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以前怎样对待女儿?以後又可以为她做什麽?........他忽然想到种种问题，在宁静的病

房里，他默默坐了差不多半小时才起身离开，亚斌仍旧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呆滞凝视著地面

的他看上去非常疲累，世杰走过去坐下来，四周的空气恬静得让人发寒，只有滴答的雨声不

绝於耳，就连走廊的灯光也好像特别阴暗，世杰侧过头，瞄到亚斌裤管上濡湿了的一大片，

鞋头满是泥巴，除了自己，对方也同样折腾了一整夜。
亚斌不发一语，没有将他离开家里好几天的事拿出来责备他，一如往常淡然的态度，世杰心

里坐立难安，对方越是沉默，他越感煎熬，他宁可受指责，或者彼此对骂一场，怎样都比现

在好。这种自虐似的心态实在有够糟糕，明明不想道歉，却极度讨厌如此平静的结果。
世杰紧握双手，为什麽对方遇到什麽事都只是逆来顺受?为什麽可以不抱怨?他不明白，他真

的不明白。
「我想你也累了，我会继续留在这里，你回去休息吧!」亚斌丝毫没发现世杰不妥，轻声对他

说。
「.................」
「不用太担心，小彤明天应该会退烧的了。」
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世杰缓慢地迎视上他的眼睛。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吗?」
世杰唐突的一句话令亚斌愣住。
「小彤又不是你的女儿，你干吗如此著紧?你以为默不吭声就可以搏取其他人的好感吗?」
世杰只是疑惑，但说出来的语气依旧充满了苛责的感觉，他发现在亚斌面前，自己根本无法

表达出真正的感受。
亚斌流露出受伤的神情，双肩颓然夸下，微低下头的他目光虽然散涣，但说话的声音却沉隐

冷静。
「或许你觉得我在做表面功夫，但我是个不懂得细想什麽是对、什麽是错的人，很多时只是

想做就去做。」
『想做就去做』这句话忽然很熟悉，让世杰全身彷佛被电触了一下。
「因为这样，我经常伤害到别人，正如之前我知道揍了那个男人绝对会令你不高兴，但我还

是忍受不了他那番话，他的态度让我看不过眼，他给你钱的行为也让我看不过去。」
世杰胸口一阵骚动，纳闷地说:「我的事不用别人来管。」
亚斌微微点头。「嗯，我知道，我只是一个外人，根本不应该管你和小彤的事。」他满脸寂

寥。「但我真的很想继续待在这里，我想看见小彤笑.......」他稍微顿了会。「........也

想看见你开心。」
如果是之前，世杰铁定会起鸡皮疙瘩，但这时他没有，不知为何就是没有。
「随便你觉得我厚颜、无耻也好，什麽时候想揍我、骂我也好，反正我本来就是个笨拙又不

讨好的家伙。」
哪有人会这样贬自己?明知医院禁烟，世杰还是忍不住掏出烟包，掩饰情绪似的点起火，看著

阴暗环境里弥漫开来的烟圈，亚斌认真地低语:「来香港後，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无助，那时

候我每天都告诉自己，无论路有多难走总会有转睛的一天，或许你不相信，那些日子里支持

我的是你们。」
小彤乐天的性格还可以，世杰不明白他为什麽提到自己。
「你从来都不会介意别人怎样看自己，只要活得自由自在就好，不单外表帅气，而且充满自

信，和我可以说是完全不同，我经常想，除了外表，最起码这点能够做到像你这样。」
世杰无意识把弄著手上的打火机，眼睛没有看亚斌。
「但是，我希望你可以对小彤好些，毕竟做父母的本来就是小孩子的榜样，因为你们一起生

活，你做什麽她就做什麽，你的性格怎样她也会学，包括不好的行为，你有责任教导她什麽

是对是错。」
『因为我也在单亲家庭中长大，所以很明白』最後亚斌喃喃说。
世杰停下手上的动作。
自己是小彤的父亲，她可以倚靠的亦只有自己，她又不是顽皮难教的小孩，为什麽自己就是

无法爱她?如果自己再小个二十年、也处於童年的话，亦希望父母能够专注自己吧!
他抬头望看病房的方向，沉默半晌将只吸了少许的香烟捻熄，他开始觉得旁边这个男人外表

尽管迟钝，但心思或许比他还要细密。
20.
第二天天气好得彷佛昨晚没下过雨似的。世杰走进病房，已经醒来的女儿一看见他，便哭著

抱著他的腰不放。
「我很挂念爸爸啊!还以为爸爸不理我了。」
世杰轻揉女儿柔软的头发，松开她的手坐在床沿，看见满脸泪水的女儿，他不由得一阵心痛

。
「别哭。」
「斌哥哥说爸爸很生气，因为我不听话走出去，不过.......」女儿吸了一下鼻水，继续说:

「我很怕爸爸抛弃我不理，所以才出去找你。」
自己起初的确很生气，但错根本不在小彤，而是自己。
「算了，爸爸没有生气，只是担心罢了，不过你要答应爸爸，以後不能这样。」
细小的头颅连忙点头，世杰拥抱她，从那身躯而来的温暖令他放心，他知道，自己此後恐怕

是无法抛弃她了。
「小彤，你为什麽会坐在公园的石阶上?」
「我记得爸爸曾经和我在那里吃雪糕，你说公园新建的广场很漂亮，所以我就在那里等你。

」
世杰完全没有印象说过这番话，他愕然这种微不足道、早已忘记的事，女儿却牢牢记著，这

就是小孩子和大人不同的地方吗?
「傻瓜，即使爸爸说漂亮，也不一定去那里。」
女儿嘟起嘴巴，看著她，世杰无意间再问:
「你喜欢斌哥哥吗?」
「嗯，当然喜欢。」小彤想也没想便答。
「为什麽?」
「因为斌哥哥对我很好呀!」
这是个最简单，最容易理解不过的答案，但却是他从不会去想的事情，女儿凝视他困惑的脸

，小心翼翼地问:「爸爸以後不要打斌哥哥好不好?斌哥哥是好人，他对爸爸和小彤很好的。

」
年纪小小的女儿很少要求什麽，世杰叹口气，抚摸她的小手。
「既然是小彤的要求，爸爸会尝试。」
「真的?」
不算是一个有力的承诺，但已经足够让女儿欢欣起来，望向窗外翠绿的树叶，世杰心想往後

的日子或许会有改变，只是谁也不能确保什麽。
＊ ＊ ＊
小彤出院那天，亚斌因为要上班所以无法去接她，世杰拖著女儿从医院出来时，心想现在是

下午还有时间，於是带她去了附近的商场的儿童乐园。
可能是在病房憋了太久的关系，小彤玩得不亦乐乎，看著在波波池里和其他小朋友玩得非常

熟落的女儿，世杰忽然想到这种父女相聚的时光实在很久没试过，小孩子始终喜欢到外面玩

耍，只是他向来都少有这份閒情逸致带她出外，他不断想，自己此刻流露出来的父爱究竟能

维持多久?
回去时天色已经昏暗，归家的路上小彤一直抱著买回来的毛公仔不放，来到楼宇下，世杰抬

头看见住所的灯亮著，从窗里透出的橘黄灯光让人安心，门後是满溢饭香的客厅，知道有人

做好晚饭等自己回去，他竟然没由来感到满足。
虽然不想承认，但亚斌的厨艺的确不错，总比外头加了味精的食物来得好，世杰默默吃著久

末尝过的"住家"饭，没有开电视的客厅有点冷清，玩了一整个下午，饿极的小彤胃口非常好

，吃饭的时候亚斌话不多，只间中询问小彤在医院的生活。
「爸爸今天带我去儿童乐园玩耶!而且买了维尼熊公仔给我。」小彤喜孜孜说起这个，亚斌摸

了摸她的头发。
「是吗?那太好了，以後有维尼态陪小彤睡觉了。」
「嗯，而且小彤乐园又多了个朋友。」
「小彤乐园?」世杰对这个名字有点好奇。
「是她的房间。」亚斌轻声说。
「哦.....」的确，最近小彤的房间多了许多点缀的装饰物，应该是亚斌买给她的。
自己没有注意、甚少花心思去看的地方，其实遂少逐少地在改变，世杰扒起一口饭，抬头时

看见亚斌冲他一笑，他赶忙低下头装作没看见继续吃饭。
因为要陪客人外出，世杰今夜比平时还要晚回家，打开玄关的门时，他看了一下手表，刚好

是凌晨两点钟，客厅寂静一片，亚斌和小彤应该睡了。
他解开衬衫的钮扣，侧头揉搓酸痛的肩膀，九月的夜晚依旧闷热，他急不及待走到浴室洗澡

，出来时觉得有点渴，於是在冰箱里挑了罐饮料，自从亚斌来後，冰箱里经常充斥著各式各

样的食物，就连原有的啤酒也不及健康饮品多，他走出客厅，看见始作俑者正窝在沙发上睡

觉。
沙发属於三人座，根本不够容纳身材高大的他，脚必须屈曲或是搁在外面，世杰也试过睡沙

发，那怪怪的姿势实际不太好受，但因为没有房间、又没有被塾，所以对方也只能屈就睡在

沙发上，尽管睡姿有点奇怪，但世杰仍然睡得非常香甜。
是染过头发吗?他的发色和之前有点不同，世杰想起拿饮料时在厨房垃圾箱里看见的染发剂盒

子，这个男人也越来越懂得"修饰"自己的外表了，深棕色的短发还蛮适合他的。
世杰坐在沙发旁的地毯上，边喝边看熟睡中男人的侧脸，又不是第一次如此近看对方，但完

全没有觉得厌恶倒是头一次，他最初讨厌对方是因为那土气的外表、懦弱的性格，还是因为

对方是那个不负责任的老头再婚後的儿子?
他伸手摸向自己的脸颊和嘴唇，再看看沙发上的男人，不论否认过多少次，那天夜里和自己

上床的的确是这个人，自己居然会沈溺在那份快感中而达到高潮，想也不能相信。男人只要

起了性欲就能做爱，就好像自己和那些女客一样，即使无爱只要有性亦可以，然而那天晚上

对方所给予的除了快感外，还有其他人身上找不到的东西。
是什麽东西?是温柔、体恤抑或怜惜?
世杰笑笑，对自己脑海里竟然产生这些名词感到讶异。
21.
这天亚斌放工後，照常绕到附近的街市买菜，经过一间大型服装连锁店时，看见橱窗贴出招

聘的广告，月薪和待遇不错，只是上班时间比较长，他犹豫半晌，最後还是抄下面试日的地

点和时间。
他现在这份工作不是不好，相反还做得很顺利，和其他员工之间的感情也不错，但人工毕竟

不高，唯一的优点就是离居住的住所近，可以节省交通费用。
他必须存更多钱，然後找间房子搬出去。
街市後方有条小路，只要抄过去很快便能回家，看著周遭熟悉的环境，亚斌不禁寂寥起来，

不久後他便会告别这里，搬去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人毕竟是有感情的动物，对相处久了的

东西怎样都有著留恋，想起自己初到这里时什麽都不懂直至现在，当中彷佛过了很长的时间

，他苦笑了一下。
今天除了小彤，世杰也在家，不用上班的他应该在房里睡觉才对，然而亚斌却出奇地看见他

在打扫房子，亚斌什麽都没问，将食物拿到厨房，突然一张全新的蓝色被垫吸引了他的目光

。
「以後用它垫在地上睡觉吧!」世杰的声音在身後响起，亚斌诧异地转过头。
「给.....我的?」
世杰刻意不看他。
「我见它颜色不错，又刚好有折扣才买回来，反正你走了小彤也用得著。」
坦白说是买给他就好，干吗诸多藉口?世杰有点恨如此不乾脆的自己。
「谢谢你。」
亚斌说得诚恳，感觉他正看著自己，世杰侧过脸假装若无其事般继续工作，不过是一句道谢

的话，竟然让他窘迫得不敢直视对方。
那天晚上，亚斌很早便睡觉，躺在柔软、飘著淡淡清香的被垫上，他全身泛起温暖的感觉，

不管怎样翻来覆去，拉直身子，也不用怕碰撞到任何东西，更不必像之前那样委曲身体，比

起不用睡沙发，对方的好意更令他觉得开心。
※※z※※y※※z※※z※※
三天後亚斌去了面试，没想到不用一星期便收到正式聘用的通知，他知道消息後思量了许久

，犹豫著是否该辞去现在的工作。
其实答案很简单，当然是转换工作了，否则自己干吗去面试?但他亦很清楚，薪金尽管吸引，

但随著工作时间增加，相对地自己留在家里的时间便会减少，最起码不能照顾小彤。
他想了一整天，这明明关乎自己切身的利益，但考虑到的却不是自己，而是别人，他本来就

没有义务看顾那个家，但从头到尾却抱著义无反顾的心去做。有些事情真的很难解释清楚，

他喜欢他们，重视的程度或许已经超出自己想像的范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麽奇妙，

一旦喜欢了就不会计较付出。
晚上吃饭後，他将碗筷放进洗涤糟里清洗，换好衣服正要上班的世杰来到厨房。
「下午有间服装店打电话来，问你什麽时候可以上班，因为你不在家，所以我向他们要了电

话。」
「是吗?谢谢你。」
亚斌并未有太大的反应，只淡淡说。
「为什麽突然换另一份工作?」世杰继而问。
沉默一会，亚斌才开口:「因为想找份薪金比较高的工作。」
「...............」世杰没有忘记对方说过会尽快搬出去的话，搬出去後，便不用寄人篱下

，而且对方很难得找到份薪金比较高的工作，自己不也是希望他能够早点离开吗?为什麽心里

却没半点期待?
「我把电话抄在纸上，但忘记放在哪里了，待会回来後我再找找。」
「不用了。」亚斌毫不在乎地说。
「咦?!」
「我不打算去上班，所以不用找了。」
世杰更加不解。「为什麽?」
再一次沉默，亚斌扭开水龙头，潺潺的水声即时打破了静寂的空间。
「因为时间太长了，得工作至晚上十时。」他关掉水源，清洗起碗碟。
在世杰看来，对方是个比自己要勤力上好几倍的男人，绝不会因为这种原因而放弃一份工作

，更何况对方现在急需用钱............他想了一会，开始意识到真正的原因。
静默的背影、惋惜似的口气，所有事加起来使对方看上去极为失落，至少在他眼里是这样。
世杰没有离开，直直凝视亚斌的背影，莫名的怅然慢慢溢满心窝，就好像一种压力，迫使他

开口说些什麽。
「你其实........」然而说不到一半他便想退缩，亚斌转过来看著他，面对那双疑惑的眼神

，世杰顿觉自己已经逃不掉，只好硬著头皮说:「你其实不用顾虑我们，你要做什麽是你的自

由，也犯不著..........照顾小彤。」
亚斌没想到世杰会洞察出他的想法，无论他做什麽，对方向来都赖得理会，他不明白世杰为

何突然这样说，但他打从心底希望那是替他著想之故。
「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亚斌说得从容不迫，脸上浮现一丝和颜的笑意。「我的确

是因为小彤而放弃那份工作，但那是因为比起工作，我更在意她。」
「在意她?」
「或许你觉得无必要，然而对我来说，小彤就好像我的女儿。」
见世杰无言看著他，亚斌才惊觉自己似乎说错了什麽，於是慌忙澄清道:「别误会，我没有其

他意思，我是指我们的感情很好。」
世杰垂下视线，如果不说，其他人的确会以为亚斌才是小彤的父亲。
「你即使对她再好，总有天也得搬出去，那时候同样照顾不了她。」
亚斌表情僵硬下来，过了好一会才扯起难看的笑容说:「.......也对，我不可能永远照顾她

。」
他本来就要搬出去，自己也清楚得很，却下意识想将它遗忘，说是照顾小彤，其实是想藉此

继续留下吧!或许自己只是找个藉口，可以无需这麽快搬出去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