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光之子————鐵小小
鐵小小  发于:2009年07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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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我高兴有什么不对的!」少女别扭了一会,随即理直气壮起来:「换做是你,难道你能忍受随时可能被家里作主嫁到远地去、或者许配给某个讨厌的陌生家伙?就因为将有那种糟糕的人生,在心里梦想能接近殿下,甚至受他青睐,难道是一种罪过吗?」


      少年显然无法反驳,他只是小声的咕哝:「我看妳可不只是心里梦想了呀。」

      「这种事再怎么说,你们臭男生也是不明白的!」

      「你们都别生气了。」挑起祸端的少女连忙出来安抚:「葛然娜的话一点也不错,而你说的也有道理。毕竟,殿下的心思,怎是我们猜得透的?」

      刚才还很激动的女伴冷静了下来,叹了一口气:「是呀,我们怎么猜得透殿下在想什么,还是妳想得周全。这终究只是一个梦想,我看我们还是得回去面对那种糟糕的人生──天哪,我真担心他们真的把我嫁到三角群岛,我才不去那种偏远的地方!」


      「所以,为了下半辈子着想,妳还是快去找殿下的踪影吧。」少年的口气仍然不太好。「想必妳出门前,至少在镜子前照了一个下午吧!」

      眼看另一场斗嘴又将开始,居中协调的少女连忙道:「我们再一起去绕几圈,说不定能看到呢。」然后一阵窸窸窣窣,等到那裙摆拖地的沙沙响没有了,话声也渐渐听不见了,四周只剩下分不清楚谁是谁的喧闹声和奏乐声,黎尔才能确定他们已经远离:毕竟鞋跟在厚重的地毯上是踩不出声音的。


      黎尔没有马上离开布幔后小小的藏身之地,他需要好好的重头回想一下。一开始,他们是怎么说的?噢,对了,他们想要寻找他,然后照传言描述出他的形象。然后,他们开始猜测那些他还没创造、也可能永远不会创造的功绩,把他说得旷古绝今…


      这些都使他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应该说是近似烦忧。虽然他早知道外头的人对「黎尔王子」抱有诸多美好的想象,可是如此具体而直接让他感受到的,这是头一遭。尤其是凭空想象的伟大事迹,更令他觉得自我渺小之至,历代的王──上从第一位紫王,直到今天他的父亲白王,凡是历史上有记载事迹的(编撰史书的人可不会对昏君多浪费一点笔墨),几乎都值得后人敬颂!


      他们即使没有大功,也能令天下太平。可是,诚如刚才的少女所言,动乱的时代实在刚刚平息,黑暗子民有可能会再复出──而他,就凭他,怎有信心将这世界紧紧守住,更别提带往高处!


      他甚至为了自己太过平凡、没有才干,而苦恼至今。

      从小到大,众人对他所说的话这时又一一浮现于脑海,他感到头痛欲裂。过了好一会,他才茫茫想起了他们后来,那一句「就算是荣光王,也是要有王后」所引起的小小争辩。


      黎尔熟知歌谣传说中的大部分爱情故事(一如他熟知大部分的英雄故事),他知道男人与女人彼此相爱(不过,有好几首民间歌谣,记载的均是同性间的感情,所以他不确定爱情是否只发生在男女之间),他其实不是完全不懂。只是,他从未想过。


      他们是怎么说的?他实在想不起来那么细。是了,他们的意思大概是──这是一个出众的王子(他用这两个字来总结那些形容词),所以,只有出众(不管是容貌、品行、或者背景)的女孩能够相匹配。喔,还有一个浪漫而不论家世的说法:因为谁也不确定另一个多情的卡勒王不会是他。


      他真的没有想过。

      可是,怎么会没有想过呢?他在心里这么问自己。听了他们的对话,黎尔忽然认知到:在这个年纪,许多女孩已经准备论及婚嫁,而他也应该对某个女孩充满憧憬和期待。他会幻想出现一个温柔可人、或者刚毅不屈的女孩出现,他们经过有点波折但一路顺利的交往,他送给她一束花,俯身亲吻她嫩如鲜花的脸颊…甚至是嫣红的嘴唇。


      ──他的想象终结在这里。不是羞涩使他无法继续,而是,他不知道如何继续,也没有那股动力继续编造这个梦。他必须承认,他对少女没有任何想象,除了他们年纪相仿。


      黎尔为这个发现而感到无比困惑。

      然后他想起了:他的身体不同于常人。那么,内心是否也跟着不一样?难道他的内心也是亦男亦女的吗?难道他多偏向了女孩一点,真正喜欢的是男孩?──直到不久前他都认为自己是那其中的一份子,他一直和他们一样挥剑骑马。


      可是,他也无法想象他的眼光去追逐某个男孩──甚至比女孩还难以想象。他自己就曾经是个男孩(即使身体上从来不是)。他并不感到特别讨厌,只是无法想象,他和某个男孩相互依偎,在树下说着甜蜜的话。


      那他到底是什么?

      曾经有某个王子像他一样烦恼吗?或者,曾经有某个王,在朝堂之外,为着今晚要和王后或王夫同床而烦恼?──他忽然有了这些疑问。

      这些日子以来,他勤读真言,充实自己,自以为已经有了一些解决、面对问题的能力,可是到头来,他发现真言似乎不适用于所有的道理──比如少年少女该有的想象,那应该是天地间最纯真无暇的欲望。


      创世书是如何说的?母神从混沌中捏出人的形体,再唤醒精魂,左手为男、右手为女;同一块黏土分离而出的,则是永远的伴侣,伴侣不见得是夫妻,也可能是师徒、道义上的兄弟。


      那么,谁告诉他,亦男亦女的身体,难道是从第三只手中创造?而这世上还会不会有他的伴侣?

      黎尔在原地又坐了半晌,想不出什么结论,只觉得头越来越痛,终于是小心翼翼的挨着墙前进,没和任何人说一声,就从不起眼的侧门离开了宴会厅。他虽然不舒服,但精神还很清醒,他挑了最少人经过的走廊,远远兜了一个大圈子,才走到自己的房门前。


      他一如往常,伸出手去触碰门上的狼浮雕,轻轻抚摸着它扬起的下颚,然后门无声打开。这魔法做成的门锁,和王宫一样古老,在他之前,不知道有多少王族曾受它保护。


      把门关好之后,黎尔揉着额角,吁了长长一口气:他已经回到他的地方来了,在这里,没有人会打扰他。想到这里,脚步不禁轻盈许多,他漫步走过那通往房里的短步道。


      房里十分温暖,他听到轻微的翻书声,以及炉火燃烧声,于是他想到塔西安。塔西安理应占据着柔软的毛毯,在房间中央的四柱床上阅读──到底凤凰是怎么看书的呢?黎尔心里出现顽皮的好奇心。


      他轻手轻脚的踏进房里。

      然后停住。

      床上有一团拱起的事物背对着他,那是他的毛毯,显然包裹着什么,翻书声也是从那儿来的。但这不会是塔西安,凤凰的形体没有如此庞大,那还比较像个人,蜷曲着身子盘腿坐在那儿。


      黎尔迟疑且感到恐慌,然后开始感到担忧,担忧一下子就吞没所有的感受。这不是塔西安,塔西安在哪儿?这人又是如何进到他房里的?──这些想法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他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床上那团毛毯开始动了起来,像是被扯了一下,然后滑落下来,露出里头的肩膀、脖子,然后是低垂着,只看到头发披散在背后的头颅。


      然后那个人裹住了毛毯,原地缓缓的转过身来。

      那人转过身来时,毛毯已经滑落至腰间了,显然是全身赤裸,以致于让黎尔看到白晰的胸膛:胸前微微隆起,他想那应该是乳房,但如果是的话,发育的实在不比十岁女孩好到哪里去,而这个人显然已经超过十岁许多了。


      那人──有张俊俏而稚嫩的脸庞,可是五官间又有一份柔丽,以致于他看起来既像阴柔的少年、也像阳刚的少女。那人一点也不惊慌,只是好奇的盯着他看。

      他正要开口说话,忽然发现那微微侧头,漆黑的眼睛滴溜溜转着的神情,似曾相识,以致于他一下子愣住了。他感到喉咙干涩,一股不可思议的感觉在心中涌起,就在这时,身后忽然响起话声:「那是塔西安,你看出来了吧?」


      他又是一惊,白火不知何时进房的──对了,这扇门上的魔法是受过白火亲自修补的,门锁认得他的气味,他当然进得来:但是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白火说,那是塔西安。


      难怪他能翻书,因为他有和人类一样的手──黎尔一瞬间想到的竟是这个,连他自己都觉得实在有点荒谬。他干涩的重复了一遍:「塔西安?」

      床上的人忽然开口:「小王子,你不认得我了?」

      这声音一响起,完全扫除了黎尔还残存的半分怀疑:那种发自金石共鸣,比火焰明亮的声音,是假装不来的。更让他惊讶的是,那句话彷佛那跳脱了真言和通用语之间的隔阂,直接将意思传达到心中──他微微转头,白火微笑的看着他。


      「这和你的努力也有关系…不过语言终究是拿来交流的,他想和你沟通,这才是最重要的地方。」

      「不,我想问的是──塔西安他…」他急忙打断白火的话,可是却突然发现自己的语调变了,变得温柔、和缓、稳重了:他脱口而出的是真言。而他才惊觉到白火刚才说的,也绝非通用语。


      背道而驰的两种语言竟然被他所融合了!

      「很奇妙的感受吧?」白火柔声道:「这就是许多巫师一生都追求不到的境界,不管多么努力学习都无法跨越的障碍──而这经由塔西安的力量赐予了你,世上唯有瑞兽,能够完全净化语言。」


      他觉得心跳得好快,口干而舌燥:「你也是吗?」

      「一头年长的凤凰传予我…真言,与他的真名。从那之后,他苍老死去,不再浴火重生,我则背负凤凰之名,一生都须传承他的美德。」白火的声音听起来那么轻柔,比说通用语时好听许多──他以前怎么都没发现到呢?


      塔西安说:「因为你有凤凰之名,他们才愿意让我随你横渡力海。」

      「是的。」

      「可是,即使我让他听得懂了──他也丝毫没有任何长进。瑟木尔雅,你的主意似乎不太管用。」

      瑟木尔雅,那就是白火的真名。他恍然接收到了。白火从未刻意隐瞒,只是让他有一天自己发现。在这同时,他也明了了真言、真名的意义,明了了白火劝他学习真言,是多么接近真实、多么接近他自己的一件事。


      「为何如此断言?」

      白火和塔西安你一言我一句的对答起来了。

      「你说他的迷惘之一,来自他的性别,所以我以这副型态,让他看看相同的身体。但是,他并未清醒。」这番话让黎尔忽然产生一种明确的形象:塔西安如此纯净,这就是雌雄同体!──他们都是一样的吗?


      化为人形的凤凰道:「我看见他的心,甚至比从前更扑朔迷离。原本最近好了许多,难道我让他迷惘了?」

      古龙晏罗多化作了人类少女,因此有了人的感情,终于苦恋而死;所以有人认定,人类的七情六欲都来自于这副充满肉欲、悲悯、爱恨、操守、矛盾的躯体。此时的塔西安也是,他表情多端,就像人类一样显现出困惑。


      「问题应该不出在你。」

      「两位,我想我必须说──」他突然开口插话,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事实上,我刚刚才经过一场无形的混战。」

      「你在晚宴听到了什么闲言闲语?」这问话精准得让他悚然而惊,白火对事情感受得那么敏锐,几乎像是和他一起躲在布幔后头。

      「不,也说不上是如此…」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为不相干的人辩护,白火说得没错,那根本就是一厢情愿到底的闲言闲语。「…我想,他们是对我有些误解。…以致于让我变成是既有美貌、又有才干、并且拥有无限将来的英雄人物。这真的叫人难堪。」


      「我以为你一直知道这些。」

      「是的,我是知道…但是待在宫中让我听不清楚,我不知道人们的想象已经如此夸张,期望如此宏大。」他没有说出口的是:他们真使他害怕。「我甚至感觉到,他们根本不管我这个人。他们不认为我是活生生的,是有主见的,是可能恣意成长的!」


      完全不给人打断的机会,黎尔越说越急:「他们要的是活在口耳相传之间的荣光之子!那不是我──我是黎尔,只是黎尔,我和那些没有关系!为什么他们就是不了解呢?」


      塔西安忽问:「你有多了解『黎尔』?」

      这是什么话?黎尔就是他,他就是黎尔,他不了解自己的话,又有谁能了解他──他不了解自己的话…可是,这怎么会发生?怎么可能发生?

      他不明白!

      「你知道『黎尔』所背负的责任吗?知道他的梦想吗?知道他既定的目标吗?知道他心里对于现况是怎么想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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