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她说……我有一个喜欢到超过喜欢她的人……”
纯棉制的浴巾失去外力的扶助滑落到地面,可是谁也没有要捡起来的意思。方奂言把举在小行头顶的双手慢慢垂下,一低头就能看见他微微颤动的长睫毛。
“她问我是个什麽样的人,我说,是个差劲的家夥,可我还是喜欢他……!明知道他喜欢别的男人,我还是不死心……”
抬头看著面前的男人,小行带著微妙的激动无比认真地说:
“奂言,我喜欢你!”
怎麽会这样呢……方奂言在心里一遍遍问自己。他以为会有抱怨、会有怒骂,会有一切一切负面的情绪,只是没想到,会有告白。
这并不比他预料的好多少,甚至更糟。
“小行,也许……也许,这只是你的错觉……”
“错觉?可是这个错觉也太久了……这个错觉让我嫉妒任何一个跟你有关系的人,让我满脑子装的都是关於你的事……”
“……”
“奂言,你说过,不要随随便便就说爱呀、永远啊,总有一天,会觉得说过那种话的自己很愚蠢……没错,我觉得我很愚蠢,明明说过‘永远都不会喜欢你’,可是真的就喜欢上了啊!我有时候问自己:到底喜欢他哪里?成天使唤人家打扫、做饭;动不动就占便宜吃免费豆腐;下半身又没节操,喜欢跟不同的男人约会……这样的家夥到底哪里好啊?可为什麽被他抱著会觉得好高兴?为什麽南楠来了会觉得嫉妒?为什麽他说他们分手了我会兴高采烈?我一定是哪里有毛病了……!!”
方奂言伸出手指轻触他的脸颊,那从眼眶里涌出来大颗大颗的眼泪带著不可思议的炙热温度,沾染了他的指尖。
“好奇怪……你这家夥到底哪里好?哪里好……”小行哭著抱紧了方奂言的身体,把脸埋在他的颈窝。
方奂言僵直著两手不知道该不该抱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地环了上去。感觉到他手臂在背後的交错,小行哭得更加厉害。
抚著他的脊背,方奂言喃喃地说,“不好……我哪里都不好啊……”
欧阳天赐看著雾气蒙蒙的窗,上面映出自己模糊的脸孔。
雨还在下著,明天的气温可想而知会低到什麽程度。
虽然已经在医院待了一整个上午,下午他还是抽空打了电话给特护询问父亲的情况。
好儿子的形象简直无可挑剔。
他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重新把目光放在面前的文件上。
那是几十分锺前到达他办公室的特快专递。
“陆文意,现年49岁,生於19XX年;20岁时嫁给一名普通工人唐军山,婚後育有一子。丈夫曾下海经商,并且小有成绩……”
拉拉杂杂整整好几页纸的内容,是一个女人从身高、血型到出生以後至今49年间几乎所有的记录。
详细到就差没写她有多少根头发、多少个皱纹了。
这个女人本身,无甚特别。
欧阳天赐翻过一页,把视线久久地定在中间偏下的一行:
……18年前,收养了因意外事故而死的好友,方氏夫妇的独生子──方奂言。
26
调查,其实从他没有按照约定跟自己联络的时候就开始了。
当时所想得并没有多麽深入,知道他有事瞒著自己怎麽也不肯说,就拜托做情报生意的朋友帮忙。实际上,如果自己稍微再施加点压力,想让他坦白应该不是什麽难事。
但是,虽然嘴巴上说著“要疯就疯在欧阳天赐面前”这样的狠话,可一想到他若是真的因此而崩溃掉,自己也绝对不会好受。
光是听见他在电话里哭,心就已经软了一大半。
手指又摸上那粒纽扣,这似乎快要变成习惯了。欧阳天赐继续在那份报告上投注视线。
直到那个女人的反复出现,才察觉到事情有点不对头。详细调查的结果,没有意外地就有了近九成的收获。
“……7年前,儿子唐利威因伤害和虐待未成年少年被告上法庭。经检查患有严重的精神分裂症和暴力倾向,因此,尽管当时的受害人方奂言仍未满18岁,唐利威也未负法律责任。而他的监护人唐氏夫妇被确定有连带责任,纵容儿子行凶而不予受害人应有的保护长达10年之久。但除了被判将唐利威强制送入精神疗养中心治疗和给与被害人经济赔偿之外,没有受到任何法律制裁……”
下面用不同的字体标注了背景调查的结果:在当地小有名气和地位的唐军山以近80万元人民币的代价打压下了这件官司。
一点都不复杂,完全谈不上神秘的事情,甚至可以说这样的案件从来都没有停止发生过。
只是对象不同罢了。
这对夫妇还真是溺爱自己的孩子啊,事到如今也没有放弃过要拯救他的念头──转转手里的录音带,那里面记录了陆文意从第三次出现在方奂言门外到现在所有的对话。
是不是应该夸奖一下呢?
欧阳天赐轻轻合上眼帘,再睁开,已是满眼狠厉。
伤害,虐待,
未满18岁,
长达10年,
受害人,方奂言。
方奂言,方奂言……
方奂言──!
你……不要弄疼我,我怕疼的……
天赐……我怕得要死……我会疯掉……
天赐,不要连你也逼我……不要这样……
“瞿文,拜托你调查的事情,我还要其他的资料。”
“哎哟,难得你要我帮忙,尽管开口好了!”友人像少年时期一样毫无顾忌地大声说话。
“与那件官司有关的人,目前在哪里,在做什麽,包括那个儿子所在的疗养院,有关的医生和护士……一个都不要漏掉,全部的资料都给我。”
“……”
“怎麽,做不到吗?”
“呃……当然不是,欧阳……”一向开朗看起来少根筋的瞿文,察觉到了什麽似的说:“你和我通话的线路很安全的,所以你告诉我没关系,你是不是……”
“那以後就不是你的范围了。”欧阳天赐果决地打断了他。
“好吧好吧我不问了!真是的,你这样的个性也不知道是比以前进步了还是退化了?惹上你的家夥还真够倒霉的……能让你做到这个地步的人,我真想为他烧高香!”
烧高香……有那麽夸张吗?
被搅得越来越没办法控制自己的人,难道不是我吗?
怎、麽、办、呢……?
长指有节奏地叩著光滑的桌面,欧阳天赐无声地微笑。
每一个,每一个,可都要给我好好地活著呀,
即使是我,也没办法找死人算账啊……
27
他的身上带著沐浴乳的淡淡香味,刚吹干的头发还散发著些微的潮气。包裹在两件套睡衣里的身体,温暖而柔软。方奂言拍拍他的背问道:
“吃了药吗?预防感冒的……?”
“吃了。”
一边回答著,手脚又往方奂言的怀里缩。小行回来以後,除了洗澡之外没有一刻离开他的身边。
在心中暗暗叹著气,方奂言看著窗外半灰不灰的天。
“奂言,我……不行吗?”小行搂著他的腰,把脸埋在喜欢的人白皙的颈项里,闷闷地问。
“不是的,小行,是我不好。”
“你不要拿这个当借口敷衍我!”
借口?又是借口……我什麽时候有那麽多借口了?
单手覆上额头,腕上的手链碰上脸部的皮肤,凉凉的。
天赐……想起来的时候就难过得不行,偏偏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想。
“小行,你听我说……我并不适合你,我不想伤害你。”
“什麽叫适合呢?一点都不像你说的话,你告诉我,你讨厌我吗?”
“怎麽会讨厌,很喜欢啊……可是,小行,我只当你是弟弟。”
“……弟弟?”
脖子渐渐湿了,方奂言知道他又哭了。很心疼,可是起码自己还分得清界限,明白那种方式对他而言是正确的。
“小行,你知不知道,不只是我,其实南楠也很喜欢你……你非常非常的可爱,诚实,直率,是让人会觉得温暖的类型。我和南楠,都很……羡慕你,羡慕你这麽没有一丝一毫阴影的人。
很坚强,有活力,任何时候都充满著希望;看见你,我就觉得自己也可以坚强一点,就觉得活著是件挺美好的事情。”
“可是,那……那不是我想要的那种喜欢!”小行猛地从他身上爬起来,“奂言!我也可以像南楠那样跟你做爱啊!”说著就吻住了方奂言的嘴唇。
“小行,你不要这样!”方奂言双手捧住他的脸,用力地分开自己和他的距离。
那张好看的脸上布满交错的泪痕,一点也寻不到从前的活泼开朗,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的悲伤。
造成这个结果的人是自己──认识到这一点的方奂言,从心底里对自己的存在产生了厌恶感。
“那个男人就可以吗?他就可以吗?你这麽痛苦……他为什麽不来……?他爱你吗?有多爱?”
抽噎著的话语,却每一个字深深刺进了方奂言本就脆弱不堪的软弱内心。
他爱你吗?
爱……?那个男人会爱人吗?他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爱。
可是会觉得留恋,会想要依赖,依赖到超过了宇文的程度。为什麽会这样呢……?
交往这麽久,温柔的次数用一只手就数得出来;永远是最先挂电话的那一个;永远是霸道又强硬的态度……他也想问问自己,那个男人到底哪里好?
自己的心,别人的心,人的心如果有那麽容易就看清楚,感情如果有那麽容易就控制得住,就不会有这样许多的痛苦和无奈了。
“我不知道……小行,我也不知道……”
“我一直在你身边啊,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这样也不可以吗?”
方奂言抹去他的眼泪,可是马上又有新的涌出来。“也许你会觉得我这样说有点残忍,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不可以……”他重新搂住小行的身体,拍打著他的背部。“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有些事情,无论怎麽努力都没办法……”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黑了又亮。
小行一边哭著说“我不要这样”一边抱著他的胳膊睡著了。方奂言轻轻地把手臂抽出来,帮他盖好被子,在他依然紧皱的眉头和还残留著泪水的眼角,留下歉意的吻。
怕吵醒他,方奂言拿著衣服到另一个卫生间洗了个澡。
“穿戴整齐,还像个人嘛”,他对著镜子里的自己自嘲地说,只是脸色苍白了一点,眼眶深陷了一点,眼圈黑了一点。
头发……长了一点。
是不是该剪了?也许一切都到此为止了。
方奂言面无表情地扎起头发,打定主意晚上回来的时候剪掉。套上外套和鞋子,轻轻合上门,在正对著电梯的方向,靠在墙壁上等待。
那女人每次都来得很早,他只等了一会儿就出现了。
“啊?!小言?!你……”女人脸上满是惊喜,却又不太敢马上靠过来。
“走吧。”方奂言不等她出来就又把她扯回电梯。“你不是要我去见你儿子吗?”
“你……你愿意去了?!太好了!小言,我就知道……”女人扯著他的手热泪盈眶。
“只此一次。”他甩开女人的手,“还有,不要再叫我小言,我不喜欢。”
也是最後一次,他想试试看。
自己一个人──能做到什麽程度,是会坚持挺住,还是也变成一个疯子……小行也好,宇文也好,欧阳天赐也好……这一切一切的混乱,都是由自己开始的,要由自己来负责,不管做不做得到,不管付出什麽代价,总是要去试一次的。
“欧阳,情况有点变化了哦!”
“什麽?”欧阳天赐正在上班的途中,等待前方直行的红灯。
“被监视对象……那个谁、对了,方奂言──跟被调查对象陆文意一起上了一辆出租车,目的地是疗养院。怎样?要跟著吗?”
“……”
“欧阳?喂~!讨厌,怎麽不说一声就挂了啊……”
绿灯亮起,欧阳天赐急速调转车头驶向另外一条路。
28
梯门“叮”地一声合上的一瞬间,小行快速地从虚掩的门里闪出来锁好门,坐另一部电梯追了下去。尾随著他们上了出租车。
总是不能够死心。
想知道他的秘密,想证明自己能为他做的更多,想打败那个他心心念念想著的男人。
想得到他的信赖和爱。
所以,不管他要面对的是什麽都好,自己已经决定了要跟他一起。
车子渐渐驶入了高速路,人烟愈发稀少。
方奂言始终一言不发,木然地盯著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陆文意生怕他会临时改主意反悔似的,不停地催促司机开快一点。
“呃……小、不,奂言啊,等会儿到了那里,麻烦你说说好话……那个孩子以前……其实很喜欢跟你亲近的,要不是他有……唉!真是委屈你了……总之,你看他都这个样子了,你就原谅他吧!你不用特别说什麽,真的!奂言……我们实在没办法了,他最近闹得厉害,说什麽也不肯吃东西,总是提起你来……你说我们……”
“请你闭嘴!”
她鸭子一般的呱噪和喋喋不休让方奂言几乎沈不住气想要打开车门跳出去。女人听闻立刻老实地闭上嘴巴,局促不安地缩坐在一旁。
方奂言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应该来。
这个决心是否下得太冲动、太仓促了?可是如果不是在这种逼不得已的情况下,他怕软弱的自己永远都没办法面对那段过去。
都已经到这里了,不能回头了。
这感觉并不是大义凛然或者英勇就义,而是明知道前面是绝路却不走不行的悲戚感。方奂言越发地讨厌这样像个可怜的老鼠一样,在心中的墙角里怕得瑟瑟发抖的自己。
“哎呀!到了到了!!!”陆文意忙不迭地指著窗外,一边死死地捏住了方奂言的手腕。停了车後连找零都没有拿就把他扯了出来。
疗养院的大门出现在视野中,只要跨进去,就和那个家夥又处在同一个空间里了,这个认知让方奂言在不知是恐惧还是惊悚的混沌中,连女人的手都忘记甩开。
进门时是要登记的,然後经过一大片绿化。那绿色中时不时出现的蓝白条纹病号服和一张张浮现出不属於正常人表情的脸,一次次地提醒著方奂言他所在的是个什麽样的地方。
每走一步,都在拉近和那个家夥的距离。
“陆太太,又来看你儿子啦……”“他今天没有闹啊……你……”“他……”
方奂言的耳朵渐渐听不见周围的声音,而被一种奇怪的鼓动充满著。如果他还足够清醒,他会知道那是他从未如此激烈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
他任由女人拉著他穿过一道道和她儿子见面的关卡,然後在一个奇怪的房间里等待主角的出现。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方奂言想要逃跑,腿却像生了根一样一点儿都迈不动。直到对面的那扇门打开,他已经完全沦陷在心理的重压之下。
那个男人,那张脸。
原来……他是这个样子的……一直以来都不记得他的脸……
看起来,明明是个普通的男人麽……
“小言?你是……小言?”隔著栏杆,男人像孩子一样扑过来用力拍打著隔断的钢化玻璃,摇晃著脑袋高兴地问道。
“是啊利威!小言来看你了!你们不是好朋友吗?高兴吧?”女人在儿子和方奂言之间来回地交错著视线,把方奂言往前推了推。
“高兴~~高兴~~”男人嬉笑著伸出了手。“小言~我们再一起玩好不好?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一起玩~~~~~~~~”他越来越失控地把身体压在玻璃板上,撞击著阻隔自己的东西。
又来了……又来了……朋友……玩……
为什麽玩也会这麽疼的呢?朋友都是这样相处的吗?
额头、脸颊、嘴唇、手臂、肚子、大腿……一点点地开始疼了起来。
最开始的时候,只是幻觉般地轻微。
然後真实到仿佛看见自己又流了血,细细的,长长的血痕……嘀嗒嘀嗒的声音……
皮肤上裂开了红色的纹路,象线路图一样弯曲错杂,交叉迂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