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放心,嬷嬷哪会那么笨,我叫打扫的小杨帮嬷嬷拿出来,然后才是由嬷嬷端过来。”
“娘呢?”紫色身影边问边走。
“夫人让老爷扶回房里歇着,小姐的晚膳还没用,是要先去看看夫人吗?”
“嗯。”淡淡应着,转过回廊,经过了一片桂花林后,停在一扇门,双手轻推了开。
“娘?”试探性地低唤,罗帐后传来一道妇人的声音,听来稍嫌气弱了些。
“灵儿,进来吧。”
锺夫人拂开纱帐,将三寸金莲套进鞋里,正要起身——
“娘,您身子未好,就躺着说话,孩儿只是过来瞧瞧您用晚膳了没?”忙不迭地奔上前,小心地扶着锺夫人,顺手将纱帐收至两旁,让锺夫人背倚着墙壁半坐着。
“娘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锺夫人摇了摇头,脸上是掩不住的疲累之色。
“要再让刘师傅过府来替您把把脉,开些药单吗?”锺灵担心地问道。
自从她那几位无缘见面的哥哥夭折之后,娘的身子一下子就衰弱了许多,娘的身子本来就不好,硬是将那几位哥哥生下来,身子折腾了不少,自是变得更不好。
而哥哥们都因天生营养不足,加上在娘胎时染了娘的病体,导致一生下来就身子差,不满三岁即不幸夭折,娘一时无法承受爱子接二连三逝世的打击,整个人是瘫了下来,一连躺在床上休养了好几个月,身子才渐好转。
刘师傅说娘这病多是积劳成疾心力交瘁,不容易好,需要长期的调养身子,亦不能让身子太过劳累,而且最好能选在环境清雅的地方休养,以利病人复原。
是以,爹将原来放置不用的侧院改为种满桂花的阁楼,又在庭院挖了个池塘,水里养了肥美的七彩鲤鱼,一丛青柳垂岸边,不远处还搭了个凉亭,里头放着一把有利身子的紫檀木躺椅,是由封家人亲自选木,亲自为娘雕刻的躺椅,供娘欣赏桂花时休憩的地方。
因这儿离主院远些,中间还隔着一道石墙,石墙中间一道拱门相通,拱门之后走上一段平石铺成二丈宽的小径之后,才到了娘亲住的合楼。是以,少人声吵闹,只有娘的专属佣人方可自由进出,其余佣人一概未经允许时,不可进入,娘便可以放心在这儿静养身子。
方才她所喝的桂花茶便是娘这儿的桂花林所贡献的,可不输外头所卖的桂花茶。
“不了,上次刘师傅带来的药材还剩一些,你爹叫人将它们熬一熬,娘喝了之后,有比较舒服了点。”锺夫人勉强地扯了个笑容,要锺灵放心。
“真不要紧?”不安地再询问一次。
“嗯,娘自个儿的身子娘最清楚,倒是灵儿用过膳了没?”将她拉到身侧,锺夫人爱怜地凝视着她唯一的孩子,心底涌上一股骄傲。
她的娘家远在苏州,是有名的刺绣之家,素以编工精细闻名,她自然也承袭了一手刺绣的好功夫,在嫁给了灵儿她爹之后,便随着夫君来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北京城。
那时,京城内的刺绣正大放异彩,空前兴盛,城内还出现了绣线巷、滚绣坊、锦绣坊、绣花弄等坊巷,她生自刺绣之家,当然不能浪费了一身的好手艺,满怀着抱负,与夫君商量之后,开了一家绣坊。
但,世事并没能如人所愿,她对自己要求甚高,又太在意绣坊的生意,只要卖得不好,她便归咎于自己的手艺不好,久而久之,精神负荷了太多的压力,身子愈变愈坏。
而且,她好不容易怀了孩子,不顾刘师傅的劝阻,硬是生了下来,却又不幸惨遭夭折之苦,再大的打击莫过于自己盼望已久的孩子不久便辞于人世,痛不欲生的她,加上每下愈况的绣坊生意,逼不得已,满腔的理想厄然中断,抑郁在心。
不知怎地,在目睹儿子夭折的她,下意识地认定要是生个女儿的话,必不会惨遭夭折的命运,是以,在她又怀了一胎之后,她便下了誓,若这孩子非是女儿,她便不要养他,以免又得承受失子之痛。
许是天见犹怜,当夫君抱着刚生下的孩子,告诉她生了个漂亮的女娃儿,她高兴得流下了眼泪,笑着不停摸那长相跟她有几分像的女娃儿,将之取名为锺灵,希望神灵能锺爱这孩子,保她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
除了望这孩子能长大之外,更希冀她能继承锺家的绣坊,重振家业,替她这个不中用的娘完成美梦。
在右手还未能正确地握好一枝毛笔之前,她就开始教导灵儿刺绣最基本的技巧——平、光、齐、匀、和、顺、细、密;以及主要针法——平针、抢针、擞和针、缠针、打籽、鱼鳞针等。
有人说刺绣这东西,除非自个儿要有天份,若净想靠着后天的努力来弥补的话,往往多失败,而灵儿就是最好的证明。在她教了两个月后,灵儿就已能独自绣出一幅山水画屏风,远观气势宏伟,近看出神入化,当时,她着实受了一个好大的震撼。
惊诧之余,喜见自己的孩儿竟是青出于蓝,更胜于蓝,灵儿不仅举一反三,反应灵敏,脑筋聪慧,只消告诉她一些,其余的她就能自行领悟。
最令人不可思议的,她只教了灵儿苏绣的绣法,灵儿却单凭向人搜集而来的刺绣书籍,在几年内,不断地反覆练习,不断地从失败作品中累积经验,不断地详看书中的每一个字,将它们换为灵巧的手指,在丝绸上做着上下穿刺动作,构成一幅幅优美的图案、花纹。
至此,灵儿已完全学会了湘绣、粤绣与蜀绣了。
再过几年,将四大名绣融会贯通,并开启了刺绣界新潮流的人诞生在锺家,而她的名字就叫锺灵,是她唯一珍贵的女娃儿。
天底下更不是望子成龙的父母,即便这一刻要她死去,她也甘愿,因为,她有了这么一个不辱家门、光宗耀祖的女儿,每每见着了灵儿,心底无限的骄傲及得意袭上心头。
锺灵没漏掉锺夫人眼底盛满的夺目光彩代表着什么含意,一瞬间,有此示自在,甚至有些心虚地微侧过头,似要掩饰脸上一问即逝的愧疚,更似承受不了锺夫人那过热的视线。
她根本没娘想得那么好,更不是娘想得那么一回事,别再用那样的眼光盯着她瞧,她快透不过气来了……
“灵儿,怎么了?”久久没得到回应的锺夫人,关切地询问。
“没什么。”牵动唇角,佯装无事地摇了摇头。“方才我在庭院练剑,所以,晚膳耽搁了下来,等看完娘,孩儿才要去用膳。”
闻言,锺夫人柳眉微蹙。“灵儿,女人家不宜学男人动刀动武的,让外人知道了莫不说咱们锺家没教养,说娘教了个这般粗鲁的女孩儿,纵容你任意行事,如此成何体统?咱们锺家算是京城内的大户人家,你是千金小姐,日后定要嫁个门当户对的如意郎君,可人家要的是温柔婉约的女孩,而不是整天只会舞剑的女孩儿!”
“娘,孩儿练剑只是要养生保健罢了,再说女孩子家会三两下的防身之法总是好的,在临危之际,能保护自己,不要成为别人的麻烦呀。”半垂着眼帘,黑眸眼底下藏着一丝反抗。
“这什么话!女孩子家就是要柔弱,生来就是要让男人保护的,你身旁有护卫护着,不必惹了一身粗俗的味道,只要在房里娴熟地绣着将来你出嫁时的嫁妆就行了。”锺夫人气愤地斥责,话毕,胸口一阵闷痛,忍不住急促地咳了起来。
那一声声令人动容的咳嗽,像是无情的鞭子打在她的身上,无言地指控她的罪行。
锺灵压下了盘据在心底的那抹苦涩,小心地抚着锺夫人的背,轻轻地拍着。
“娘,您没事吧?孩儿非是故意惹您生气的,娘千万别气坏了身子。”自责的神情迅速地取代原先的反抗之色。
近来,娘的身子骨明显地又虚弱了几分,刘师傅交代,千万别让娘的情绪有太大的起伏变化,以免一口气冲上心头来,哽住了呼吸,身子肯定是负荷不了。
缓缓地,咳嗽声慢了下来,激动的神情也渐渐回复平静,锺夫人爱怜地拍了拍背上的手,将它放到自个儿的手心上。
“灵儿,娘就你这么一个女儿,要是你在练剑时,不小心伤了自己,像你那几个没福份的哥哥般离开了娘的身边,娘……娘是再也受不了打击的!”忆起了伤心事,愁容满面。
“娘,您太大惊小怪了,孩儿都是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会不懂得照顾自己?何况练剑时,嬷嬷都会在旁好生看着。”安抚的话语一字一句流泄而出。
“是呀,夫人,您也知道小姐懂事,不会做出让夫人伤心的事来。”嬷嬷捧起桌上的茶水,走到了床沿旁。“来,喝口茶,顺顺气,听夫人方才咳嗽时,想必喉中有痰阻塞,这可不好。”
“嗯。”锺夫人柔顺地喝下。
“爹呢?怎么不见爹?”锺灵状似不经意地岔开了话题。
“好像掌理帐册的福伯有事必须返乡,你爹正与温总管在‘观止楼’的书房里商量要由谁来递补才好。”
“是吗?”锺灵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句。“娘,您好好躺下来休息,不要再胡思乱想,赶紧将身子养好才是最重要的,孩儿就不打扰娘休息了。
”
“也罢,娘倒是真的有些困了。”将身子躺平,在锺灵转过身欲离开之际,锺夫人还不忘提醒道:“灵儿,等会可要记得去用晚膳,别饿坏身子了。”
“孩儿会的。”扬着浅笑,锺灵吹熄了烛火,轻手将房门掩上,转身离去。
走至一半,突地脚下步伐顿住,蜇向“观止楼”的方向,锺灵低声地朝身后的嬷嬷吩咐道。“我去爹那儿一趟,嬷嬷就将晚膳拿到灵儿房间里,等会我就回去了。”
“是,嬷嬷就等小姐回房。”旋过身与锺灵反方向离去。
从拱门而出,两侧疏落有致的兰花盆景,静静地摆在脚旁,阵阵的兰香味扑鼻,拐过右面的回廊,“观止楼”的匾额就在眼前,见房内烛火摇曳,两道人影隐约可见,锺灵加快脚步,未等敲门,就迳自推开了门。
“小姐。”站在书桌前的温总管一见来人,立即倾身行礼。
“灵儿来的正好,爹有事与你参酌一下,温总管,就照方才我说的,明旦早将可以人带来让我瞧瞧。”锺老爷招手要锺灵坐在自己身旁的圆凳上。
“是的,老爷、小姐,小的先行告退了。”温总管恭敬地行礼,顺手将门关上。
“爹,您要与孩儿说些什么话?”坐落下来,面对锺老爷,锺灵俨然不是锺夫人面前柔顺温婉的女孩子家,而是透着几分只有在男人身上才会见到的英挺之姿。
“这阵子,福怕要回扬州的老家一趟,快则半个把月就回来,慢则两、三个月,这帐册一向是由福伯在管,方才温总管跟爹提了一个下人,说是约十来天前刚进来的年轻小夥子,一进门就跟在福伯身边做事,手脚俐落,反应灵敏又识字,是个值得栽培的人材,爹有意让他顶替福伯回乡时的空位,灵儿觉得怎样?”
“爹,这帐册关系着锺家的财务,实不宜让一个刚踏进咱们家门的外人来掌管,爹何不由孩儿来费心就好了?”毫不掩饰地表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
“爹是有这么想过,可,要是让你娘知晓,定是在我耳根子旁念个不停,念到我耳朵长茧,念到我打消主意才罢休。”锺老爷无奈地喟叹了一声。他不是不清楚灵儿内心所想的,也不是不明了灵儿心中真正想做的事,只是……
“就连爹也不赞成吗?”敛着眸,极力掩饰那无力的挫败感。
“非爹不同意,而是你娘这一关不好过,爹知道让灵儿委屈了,可——这——”显然不知该说什么的锺老爷支吾了半天,苍老的双目带着祈求地瞅着锺灵。
很多事,在一开始走错了第一步,在一开始就撒下了谎言,便很难很难再回复过来,只有继续守着荒唐的谎言,继续走着错误的道路,任心中懊悔千万遍,却还是只能抱着得过且过的可笑心态,走一步算一步了。
很多人,身不由己,身在苍茫人世间,遍寻不着自己最想拥有的;身在堆砌而成的假相中,摸不到近在眼前的希望。
不识无情,却说无情;不知痛苦,还说幸福。
她这样子究竟算些什么?是幸抑或是不幸?
平静的面容之下,压抑着许多不欲人知的真相,锺灵自嘲地扪心自问,难道这一辈子就以这面目、这身份见人?难道这一辈子就甘愿照着别人的期望而活下去?难道永远也无法为自己而活吗?
“孩儿知道爹的无奈。”轻轻地道出,夹带着万般愁滋味。
挥去了自怨自怜的思绪,锺灵扮演着一如十几年来完美的角色——知书达礼的女儿、分忧解劳的女儿、乖巧服从的女儿。
“那人值得信任吗?”将话题兜回了原位,锺灵问出了最重要的事。
聪不聪明倒是其次,要掌管好帐册必须慢慢来,需要些耐心,但,问题在于,这人是否对锺家之人忠心不二?是否值得将如此重责大任搭在他肩上?
“嗯,听温总管的话,净是对那小夥子的推崇,想是不会差到哪儿去,至于能不能相信他,也得等到明儿个瞧了瞧他生何模样,问了问些话,爹才能确定。”
沉思了半晌,锺灵倏然地提出了要求。“明儿个孩儿是不是也能在一旁看着?”
知人知面不知心,现下,锺家已不同以往,这几年,锺家几乎是与京城内的首富之一划上等号,觊觎锺家庞大财产的宵小之辈应是大有人在,是以,用人之际,多一份的谨慎是不嫌多余的。
“爹本就有此意思,爹忙着你娘的事,忙得头昏脑胀,脑筋有些钝了,有灵儿帮爹盯着,爹也比较安心。”锺老爷用着期许的眼神直勾勾地瞅着锺灵,那全然放心的目光。
又是跟娘同样的目光!不同的心态,却同样是加诸在她身上的重重枷锁,紧紧绊住她多想踏出的那一步,教她顿然无所适从。
如果……她能鼓起勇气,奋力挣脱这一切——
不!她不行!她不能!一想到娘带病的孱弱身子,经不起一丝的波动,她怎么也无法狠下心戳破那数十年已是乱以为真的谎言,她不能做个不孝之人!
就这么下去了吧!一错再错,直到谎言承受不了过重的压力而崩溃。
“嗯,那孩儿就回房去了。”站起身,优雅地福了福身,裙摆上的彩蝶飘渺,映照着内心的五味杂陈,锺灵转身离开。
紫色衣袖扬起,不似女子纤纤雪肤玉手,修长的手指衬着淡淡象牙色的温润光泽,在洁白的月光照射下,默然抚上“观止楼”外一排排的竹林,即便被那竹子突起的地方摩擦到指尖,划出一道道的痕迹时也不以为意。
紫色罗衫轻摆,不似女子的柔弱无骨,纤细的身子透着些许英姿,步履不似女子的轻柔,却是坚定踏实地踩着,缓慢散步于碎小石子铺成的小径。
半阉的双瞳隐约中透露出锺灵的心不在焉,微蹙的眉心似是打着千万死结,紧抿的唇角含着无数汹涌,须臾,一翳瞳轻启,眉目中徐徐流泄而出的是一目了然的忧愁,替那尘静般的面容增添一抹独特的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