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槿心想:“世界上能让皇兄改变主意的,大概也只有何夫子一个人了。这样说来……也许皇兄真的不会杀我了……可是,可是这个结果却是千夷用他的性命换来的。”
他心中百感交集,一股热泪直冲眼眶,喉头一哽,断断续续地说道:“龙儿,你这样做太不值得……我不要你为了我死……你怎么会做这样的傻事?真是笨死了……笨死了!”
“呵呵,当时师傅也骂我是傻瓜一个呢,”龙千夷笑嘻嘻地说道,“可他到底还是答应替你求情了,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小猪,告诉你,那时候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是你真的被我害死了,那我继续活着也没有多大意思了。我宁愿拿自己的一命来换你一命,只要你能活着,我比什么都开心。”
“胡说!”朱槿假装生气,怒道:“谁说是你害我的?明明是我多管闲事而已,跟你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你叫我把阿汶带回来的——我可警告你,下不为例,你要是再敢做这种事,我就要……我就要……我就要……”
他口吃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龙千夷笑道:“你想怎么样啊?打我屁股吗?臭小猪,也不看看你的武功那么差劲,肯定不是我的对手,跑又跑不过我,最后吃亏的还不都是你?”伸指戳了戳他的胸口,“你天生就是被我欺负的嘛,你就认命吧!”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有多么无法无天,飞扬跋扈,不懂规矩。”朱槿悄悄擦去眼泪,故意板着脸对他说道,“还挺有自知之明的。好了,你就给我等着吧,指不定哪天我真的生气了,把你按倒在床上好好教训一顿!连本带利都跟你算清楚!”
“呵呵,臭小猪,你又做白日梦了。”龙千夷心地至纯,根本听不出朱槿话中有话,其实是在跟他调戏玩笑,并不是真的要打他。手指忽然触到朱槿身上一个硬硬的东西,奇怪地问道:“咦,小猪,你在身上藏了什么?”
“啊……”
朱槿伸手一摸,忍不住也脸红了,笑着说道:“这是一样好东西,不如你来猜猜看,到底是什么?”
“我怎么猜得出来!”龙千夷叫道,“死小猪!不许你卖关子,快点拿出来!”
“不给!”朱槿死死地捂住了衣服,一边躲闪,一边说道,“这东西可是个宝贝,不能让你看见!”
“小气!我偏要看!”龙千夷扯着朱槿的衣服,动手去抢,朱槿不断向后躲闪,两个人又笑又闹,滚成一团。
“不给不给不给就是不给!”
“要看要看要看偏偏要看!”
龙千夷一下子将朱槿扑倒在床上,压住了他的肩膀,同时坐在朱槿肚子上,把手一伸,盛气凌人地说道:“不许藏!快点给我拿出来!不然我就不起来了!”
“唉!难不成我真的是被你欺压的命?就这样一辈子永无出头之日了吗?”朱槿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从身子下边拿出紧紧握住的拳头,在龙千夷面前伸展开来,笑着说道:“你看——就是这个。”
出现在他掌心里的,是一枚圆圆的铁莲子。
“咦?你身上怎么会有这个?”龙千夷奇怪地问道,“这不是我的暗器吗?怎么会在你这里?”
“这可不是普通的铁莲子啊,你看,它里面还有字画呢。”朱槿笑着说道,龙千夷也认出来了,“是我从阿汶那里抢来的,你只留给我这一样东西。所以我想你的时候,就拿出来看一看。你把我的名字写得那么丑,小猪也画得特别难看,可我还是很喜欢,天天都带在身上,甚至打算用它来陪葬呢。”
“臭小猪。不许你胡说八道。”
龙千夷轻轻地打了他一掌,但是自己却好像就要哭出来的样子,随即把脸埋在朱槿胸口上,声音闷闷地说道:“你不会死的,我也不要你死……以后你可以教我写字,总有一天,我会把你的名字写得像你一样好看。”
朱槿抱着他,心里又是高兴,又是难过,最后还是终于忍不住了,小声说道:“你能不能从我身上下去?这样压着我,我,我倒是很高兴啦,可惜有点喘不过气来……”
“啊,我忘了。”龙千夷一骨碌从朱槿身上翻下来,笑嘻嘻地说道,“因为压着你挺舒服的。”
“那改天换你在下面,你就知道是个什么滋味了。”朱槿嘟嘟囔囔地坐起来,一转眼看到光武帝赏赐的酒席还摆在旁边,顿时觉得肚中饥饿,对龙千夷说道:“你要不要喝酒?今天正好是我的生日,你能进来陪我,我觉得最开心不过了。”他抓起筷子吃了一口,皱眉道:“可惜菜都凉了。”
“菜凉了也好吃。”龙千夷也拿起一双筷子,笑着说道:“小猪猪,你一定想不到,要不是今天你过生日,我也不能进来看你,这可是师傅跟那个混蛋皇帝要求的——”
他的话刚说到这里,囚室的门被人打开了,丹若站在门口,脸上带着几分歉疚的神色。
“对不起,殿下,时辰到了,刚才他们已经来催过三次,现在,现在千夷他必须走了。”
“是吗……”
朱槿失望地放下筷子,看了龙千夷一眼,他脸上的笑容也僵在那里,连筷子掉在地上都没有发觉。朱槿转过身去,强忍着心中的不舍,挥了挥手,决然说道:“你走吧!以后……以后不用再来看我了。”
“小猪猪——”
龙千夷扁着嘴好象要哭,磨磨蹭蹭地向外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还没有来得及跟朱槿说,碍于丹若在旁边看着,又不方便直接地说出来,他眉头皱了一下,立刻就有了主意。
“我不想跟你分开——呜呜……”
龙千夷从背后抱住朱槿,放声大哭,哭得惊天动地,好不伤心。
朱槿只得转过身来安慰他,但是很快他就惊讶地发现,龙千夷的眼睛里一滴泪水也没有,分明是在装哭而已。
“这……龙儿,你怎么……”
龙千夷对朱槿眨了一下眼,显然是别有用意,朱槿只好配合他,装模作样地拍着龙千夷的后背,劝解道:“好了好了,不要再哭了,啊?你哭起来很难看的,像个丑八怪……嘶——”
朱槿倒吸了一口冷气,因为刚刚龙千夷在他身上狠狠地拧了一把,嫌他笑话自己哭相难看,痛得朱槿险些喊出声来。
龙千夷扑在他的怀里,反而哭得更加大声了:“呜呜……臭小猪……我不要离开你……呜呜……”
朱槿心想:“这可真是贼喊捉贼了。分明痛的半死那个人是我,为什么倒要我反过来安慰你呢?”忽然听到龙千夷在耳边说道:“如果混蛋皇帝赐你死,记住一定要喝那杯毒酒!”
龙千夷说这句话时,声音放得很低,又夹在一连串断断续续的哭声中,若不是朱槿离得近,根本就听不清楚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丹若更不用说了。龙千夷在他眼皮子底下捣鬼,他半点也没有觉察到,反而在心中充满了同情,有意耽搁,好让他和朱槿再多聚片刻。
龙千夷说完最重要的一句话,又哭了几声,擦擦眼睛,假装抹去脸上的泪水;没等朱槿回过神来,他已经转身拉着丹若向外走了——关上牢门前的一刹那,龙千夷忽然又掉过头去,吐了吐舌头,冲着朱槿扮个鬼脸,神态中满是顽皮之色。
厚重的牢门“咔嚓”一声关上了,剩下朱槿一个人站在原地。刚才被龙千夷拧过的地方还在火辣辣地疼,他心里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但是却又不敢放声大笑,只好拼命地忍着。同时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龙千夷最后的那个眼神,心中又充满了温馨与甜蜜。
长乐四年的正月还没有过完一半,已经连续下了三场大雪。
俗话说,瑞雪兆丰年,也许今年的庄稼可以期望一个不错的收成;但是对于久经宦海沉浮的人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好的开始。
从正月初八起,光武帝就下了一连串旨意,先是宣布今年将要北上秋狩的计划;接着与蒙古左贤王约定,“三月会猎于卢龙,商谈国事,永缔盟好之约”——这话表面上说得客气,其实明眼人一看便知,会猎云云,不过是个托辞,摆出这个阵势来,分明是要跟渥沙锡举行谈判了。
正月初九,光武帝下诏六部,共议北狩军饷。因国库银账不符,户部尚书韦绍邦锒铛入狱,随即赐死;然后又查出军饷亏空,兵部尚书邵良裕自杀。光武帝龙颜震怒,下旨将户部和兵部的左右侍郎全部撤职查办,监察院有失督察之职,左右都御史降职两级,留用察看,以观后效。
三天之内,连续死了两位一品大员,关押了四位二品高官,连不相干的左右都御史也受到牵连。一时间,京城里的大小官吏人人自危,几乎到了风声鹤唳的地步——在这种情况下,襄平王因罪被赐死的消息,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圣旨中宣布了朱槿的罪名,称他“私纵钦犯,骄横自满”,至于那个钦犯到底是谁,却是一个字也没有提及。但是,好像也没有几个人去格外关注这件事情。
正月十二,光武帝再下一道圣旨,重新丈量全国土地,严令禁止大户私吞兼并,核准奴役人口,不得隐匿瞒报;同时还宣布,从今年起,轮流减免“靖难”之役中受灾尤为严重的七省赋税。
正月十三,圣旨又下,特开永乐恩科,不论贩夫走卒,甚至在籍官奴私隶,皆可参试,凡乡试得中者,一律免去奴隶身份,永远脱籍。
举国上下,一片欢腾。
朱槿对外面发生的这些事情一点也不知道。他印象中只记得,自己喝下那杯毒酒以后,就觉得困乏无比,然后好像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等他再次睁开眼时,已经不在羊房夹道的囚室之中了。
他躺在一张很普通的床上,身上还盖了一条枣红底撒白花的厚棉被,半新不旧的,看上去不是很干净。朱槿挑剔地皱了皱眉,不过,他身上的味道也好不到哪里去,被关押了三个多月,几乎没有洗过澡,早就变成一只货真价实的“臭小猪”了。
朱槿叹了口气坐起来,挑开青布床帏,看见屋子角落里生着一个火炉,炉火熊熊,燃得正旺,难怪他睡梦中觉得格外暖和。炉子上烧的一大壶热水就要开了,水汽直往上冒,发出轻微的响声。
房中陈设相当简陋,除了一套粗制桌椅之外,别无其它陈设,墙壁上挂着几幅被烟熏黑了的年画,大红大绿,显得热闹而俗气。
朱槿心想:“奇怪了,我怎么会在这里呢?看起来好像是个小客栈。唉,可惜我竟然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下意识地伸手到怀中摸了摸,龙千夷的那枚铁莲子还在,又觉得心中安稳下来。
他撑着床板,摇摇晃晃地离开被褥,这才发现自己身子虚弱,肚子也饿得咕咕叫。
“千夷又不知道去了哪里,我猜这一定又是他搞的把戏……原来他那个‘魂去来兮散’竟然是甜的,难怪混在菊花酒里尝不出来——”
朱槿抬头看看外面的天色,青蓝淡墨,应该是刚刚天黑不久。他禁不住有些抱怨地想道:“千夷把我从牢里弄出来,就撇在一边不管了,自己跑出去玩也不叫醒我,等他回来我一定要打他一顿……算了,干脆不理他好了,让他知道小猪也是会生气的……还是不行,最好他能老老实实地让我亲几下,那我就原谅他……”
还没等朱槿想好究竟要怎么办,房门被人推开了,龙千夷手上拿着一套新衣服,兴高采烈地走了进来,一眼就看见朱槿坐在椅子上,正在生闷气。龙千夷欢呼一声,跳过去搂住他的脖子,笑着说道:“小懒猪,你可算是醒过来了!都睡了两天啦!”
朱槿乍一见他,也是充满惊喜,但是却强行压制抱住他冲动,故意板起面孔,不悦地哼道:“原来你也知道回来啊!我还以为你抛下我不管了呢,就知道自己一个人出去玩,也不说叫我一声。”
龙千夷看着他一张“怨妇”脸,有些委屈地解释道:“我去给你买的衣服了嘛……你看啊,这做工很精细,我猜你大概会喜欢的。”他把手里拿的几件衣服一齐交到朱槿手上,催促道,“小猪,你快点洗一个澡,换上新衣服,我们好出去玩,说不定还能见见你那个皇帝哥哥呢!”
“啊?这话怎么说?”
起初朱槿一听说可以洗澡,心中高兴万分,马上动手脱衣服,后来听到龙千夷提起光武帝,就停下了动作,奇怪地问道:“龙儿,莫非你又想偷偷溜进宫去?我看还是算了吧,这几天宫里一定警戒森严,再说……再说我也不是非要见皇兄不可……”
“呵呵,今天可是元宵节,臭小猪,你忘了吗?”龙千夷笑嘻嘻地说道,“我看你大概是睡糊涂了吧?真是一只小懒猪!现在外面的人都在放花灯,我刚才还听说,今天皇上要带着皇后娘娘们游览皇城,说是什么‘鱼民同乐’——我也不太懂,这跟鱼有什么关系?难道京城里过元宵节不吃鱼吗?嗯,反正大概就是那么一回事吧!所以……”
朱槿正在宽衣解带,偶然听到龙千夷在一旁乱解成语,笑得几乎瘫软了,倒在椅子里直不起腰来。
“喂,你倒是快点脱衣服啊!笑什么笑!臭小猪!”龙千夷推了他一把,“你真的不想见那个混蛋皇帝啦?”
“当然想啊——”朱槿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可,可我实在是动不了啦……”
“哼,臭小猪,你又耍赖。”龙千夷把炉子上的热水倒进一只大木桶,试了试水温,然后走过去,三下五除二将朱槿的衣服扒光,倒提着扔进桶里,“你身上都有跳蚤了,知不知道?昨天晚上咬了我好几个包。”
朱槿猝不及防,险些被水给活活呛死,好不容易才缓过来,一边喘气一边问道:“奇怪了,我身上的跳蚤怎么会咬到你?难道是跳蚤闻着你皮嫩肉香,所以才特意搬了家?”
“废话!因为我跟你睡在一起啊!”龙千夷用水瓢敲了朱槿一下,自然而然地说道,“我身上没带那么多银子嘛,没办法,只好跟你挤在一张床上了。”
“是吗?”朱槿笑道,“你没趁着我昏睡不醒的时候懂什么歪脑筋吧?我长得这么风流英俊,仪表翩翩,想打我主意的人可不少呢!要是你对我动手动脚了,最好赶快老实承认。”
“瞎说!我才没有碰过你呢!明明是你抱着我不放的!”龙千夷随口反驳,舀起一瓢热水淋在朱槿头上。房中水汽弥漫,他也觉得好像有点闷热,抬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
朱槿趁机反问道:“那你脸红个什么劲?分明是做贼心虚了。”
“我没有脸红……”龙千夷话刚说了一半,忽然叫道:“喂喂!臭小猪你干什么!”
朱槿不由分说,一把将他拉进木桶里,放声大笑:“反正你也陪我睡过了,一起洗个澡有什么关系!”
花弄影,月流辉,灯如昼,烛龙火树争驰逐。几多佳人嬉笑,公子游冶,暗香浮动,簇带争济楚。
朱槿和龙千夷混在人群中,手拉着手并肩赏灯,也没有人去注意他们。一路上,朱槿看到灯谜就停下来猜一猜,赢了好玩的东西就交给龙千夷抱着,若是好吃的东西就两个人当场分了吃。
正在说说笑笑的时候,忽然听到远处有人高声喊道:“皇上的銮驾过来了!皇后娘娘的凤驾也来了!大家快去看哪!”
人群里轰然一声欢呼,不断向前涌去。人推人,人挤人,人挨人,摩肩接踵;朱槿和龙千夷被这股人流挟裹着,也是身不由己,动弹不得。
眼看日旗、月旗、蟠龙旗、舞凤旗、飞虎旗、金瓜锤、朝天登……一队队仪仗顺次过去,幢节玲珑,令人眼花缭乱。许多人都伸长了脖子,踮起脚跟,眼巴巴地盼着,想要看看皇上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但是朱槿却知道这不过是个开头而已,随后还有导驾的官员,护驾的金吾卫,还有手捧香案、净水洒街的内官,掌扇的宫女,等到这些人都慢慢吞吞地走过去,起码也需要半个多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