而代之,有何不可?天下惟能者居之,倘若今日形势逆转,朕‘靖难’失败,你以为他就不会杀朕吗?退一万步来说,即便是朱汶懦弱无能,不肯杀了朕这个亲叔叔,朝中那班大臣们个个都是墙头草,惯于落井下石的家伙,他们又岂会轻易放过朕?最后朱汶被他们撺掇不过,终究还是会杀了朕——槿儿,你可曾想过这一点?”


朱槿心中一寒,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冷战。

以前他只觉得光武帝对待朱汶过于刻毒,心中存有不满,但是确实没有想过光武帝所说的情势逆转又会是什么状况。朱汶当然不会诛杀自己的亲叔叔,但是朝中众臣一定会对朱棠群起而攻之,朱汶耳根子软,最是容易轻信别人,三人成虎,未必到头来就不会……


他越想越是心惊胆寒,这宫廷内外,朝堂上下,虽然不见刀光剑影,却处处明争暗斗,遍布血淋淋的厮杀。

朱槿从未觉得如此疲倦,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他垂下了头,声音喑哑地说道:“皇上教训的是。然而此事已经无可挽回,槿儿甘愿一死,以谢陛下昔日关爱之情——今生已矣,惟愿来世再为兄弟,以报陛下深恩!”


语罢,向着光武帝重重地磕了三下,额头见血,眼中垂泪。

他说得动情,光武帝听了也不禁心酸,眼睛闭了一闭,伸手挽起朱槿,道:“槿儿,你可知今日朕为何要在这里召见你?因为这清宁馆最是幽僻不过,除了朝彦之外,你我兄弟二人的对话,决不会再有第四个人知道——只不过……只不过……”


朱槿何等聪明,见他脸上神情,接下来的话也已经猜到了八九分,灿然一笑,道:“只不过槿儿罪责滔天,实难容恕,所以皇上不得不处置臣弟,是么?”

“不错。”

光武帝放开朱槿,转过身去,狠下心说道:“本来该把你交大理寺议罪论处,但因此事牵涉隐秘,朕不欲外人知晓,你且随江朝彦去,自即日起幽闭羊房夹道,等朕过了斋沐之期,再行处置!”


“羊房夹道”在金鳌桥以西,浣衣局以北,凡是年老有病或者犯下罪过的宫人都被发配该处,幽闭待死而已。

朱槿看着光武帝的背影,充满孤凄决绝之意,心知事情既然到了这一步,那就再无转圜余地,于是折腰拜了一拜,轻轻说道:“槿儿去了……来日方长,忧患正多,三哥,您要保重。”


语毕亦不回头,拉开房门,走进外面的阳光之中。

朱棠听到他最后唤那一声“三哥”,身子微微一晃,几乎站立不住,连忙伸手扶住了香案,一滴眼泪悄悄滚了下来。

自从他登基以后,朱槿便不再如此相称,此刻骤然重温,朱棠仿佛回到了当年兄弟二人亲密无间、相亲相爱的日子里。

——只可惜,这一声,却是永远的诀别了!

朱槿离开清宁馆,迎着秋风,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转脸看见江朝彦立在廊下,表情凝重,满脸严肃之色,笑吟吟地迎上去问道:“江大人,你可是在等我吗?”

江朝彦却不敢直视他的目光,低眉答道:“是的。请殿下随我来。”

“羊房夹道嘛,我也知道该怎么走,不过还是你送我去更好一些,”朱槿笑道,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忍不住询问:“皇上的斋沐之期,是不是从今天开始?”

“是。”

江朝彦不愧是惜字如金,再也没有多余的话。

朱槿轻松地笑了一笑,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悠然说道:“皇兄他煞费苦心,不过是想让我多活几日罢了——其实,这又是何必呢?”

他的目光掠过远山近水,楼阁殿宇,碧树黄花,最后,落在江朝彦的眼睛里。朱槿定定地注视着他瞳仁深处一点幽蓝之光,轻轻吟道:“……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其中哪一样不是无可奈何?就算暂时拖延一时半刻,又岂能逃得了一生一世!”


江朝彦皱眉道:“殿下,恕朝彦无礼,多说一句:眼下皇上正在气头上,其实未必真的想治您死罪,也许过几天就放您出来了。”

朱槿微微一笑,道:“圣意难测。江大人,你一直待在皇上身边,难道还不明白他的脾气么?刚才我说过的话,只管如实回禀,无碍的——我看时辰也不早了,你送我去了羊房夹道,尽快回来,说不定皇上还有别的事情差遣你去做。”


这一年冬天,冷得特别早。

立冬过后第七日,便降下了当年第一场雪。太液湖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凌,沿湖栽种的垂柳一夕之间褪尽绿装;小太监们不得不顶着寒风,用竹竿结网捞起湖面上漂浮的残枝败叶,以免影响了观赏的景致。


光武帝仍是常住清宁馆。

按理说,夏天避暑,清宁馆三面临水,倒是一个绝佳的去处;但是冬天里可就大不一样了。太液湖水面开阔,无遮无挡,寒风从对岸直吹过来,呼啸过庭,单是那声音就让人情不自禁地从骨头缝里往外发冷。


住在清宁馆远远不如其他宫殿里舒服,然而光武帝似乎突然喜欢上了这里的清幽,庭院里落满了雪,却不准人去清扫,批阅奏章的间隙,也时常停了笔去看窗外。小太监们来来往往,都是从回廊底下绕道而行,就连侍卫们走路也多添了三分小心,生怕一不留神便踏坏了那雪景。


纷纷扬扬的雪整整下了两天两夜,到了第三天早上,终于雪止天晴。只是那太阳羞答答地藏在一层薄云背后,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光线很淡,唯一的好处是——雪地看上去不那么刺眼。


朱棠退了朝,简单地用过早膳,回到清宁馆便开始批阅当天的奏折。

段侍尧事先挑出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几份边境奏报放在御案正中,朱棠拿起来匆匆浏览一遍,无非是东南交趾国黎利珊称王不朝,侵吞边界,骚扰地方;西北阿鲁台屡次寻衅,双方发生小规模冲突,互有折损;蒙古左贤王渥尔锡上表,言称今年水草不丰,牛羊病疫,请求免去朝贡,等等。


朱棠对此心知肚明,阿鲁台与渥尔锡已经结成攻守联盟,一东一西,互为犄角之势,西北边境局势一触即发,此战必不可免。但是眼下粮草尚未充足,兵力调动也没有就绪,时机还不够成熟,若是轻易出兵,只怕胜少败多……


他心中忧烦,放下边境急报,又从旁边一叠普通奏折上拿起一份,原来是顺天府尹上报,京城西郊被雪压倒了一大片民房,请求下旨赈灾。

朱棠看了,心中又好气又好笑:他这里有多少军国大事需要操心,堂堂一个顺天府尹,六品京官,居然连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不敢拿主意,一味的浪费时间!朱棠提起毛笔,蘸了朱砂,待要狠狠地斥责他几句,忽然又停了笔,对侍立在旁的段侍尧说道:“你去传旨,告诉顺天府尹,朕是要他当官做主,替百姓办事,不是要他学跑腿的传话,他要是不想当这个官儿了,只管明说,朕立刻将他撤职查办!”


这道旨意下得莫名其妙,段侍尧有些犹豫,半文不白的,头一次弄不明白该怎么去传。

朱棠连续批完了三份奏章,抬眼发现他立在原地还没有动弹,稍加思索已经明白过来,笑道:“怎么还不去?没有听见朕的话么?就按照原样告诉他,传完了旨立刻回宫,一句废话也不用跟他多说!”


段侍尧扯着公鸭嗓子应了一声,飞也似地跑出去传旨了。

批完几十份奏折之后,朱棠的心情稍微好了些。他放下笔走到窗前,一眼便看见江朝彦一身黑色铠甲,笔直地站在滴水檐下。朱棠微微有些奇怪,忍不住踱出门外,两旁的侍卫躬身行礼,朱棠装作很随意的样子,向江朝彦问道:“怎么今天又是你当值?姚采呢?左肃平呢?他们这两个副指挥使天天光拿俸禄不当班么?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启禀皇上,姚采跟着宁王殿下去了卢龙,是前天刚走的;左肃平今天负责外围警戒,现在正守在太极殿附近。还有……”江朝彦低了头,目光有意无意地躲闪着光武帝的注视,轻声说道:“您等的那个人,他已经来了。”


“是——是吗?”

朱棠听了这个消息也觉得很意外,随即心头涌起一阵喜悦,像温热的泉水在身体中流淌,就没有注意到江朝彦小小的反常情绪。

一刹那间,他似乎年轻了好几岁,面带笑容地向侍卫太监们挥了挥手,吩咐道:“你们都散了罢,嗯,朝彦也下去歇着吧,有什么事朕再叫你。”

“是。”

江朝彦躬身领旨,随即带着一班金吾卫退了出去。

朱棠重新回到书案前,把剩下的几份奏折批完。然后端起旁边的青花瓷杯——杯中的茶已经凉了,但是朱棠并不在意,一口气全都喝了下去。

现在,整个清宁馆里只有他一个人,周围安静极了,安静到令人发慌,他甚至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脏正在胸腔中怦怦乱跳——为了即将到来的那个人……即使分别了这么多年,乍然听闻他即将到来的消息,还是忍不住激动与慌乱,喜悦中夹杂着紧张,期待中混合着焦躁……怎么竟然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也罢!反正在他面前,我从来就没有半分骄傲可言……


朱棠在心中暗地自嘲。

等待的时间总是格外难捱。

从巳时到午时,从午时到未时,从未时到申时,从申时到酉时,从酉时到戌时,从戌时到亥时——直到子时,那个人仍然没有出现。

朱棠满怀希望一点点的消沉下去,如风中残烛,摇摇欲灭;心情也从最初的兴奋变做了惴惴不安。

那个人……他真的会来么?在离别了十五年之后,他真的会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

朱棠不由得开始怀疑起江朝彦的情报是否属实了。但是他很快就挥去了这个念头——假如连江朝彦都不堪信任,那么在这个世界上,他也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性命相托了。


朝彦……他是我从雪地里捡来的。

那天的雪,比现在还要大,还要冷。那时他还不到七岁,身子也单薄,又瘦又小,几乎被大雪整个儿掩埋了,差一点被我的玉花骢踩到……

朱棠出神地望着一盏宫灯,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嘴角边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漏短更长。

段侍尧从顺天府传了旨,马不停蹄回到清宁馆,又服侍光武帝用过了午膳和晚膳,见他一直在灯影里来回踱步,看起来今天是没有宣召任何一位宫妃娘娘侍寝的意思了。段侍尧忍不住上前劝道:“皇上,时辰不早了,该安寝了吧?”


“哦?现在是什么时辰?”朱棠不以为意地随口问道。

“子时三刻。”

“时间还早得很,无妨。”

——这话也不知是说给段侍尧听呢,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朱棠摆了摆手,略带几分倦意地吩咐道:“你只管歇着去,今晚月色好,朕要一个人在雪地里走一走。”

“这……那就请皇上加一件外衣吧,夜间风寒,免得着凉。”

段侍尧拿了一件明黄里子的纯黑貂裘,小心翼翼地披在光武帝身上,不敢再多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深院静,小庭空,月色如霜人不寐。

朱棠披了貂裘,在清宁馆的庭院中走了两趟,时而停下来,看看自己身后踏出的一行行脚印——每一步都深深印在白璧无瑕的雪地中,再也无法消弭,只是却不知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思念究竟能有多深?


万籁俱静中,他想起了以前在文渊阁读书时,曾经临过一篇字帖,被夫子加了几个红圈,赞他笔力遒劲,大气恢宏。那字帖当然早已寻不见了,但是内容却还隐约记得些……朱棠仰头望着天上一轮明月,轻轻吟道:“西风起于昨,煮酒燃红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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