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想逼自己相信昨晚的一切只是一场梦,一场恶梦,梦醒就什麽都没有了的那一种。
但它偏偏历历如绘……
张妈让温平浩躺平,他便再次睡去,除了脸上的泪痕,再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显示他曾经狂野的亲吻、拥抱……
温父和温母则面色铁青的领著我坐上客厅的沙发,任时间流动,却不发一语,只管皱眉。
最後,是我先打破沉默的:「我真的很爱温平浩。」
温母开口想说些什麽,却被温父挥手阻止。温父专注的瞧了我许久,突然没头没脑的冒出一句:「你和平浩……发展到什麽地步了?」
我有些生气,这种一点礼貌也没有的问句……
温父续道:「我这麽问好了……你和平浩,有发生性关系吗?如果有……有没有戴保险套?」
我以为温父要拿「正常人」来做比较,说什麽女人抱起来有软又香之类的……但他的表情一点轻蔑也没有,相反的,是无尽的认真,认真到叫我害怕。
「有又怎样?没有又怎样?」我撇过脸,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问。
「如果没做好安全措施,那你就完了。」温父轻声地叹了口气,「平浩染有爱滋,你不知道吗?」
「陆先生,你的检查报告下礼拜三就会出来了。如果检查结果呈现阴性,我们会建议你三个月後再来检查一次,因为HIV病毒在检验上会有空窗期……」
医院。我慌张的来,却不能平静的离开。
接吻不会传染、一起吃饭不会传染、身体接触不会传染……尽管护士一而再再而三的这麽保证,我却还是忍不住心慌,这种感觉很像是在你身上绑了一个炸弹,提醒你「不要点火就不会出事」,但你真的就不担心了吗?
谁不怕死?
然而,心灵深处却又有异样的声音说著:「如过让我也染上爱滋就好了……」
我不想承认,却又不能否认,我其实是有点期待「噩耗」的。
如此一来,就没有人可以用「跟温平浩在一起不会有好下场」之类的白痴理由拆散我们了……
「跟平浩在一起,你不会有好下场的。」温父的语气冷的叫人心寒,「所以,我问你,你还爱平浩吗?像以前那样爱他?」
吃惊到说不出话的感觉,我终於体会到了。半晌,才能从乾涩到冒火的喉咙里嘶哑的吐出:「怎麽会……」
「被强暴了。」温父说的无奈,「虽然那个人後来是用杀人罪量刑的,但是……唉,他关多少年,对我们家平浩又有什麽帮助呢?」
「不可能!」我厉声打断,「温平浩他……他看起来那麽正常,他跟一般人没有两样啊!」
「那是因为还没有发病的缘故。」温父试图冷静,全身却开始发抖,拳头也愈握愈紧,「爱滋病的潜伏期最长可以到十年,谁都不知道温平浩什麽时候会……」
「吃药啊!爱滋病不是有很多药可以吃,我知道很贵,但是……你们有困难吗?没关系,我买!我……」
温父苦笑著摇了摇头:「每一种药我们都试过了。以温家的财力,让平浩吃上十辈子也没有问题。不过……没有一种药是真的能抑制病毒增长的,说难听点,不过是比较有用和比较没用的差别而已。」
「难道……没有办法了吗?」一股咸湿滑过脸颊,我想擦,才发觉全身早已瘫软。
「办法也不是没有。现在美国有家药厂正在开发新药,已经进入人体实验的阶段了,我们运用关系,帮平浩保留了一个名额。」
「拿温平浩做实验?怎麽可以!实验失败了会怎麽样?」
「还能怎样?都已经这样了……」温父自嘲的笑容里泄露了无限的凄凉,「後天就要出国了,如果你有什麽话想跟他说,把握时间吧!」
接下来,我听到这辈子最不想听的一句话,「以後……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发呆啊?走,一起吃午饭啊!」一名还算要好的同事友善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回过神来,虚弱的笑著,「我不饿,你们去吃吧!」
「要我们带什麽东西回来吗?」
我摇摇头,「我只想休息,只想休息……」
那同事无所谓的耸了耸肩,跟著其他人的脚步出去了。
我无力的伏在桌上,思绪千回百转,好几次拿起手机想拨温平浩家的号码,却都放弃。
我在犹豫什麽呢?我自己也说不上来,明天温平浩就要出国了,我应该……把握……最後的机会……最後一次……
赌气般地告诉自己「不会是『最後一次』的」,於是我的手又颓软的放下。
突然,手机叮叮当当的响了起来,我瞄了一眼,是简讯。
然後我触电似的弹起……是温平浩传的简讯!
过往的一切又浮在眼前了,和温平浩第一次在酒吧碰面,他要了我的手机号码,然後开始疲劳轰炸的发一些有的没有的垃圾消息……
那是什麽时候的事呢?上辈子吗?
「好久不见了,你过的好吗?如果有空,我希望能再请你吃一顿饭。上次的分手,抱歉,是我说的太突然了。我不知道你肯不肯原谅我,但是,我真的很想跟你见面,看看你过的怎样。当不了情人,我希望我们还是朋友,这是我出国念书以前唯一牵挂的事了……」
念书?蓦地一股酸意涌进眼眶,我突然很想哭。
「过的好吗?」
清淡的兰花香,暖人的柔和灯光,一大片长型的把属於尘世的喧嚣扰攘隔离在外的落地窗。
我在温平浩对面的位置坐下,看著他灿烂的笑靥,突然觉得不太真实。
温平浩……为什麽还笑的出来?
哭也好,大吼大叫、发脾气……什麽都好,可为什麽他偏偏是笑著的?
他以前的笑,也是隐藏著那麽多心情吗?
我突然有些恨自己了。口口声声说爱,可是我似乎一点也不了解他。
「不好。」我艰难的吐著字句,「一点都不好。」
温平浩愣了一下,又笑了:「让我猜下一句你要说什麽?是我亏待你?」
没等我点头摇头,温平浩一个劲儿的说著:「那我这一顿可就真的得好好补偿补偿了……我帮你点菜好不好,我知道你喜欢口味重一点的……夏威夷红椒烤排,行吗?」
我直视著温平浩徵询的双眼,没有回答──我天真的以为这样就能让我看他一辈子……
「就这样吧!如果你不喜欢,可以换,没问题。」温平浩挥手让服务生抽走菜单,接著起身,「我去一下洗手间,马上回来。」转身,用够两个人听见的音量说著,「你可以趁这时候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绪……我不希望看到你这样子。」
我呆了呆,看著温平浩的身影消失在转角,突然觉得茫然。
不想哭的时候不能不哭,不想笑的时候不能不笑……温平浩的意思,是这样吗?
他是在要求我,还是在要求他自己?
服务生送来两杯柠檬水,我拿起属於我的那一杯就是一阵猛灌。胸口闷的发慌,我必须找点事情做。
其实我更想大叫的,但莫名奇妙的公共礼仪绑著我。我不想没和温平浩说到任何一句话就被赶出去,只好忍耐。
过了三分钟,或者是十分钟,又或者是一世纪那麽久,温平浩终於回来了。
他的脸打的很湿,领口袖口满布著水渍,甚至胸口也不能幸免。要不是知道那个方向过去只有厕所,我八成会以为温平浩跳进去的是游泳池。
「还没有上菜吗?」温平浩左顾右盼了一下,扬著嘴角说,「大概刚好是下班时间,要等久一点……会很饿吗?等一下没关系吧?」
我这才发现,温平浩总是习惯性的保持微笑,十足的乐天派……或者说是,天生的演员?
「你今天怎麽回事儿啊?一直发呆!」温平浩笑著举起手要敲我的头,我没有闪,他的动作反而在空中不自然的僵住。
最後他宠溺似的顺了顺我的头发,接著像是发现什麽不对劲似的,浑身一震,这才变成用力一揉,恶意把我的发型抓乱,哈哈笑了两声,坐下。
笑声歇止,空气中便只剩不相干的旁人的声音。
「你……没有话想跟我说吗?」温平浩犹豫著问,「你不是说,你吃饭时不习惯说话……那怎麽不趁现在,说一说?」
我苦笑,「我有什麽好说的?」
「没有吗?」有那麽一瞬间,温平浩脸上闪过一丝怅然,但随即又变的若无其事,「如果没有是最好了……呵呵,我还怕你会记恨呢!没有就好……其实你今天来赴约,我已经很高兴了,我知道我们至少是朋友。」
在我耳里听来,尽是些「不重要的话」,我不耐的打断:「你呢?你明天就要出国……念书,你就没有话要跟我说吗?」
温平浩的眼神有些迷蒙,过了半晌,才无限柔情的问:「你可不可以……带我去看夜景?」
我试图从他眼中捕捉一些名为「伪装」的蛛丝马迹,一时忘了回话。温平浩也不管,兀自说著:「你上次有说要带我去看夜景的,可是你晚餐的时候就发脾气走了,我……还没有看过夜景……」
忧伤!我瞬间读出了不同於温平浩脸上挂著的微笑的讯息。
我心疼的问:「其实你还爱著我,对不对?」
温平浩一惊,随即撇过头去,「没有……」
「你说谎,你看著我的眼睛,你……」
「我觉得,」温平浩笑著打断,眼里泛著晶亮,「我晚上还是再检查一次我的行李好了,你不知道,出国跟搬家没什麽两样,东西杂七杂八的……至於看夜景,我想……就……改天吧!」
「你为什麽要对我说谎?难道我……我不值得你说实话吗?」我极力的压抑著音量,拳头捏的死紧,身体也因此微微颤抖著。
温平浩微笑,却早已不再从容。
尴尬的局面僵持著,直到服务生端上两盘生菜。「你一定饿了……吃东西吧!」温平浩僵硬的拿起叉子,「这家的水果沙拉真的很特别,这……」
他说著,叉起一片奇异果,沾了玫瑰酱就要往嘴里送。
一股冲动涌上,我一起身,右手一挥,温平浩手上的叉子歪斜著飞出十几公尺。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全傻了。
回过神,我沮丧的说:「我只是想听你说,其实你是爱我的……」
「别闹了!」温平浩挥手要招来服务生再要一副餐具。
我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腕,「我没有闹,你明明昨天还口口声声说爱我的,你……」咬了咬牙,我狠下心说,「我知道你为什麽要拒绝我,因为你得了爱滋,你觉得你配不上我,是不是?」
温平浩的脸刷的一声变的惨白,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才嫌恶的挣开我的束缚,「编这种不入流的情节……你的想像力会不会太丰富了?再说,我昨天什麽时候跟你见过面了,你恐怕是喝醉了,抱了根电线杆……」
「喝醉的是你!」我开始克制不住激动,「我什麽都知道了,你爸亲口跟我说的。编?我是突然跑去你家的,你爸未卜先知吗?药袋也拿的出来,什麽狗屁的当白老鼠的同意书也拿的出来,我不想相信啊!但是……但是我真的不能不信!」
温平浩的表情整个垮了下来,过了半晌,才冷冷地说:「你都知道了,那还来跟我纠缠做什麽呢?我不需要同情……」
「谁同情你了,我要给的,是爱!」我说的斩钉截铁。
「爱?我才不要你的爱!」温平浩也理直气壮的,「你给的起,但是我给不起!爱上我这种没有明天的人,不会有好下场的……」
「胡说!你会好起来的!你不是要出国接受治疗了吗?你……」
「不会好的!我得的是绝症,绝症是什麽意思,你懂吗?不会好的!」再不需要坚强伪装的温平浩瞬间红了眼眶,「对,我是爱你!所以我更不能耽误你……我会祝你幸福……」
「全都是屁话!」我恨恨的捶了桌子,「幸福?你知道我要的幸福是什麽吗?我要的幸福就是你,温平浩,你就是我的幸福啊!我要我们一起幸福……」
「不可能的,认识你是我这辈子最痛苦的一件事!」温平浩终於流下泪来。
我愣住,温平浩刚才那一句……说的是什麽?
「我真的很後悔认识你……像我们这种人,心死不抱任何希望,过一天算一天才是最快乐的……你知道吗?对死,我从来都不害怕,反正人总是要死的,今天死、明天死、十年後、八十年後……我真的不认为有什麽差别……直到我遇见你,对你有感觉以後……我真的很痛苦啊……我怕我有一天醒不来,怕有一天再也看不到你了……可是我能怎麽办?我不想死了,可是生命还在倒数计时……你不会懂那种痛苦的,你不会知道,我这辈子最後悔的事,就是认识你,陆永平,我恨你……」
「你明天什麽时候要走?」
「关你什麽事!」
「你不是说还当我是朋友吗?什麽时候,告诉我!」
「……下午两点的飞机。」
「好……明天下午两点以前,我会一直在家。你到底是爱我还是恨我,自己想清楚……然後,我希望你过来我这边一趟,亲口告诉我,你的答案……」
我从来不喜欢赌博,但是这一次,我别无选择。
温平浩会有怎样的决定,说真的,我不知道,只知道,我将会永远的得到他,或者永远的失去……
像是上天故意要跟我做对似的,我一踏出简餐店,灰蒙蒙的天空便开始降下雨丝。
我没有带伞,只能淋雨。
其实我还可以躲在骑楼下等雨停的,反正晚上没事。甚至,我明天也没事,我已经打算好要请一天的假了,就为了等温平浩的消息。但是,一向不怎麽忙、现在更有空閒的我却一秒钟也安静不下来。明知道不可能,却还是奢望:我只要一踏进家门,温平浩跟著就会按响门铃,然後我开门,我们拥抱,我们……
唉!
「年轻人,你也对现在的政治很无奈,是不是?」计程车司机突然问道。
「不是,」我看向窗外,「我没有在听车上的广播……我在想我自己的事。」
不知道为什麽,我最近搭公车的次数愈来愈少了。看著瘦了一圈的荷包,我原本想节省一点的,但……依我现在的状况,大概哪一站下车会搞不清楚吧!
想到曾有个同事看女朋友的照片看到发楞,结果被我恶意的在後脑杓拍上一掌……我不禁有些罪过。
「年轻人,不要怪我冒昧啦,我猜猜看,你在想你女朋友,对不对?」
「嗯。」我原本要摇头的,可是想想,他的意思其实没有错。
「哈,我就知道!」司机是个爽朗的汉子,随即扯开大嗓门道,「你不要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年轻的时候啊……倒追我的女孩子要排成一条长城哩!」
「喔。」我慵懒的应了一声。如果司机够历练的话,应该换个话题,或者闭嘴的,我实在对他过去的丰功伟绩没什麽兴趣。
但司机偏偏滔滔不绝:「那时候啊,每天都神气的不得了……要真有什麽不称心的,也就是小俩口的事摆不平而已……哈哈,年轻人都嘛这样,把两个人的世界看成全世界喔……我一看你要死不活的样子,就知道你是得心病啦!哈哈哈……」语气一转,突然间像是有了看破红尘的体悟,「其实喔,不是我在乱讲,很多人都嘛这麽说……爱情啊,不过是玩玩而已,没到手的总是最好的,到手以後,哈,跟破抹布差不多……你都不知道,我每天早上起来看到我婆的鬼样子,真的很後悔那时候浪费那麽多鲜花巧克力呐……所以爱情这种事喔,不要太认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