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白火慵懒的笑了一下,气氛顿时轻松不少。「刚刚见面就谈论这些话题,确实是不太好。毕竟我也才刚从长途劳累中解放,你就好好的陪我一下吧。」
他也放松的笑了开来,轻快的几步跳上前去,挽住白火的手,就像从前一样。「我去厨房弄点吃的给你!你在外头,绝对尝不到如此甜美的花露酥。」
白火微笑道:「我在焦火群岛吃到的玫瑰香糕,可也不比王宫的花露酥差。」他则反驳:「寻常的玫瑰香糕根本一点也不香,哪里比得上乌坦梨花蜜做的花露酥。」
「据老板娘说,他们用的可是稀品玫瑰哩,是原产于蛇王岛的大刺弱花品种。蛇王岛那儿,原本住的就是北方银蛇,历代蛇王传名夏拉,毒性超群……」
两人偕伴而行,塔西安在白火肩头仰头张望,好似留恋于这开放着奇花异草的珍贵所在,终于高谈的话声越行越远,花园里又只剩下喷泉的水声了,一如多年不变的往昔。
四:「名为天地之本」
白火允诺了黎尔第二天再开始长谈,这让黎尔很放心,因为他体认到即使是「聊天」,也不见得都是愉快而不花费力气的。放松心情之后,觉得时光好像回到了从前,拉着白火在宫中四处游荡,白火也毫不厌倦的陪他。
在黎尔的坚持下,他们用过王宫最著名的点心(塔西安则饮了一些蜜露),然后回到白火的房间,白火说要给他看些东西。黎尔对于大法师的眼光一向是很信任的,这次也不例外,他在床边坐好了,兴致勃勃的看白火把礼物在床上摊开。
他随手翻过一本厚重的软皮书本,上头印刷的金字都已斑驳,纸张也因年久泛黄,显得轻薄易碎。白火看了看那本书:「这是我为你找的诸岛古歌集,用十三弦或十六弦的琴来演奏再妙也不过。里头也有罕他岛──莫可思的故乡歌谣。」
「我的克斯塔琴学得不是很好。」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说。「但是,我想听听父亲家乡的歌,我会努力的…」
白火给了他一个鼓励的微笑,又一一讲解起他带来的东西,大多是罕见的书本,不过偶尔也会有小玩意,像是经过不知名巧匠淬砺的匕首。白火这么介绍:「据说是在白色火焰中打造的,是和我同名的匕首呢,能够一刀划破黑暗。」
黎尔拾起那柄小巧的匕首,鞘上没有什么装饰,看起来平淡无奇,刀面倒是闪闪发亮,清楚映照出他的脸庞。他伸手去摸,感觉到的不是冰凉,而是炙热发烫,就像火一样。
「白火──」他把匕首贴在胸前,感受到它和心跳的起伏相呼应,似乎全身都涌进一股暖流。他感受着这如梦的温暖,忍不住问:「白火,我一直不知道,你为什么叫白火…」
「那也没什么特别的。」白火温和的看着他:「你出生之时,天降荣光;我出生的时候,壁炉、油灯、残烛…全都燃起了白火,窜起半天高。」
「但是白火和荣光不一样,荣光是明君的象征,白火呢,是极端的预兆,通常都带来大凶。尤其在乡下地方,人们十分惧怕白火的出现。」他回想道:「我从小不受宠,可能和这个脱不了关系,他们说我将为这个家带来噩耗。」
「可是,你并没有吧?」
「也许他们是对的。我七岁那一年,盗匪来侵略岛屿,放火烧掉村庄,只有少数孩子免于一死。但是就算活下来了,都被人口贩子卖到了内环大陆去。」
黎尔沉默了,他不懂,为什么白火可以说得这么平静。他的叙述那么淡然,可是黎尔完全无法想象其中的遭遇──家毁人亡,幸存下来,却被当成掠夺的战利品销售出去。
「可是回想起来,若不是如此,我也不会去恬岛学习。要不是如此,我与许多人就要永远错肩而过。当然,也不会遇见莫可思。」
他看不懂白火的表情,有点怅然,有点庆幸,种种情绪混合在一起,令他觉得复杂。在黎尔没有同龄玩伴的小世界中,似乎每一个人都会露出这种表情,年纪越大的,越难看懂。
「如果我不将他从罕他岛带出来,世界到现在应该都动乱未平,如果他没有踏出家乡,我们永远也不会有白王,不会有和乐的今天。我是极端的预兆,我给家乡带来了大凶,同时也给整个世界带来了大吉。」
「──但是,最重要的是,在这之前,所有人都对我抱以负面的期待。没有人认为我会带来好事。」白火淡淡笑道:「所以我想,我要推翻他们的期待,我要走上自己想走的路。也许一开始就是这股强烈的执着,我的命运才会有所改变吧。」
黎尔沉默不语。
他们都是一出生就背负某种期待的人──只是他的期待是好的,白火的期待是坏的。别人给他好的期待,反而让他畏畏缩缩,害怕自己给大家招惹失望;但是白火为了破解坏期待的恶咒,坚强的振作起来,最后终于证明自己。
到底是哪种情况好呢?他实在难以比较。
黎尔设想自己出生的时候,世界迎接他的不是荣光,而是洪水地震甚至黑暗恶梦,所有人都认为他是厄运的始作俑者,那么,他在不被要求(甚至走避、唾弃)的情况下成长,是不是能奋发图强,走出被众人认可的一片天空?
他实在不敢确定──因为他连目前的状况都无法掌握了,即使空想了另外一个,又能如何呢?现实已经无法改变了。现实是,他注定是被千千万万双眼睛无所不在看着的「黎尔王子」。
巫师的心思总是敏锐的,白火在他还未深入思索之前,就开口道:「我的故事你无须在意太多。毕竟黎尔,你不是任何人的翻版,你没必要跟在任何人的后头。」
「可是,」即使是父子一般的熟识,黎尔还是常常有机会在他面前脸红:「我以为,我们的经历…有些相似。」
「即使再相似,绝没有两个人的经历会相同。」
这不容拒绝的回答让他有些挫败,他过了片刻,才能继续他想问的问题:「你说,你要走上自己想走的路──但你如何知道那条路在何方?」
出乎意料之外的,白火沈思了好一会。黎尔有些惊讶,他以为睿智如大法师这般的人物,要回答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但心里同时也有一点高兴,这至少代表白火从未轻忽他的问题。
「如果你问的是我如何走上巫师这一行,我只能跟你说,帮助我的人恰巧是个巫师。而我或许因为敬佩,而想学习他──但这理由是很薄弱的。你想当个巫师,并不见得你就能当上。所以他用了一点方法让我确立信心。」
「什么方法?」
白火微微笑了:「这也是我这次带给你的礼物之一。」他从怀里摸索出一个束口小袋,那袋子是绒布制作的,非常轻柔,可使里面的东西碰撞时不发出声音。
他满怀期待的接过,用眼神询问白火,白火朝他点点头,他才把束口绳子拉开了,将里头的东西倒在掌心上,原来是块透明的小晶石,稍微做过一点打磨,看起来就像普通的碎水晶。这东西一点也不特别,既不美丽,也不精巧。在一旁的塔西安倒是很有兴趣,凑了过来,用喙嘴轻轻碰触着小石头。
「这是明石,看起来不怎么样。」白火伸出手指拨弄他掌心的小石子。「但只要经过巧匠的打磨,它比任何宝石都要来得纯净。据说上古第一美女拜儿雅,就只愿意配戴明石打造的首饰。」
那又如何?他困惑的转了转眼睛,难不成白火想用这么一块不起眼的石头帮他打造剑鞘的装饰吗?
「当然,它的珍贵不在于给美女做首饰。」白火看见他的表情,有趣的道:「它可以为年轻的心指引方向,告诉他们身上潜在的力量为何。这是古老的方法,明石难寻,所以现在已经很少人使用。」
为年轻的心指引方向──
黎尔有些不可思议的瞪着掌中的小石头。
「它的颜色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天赋,以及内心深处的渴望──但是如果碰到无欲无求,静如死水的心,就算是明石也没有办法。」白火道:「我就曾看过连明石都无法探测的时候,不过,那算是一个特例。而且自从她心里开朗之后,明石也慢慢显现出颜色来了。」
黎尔无暇去管那个特例是谁,只是急切的问道:「这石头可以看出我的天分吗?」
「喔,当然,只是做个参考。」白火安抚道:「会把它看得比事实还重要的,只有那些不知变通的老巫师。」他也感受到黎尔的急切,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没用,于是教他握紧拳头,让明石感受他体内的精魂。
黎尔无法形容那种感受。…如果说刚才的匕首是火,那么明石就是冰,一开始还不觉得,但却是随着体温升高而越渐冷却的冰,一丝丝扎到身体里去。他的身子随着寒意的侵入而颤抖,然后终于大口喘气放开手,让明石滚落下来,整个人仰躺于床上。塔西安好奇的歪头看他。
他喘着气,眼光从上头的床板移到白火身上,他因为躺着,看得不是很清楚,但知道白火拾起了明石,正在举高端详。白天的房间很明亮,他看见阳光照进小小的明石,在里头显现出浅浅金色的光亮──他不确定有没有,因为那实在太淡了。
「…是个好颜色,黎尔。」白火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他的侧脸看起来宁静而专注。「金色的,和你眼睛一样。祥瑞,但是少有。」
他休息了一会,才平顺问道:「什么是祥瑞的颜色?」
「金色是睿智的颜色。西方狼王阿尔、北方蛇王夏拉,诸多灵兽之王,上天均赐予他们金眼。」白火宣判:「你的天赋在于求知。」
「我不认为。」他躺在床上,反驳道:「若是如此,为何我经常被老师责骂?为何我的魔法毫无长进?」心下对这颗石头怨到了极点,忍受寒冷的煎熬,得到的却是这么一个烂答案。
「我的黎尔,课堂上学的东西,不是求知的全貌,也不是真貌。」白火哑然失笑:「至于魔法…也许是方向错了也不一定。也许你不该这么快就学习巫术的方法,以致于忘记根基。」
「什么是根基?」他毫不感兴趣的问。
「真言。」
塔西安漆黑发亮的眼睛看着他。真言。他恍惚的想到,太古语言,真言,灵兽之王和所有瑞兽都用此种语言交谈,而巫师更用此来发展人类的魔法。
「那实在有点不切实际…」黎尔喃喃的说,他无法想象他和白火、伊瑟一样,从口里说出优雅而流畅的真言,甚至可以和塔西安交谈。
创世书里有一句是这么说的:「口吐真言,无有虚假」。真言是诚信、纯洁、勇气的代表:而白火说他和这样的真言有关系?他以为他一生就是只会说通用语的普通人。
「你和灵兽之王有相同的眼睛,他们使用真言,你为什么觉得自己不行?」白火激励他:「而且越年轻的孩子,离母神的怀抱越近,越不容易忘记真言的感受。」
「我对真言没有太大的感受。我只会一些零碎的字词,像是,」黎尔尽力回想,然后开口:「焉如姆卡桑,里其司,入砚多…(面对天地,以此宣誓,我承认以下…)」
却没想到塔西安听了这句话,开始骚动不安,他用长长的颈子磨蹭着黎尔的脸,喉咙发出低鸣。黎尔被这举动吓到了,慌张的求助于白火。
白火却说:「他在等你说完呢。」
他愣了:「我只是随口说说…那是最普通的誓言开头啊。」
「可是,你已经让一头凤凰成功的不安了。」白火道:「这就是真言的力量。它接近太古,接近神,接近传说。如果你刚才将誓言说完,无论如何,你此生都必须遵守。」
「真言的力量──接近传说。」他念着这句话。
白火不知他为何反复诵念,耐心的等了一会,果然黎尔开口。只是,他的话让白火吃了一惊。
黎尔说的是:
「真言接近传说,那是否可以破除传说?」
白火想得很快,他只愣了极短的时间,随即想到这句话的含意──他有些心疼,但也欣慰。他心疼黎尔,但也同时感到他的王子长大了。至少,不再无助的等待。
内心的思绪千绕百转,白火终于还是露出了一个笑容,平静地回答他:「是的,它可以,在语言构筑的世界里,它无所不能。」
他软弱的推开塔西安,坐起身来,觉得自己有些发抖:「真的?」
「真的。」
白火伸出手来,和他的轻轻相碰。
──黎尔不知道自己这一瞬间露出的微笑,将永远被大法师留在心中。那安心而愉悦,彷佛找到了归属之地的神情,让白火忽然感受到了,这是「荣光」在这个与众不同的孩子身上第一次展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