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惊梦(下)————南枳
南枳  发于:2009年08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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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要叫我!"郑老爷重重的打断了他:"我郑守城没有你这样的逆子,我郑家没有你这样不孝的子孙!这一次,若不是看在你还有几分良心一心侍奉你母亲身子好起来,我当日便是死也不让你跨过我的尸首走进我郑家的大门!"

  彗星垂首不语,他自然是明白父亲的失望与伤心,但若是当真如此痛恨自个儿,又何苦在这茫茫寒夜月下相候?

  "你走了,就莫要再回来......你就跟着那不知羞耻的戏子在人间鬼混,你们死后便是化作了灰,也不许再沾染我郑家半分门楣!"

  "他不是不知羞耻的戏子!"彗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突然大声叫喊了起来,话一出口,便连他自个儿也惊呆了,自小到大,他何曾顶撞过父亲一句?郑老爷也显是被他这脱口而出的话骇到,一时间也愣住了,彗星怔忡半晌,复又慢慢开口道:"他和我一样,也是有血有肉,有爹有娘的铁骨男儿,不过是世事弄人,他生生的被这红尘给污了......他一颗心,比那璞玉还要无瑕,你若真的瞧过他的那双亮着的眼,便知道何以为纯挚真诚......他当初是为了我们郑家,舍了自身的清白自由......后来又是为我,熬瞎了一双明亮光洁的眸子,我欠他的,生生世世都还不清......"

  "住口!"郑老爷越听越气,指着那堵算不得高的墙道:"滚!现下便给我滚!免得教我听你这些个狂妄之言,倒污了我这双耳朵!"

  "狂妄?"彗星笑了:"父亲眼中,世间的情爱便都是狂妄的,只因你从来不曾有过!你金榜题名,高中三甲,皇上御赐金婚良缘,你却连说声不的胆量都没有。你与母亲,相敬如宾廿年余,可却是如履薄冰的小心翼翼,不见半分寻常人家的欢笑嬉戏,即便你是四代单传子嗣薄弱,你却也不敢添补侧室偏房,因为你娶的是位公主,是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公主,是你只能供着求着,却不敢爱着疼着的金枝玉叶!"

  郑老爷被彗星这番大逆不道的话吓得浑身发抖,指着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没有体会过半分人间情爱,又怎能感知我的快活惬意?我们虽没有父母之约,没有媒妁之言,没有誓言礼成,却是心心相印心心相惜,却是真真切切将彼此放进心里的。便凭此,就比那世俗虚礼不知高贵多少倍。"彗星眉目爽朗,神色也愈发畅快起来,他上前几步,恭恭敬敬的跪了下来,郑重的磕了几个头,直身道:"父亲大人,我之前那二十五年,全因你而享尽了富贵荣华,而今,我愿拿这一切,去换我想要的卑贱相守,平淡相知,换取寻常人家的相濡以沫,还望您宽宏大量,只当没有我这个儿子,成全我......"话音落下,他便挺身而起,轻纵越墙,干爽利落的消失在那道墙后......

  郑老爷只是恍惚的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百里之外,君尽从昏沉的睡梦中缓缓醒来,身旁却没再听到彗星略带斥责的声音,一个嘶哑的声音带着笑意在耳边响起,直吓得他浑身的汗毛陡然乍起。

  

  第 80 章

  "现在知道害怕了?"那个声音带着几分沧桑,更有几分了然。"可你在那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倒头就睡时,却也没见着你怕了些什么。"

  听出声音来自一个带有善意的老者,君尽心头这方稍稍安定下来,他轻笑笑问道:"敢问......"

  "萍水相逢便是有缘,何须明白许多。"那个苍老的声音带着笑意慢慢向他靠近了,伸手将他从矮榻上轻轻扶起了:"你这昏睡的两天里,未曾进食,肚子饿了吧?这里是刚刚熬出的小米粥,你先喝上两碗。"

  君尽笑着接过了老者递来的碗,谢道:"想不到我落魄狼狈之时还受到贵人相助,大恩不言谢,我就不客气了。"他吃了一口,只觉得米粥嫩滑爽口,忍不住赞道:"好香甜的粥!三两口下肚,倒教我越发觉得饿了。不知我这一觉睡醒,人生二十余载是否也是南柯一梦。"

  老者笑了笑,又添了一碗粥给他:"人生如梦,梦如人生,施主,你是梦是醒,又有何妨?"

  君尽一愣,随即笑了:"原来是位高僧,在下失礼了。"

  "虚礼俗套乃是尘世俗物,施主乃是洒脱之人,何须拘泥于此?"

  君尽好奇道:"大师为何说我是洒脱之人?"

  老僧人轻轻笑笑:"隆冬腊月,天寒地冻,施主虽身行不便,却是独自孤身上路,餐风露宿,唯有布衣御寒,然面上却并无凄苦之色,行至何处,便栖在何处。试看天下之大,能像施主这般随意洒脱之人,当真不多。"

  君尽摇头苦笑:"我哪里是随意洒脱?只因这天下之大,却无我容身之处,无家之人走向何方,行至何处,又有何区别?"

  "天下无家,便可处处为家。"

  君尽闻言,愣了一愣,放了碗抚掌笑道:"大师说的妙级!天下无家,便可处处为家......"

  那老僧不知何时捉住了他的手腕,切了脉后点点头道:"这烧热总算是退下了一些,施主乃是有福之人,遇上这般雨雪天气饥寒交迫导致高热不退还能在两日内完复的,你是我碰到的第一个。"

  君尽惶了神,静默片刻后,小声道:"若非大师出手相救,我君尽这条小命便要断送在这京城的市井街头了......"

  "施主何出此言?若非施主求生心胜,我便是那华佗再世,也是奈何不得的。施主是聪明人,生生死死不过是一念之间,生亦何忧,死又何苦?"

  "大师教训的是。"君尽摸索着从床上起身便要行礼,奈何大病初愈的身子困乏酸软,倒还是那老僧人一把上前掺扶住了:"施主却还记着那些虚浮之物么?"

  "我所惦记的,并非是那些红尘俗物,只是这人世间,却总还有些教人恋恋不舍。我从来便是个急性子,不想要的瞧也不会去瞧,想要的便要握在手中,可是在这世上摸爬的久了,却也慢慢学会了放手,学会了逆来顺受......"

  "光阴万瞬,你我不过是沧海一粟,何来顺逆?千百年后,这小小屋棚内剩下的,唯脚下黄土而已,舍也好,得也好,还有谁记得?"

  君尽垂下了头,再不多言语。

  老僧人慢慢的朗声笑道:"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刚刚踱了两步,他好似又想起了什么,问道:"施主这双眼睛......"

  君尽笑着摇摇头:"三年前便废了。"

  "噢?"老僧又回身走至他身边,握住了他的手腕。

  彗星毫无头绪的在黎明前的街头游荡,他知道如此这般是难以找到君尽的,但却也别无他法,心底的高傲和愧疚使得他不肯去找政赫相帮,这些天来,扑家、文府、文家别苑乃至是戏班子都被他一一暗访过了,可是并未见着君尽的踪影。他心底暗自思忖,如果自个儿是君尽,现下又会躲在何处呢?

  天色渐渐亮起来了,街头上开始有人往来,他低了头加快步伐要找落脚之处,虽说他已离开京城三年余,但是却也丝毫不敢大意,若是在这街头被人认了出来,那么缠上身的,便不止是小小的麻烦了。

  风有紧了几分,彗星拉拉衣领匆匆前行,却不料在街头拐角一头撞上了一个老者,他又惊又愧,忙不迭的将人扶了起来:"对不住,实在对不住,风大天寒,我只顾着赶路却没......"说到这里,他已看清了老者的面容,不由的一愣,这不是......

  "原来是大师!"他话中带着几分惊奇,没有料到这么多年后,自己竟会与这隐世的高僧在京城内重逢,一面不停的行礼作揖,一面拉住了那僧人便要在一家茶社坐下浅叙。当年与这村野闲寺的老僧不过是短短几日的相处,言语更是简少,也不知为何,而今故人重逢,彗星心内却好似遇着了多年的知交一般。

  老僧打量了他许久,显是记不起眼前这个行色匆匆的中年男子自己何时何地见过。【ann77.xilubbs.com】


  彗星见他一时愣住,才想起而今自个儿衣衫落魄,面颊消瘦,青涩胡茬更是有段时日不曾大理,故而这僧人决不会将现下的自己与八九年前的那个翩翩富家贵公子相联系了。

  "大师还记得多年前那个到城西外一家小寺来为妻求医的年轻后生么?‘既有缘,这天下,又何来的大'?"他浅浅的笑了。

  经他这么一提醒,老僧人便依稀记起多年前自己在城西化缘行医时,确曾见过一位为新婚妻子来求医的贵公子,但是他却万万没有料到,不到十年间,这曾贵富一时的公子爷今日竟落魄如斯,活活比当年老了二十余年。

  二人进了一家刚刚开铺的茶社,浅聊了几番之后却又静默了下来。得知彗星而今正四处寻着一位失踪不久的故人,老僧人轻轻的笑了起来:"施主应该还记得,我当日曾说过,人脚下得这条路究竟走不走得,可全不由你啊!当初求医如此,而今寻人亦是如此,如若有缘,自会想见,如若无缘,求也难得。"

  彗星却毫不在意,笑笑道:"人生在世,有缘无缘哪能揭示从上天求来的?若真的如此,那么西天佛祖也要生生的被我们这些庸俗之人活活累死。只要用力去寻,总是能找到的。"

  老僧点头笑道:"一沙一世界,施主自有方圆,老僧恭祝施主早日功成。"

  彗星也起身恭送,笑言:"多谢大师吉言。"

  老僧出了茶社,到了附近的药铺抓了几味药便又慢慢回到了城边的小屋内:"君施主,今天要给你换几味药了。"

  

  第 81 章

  彗星待天色黑了下来,便退了客栈的房,独自在街头游荡,虽然他心内并无把握,但却异常坚信君尽必定没有离开京城。明知这般毫无目的的闲逛无非是大海捞针,可他却也被逼的别无他法,心内担忧着那眼盲心直的暴躁脾气,数数身上存余的盘缠,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也不知在钱用尽前能否将他找回。可即便是真的找回来了,无钱无势的二人又要怎生的活下去?

  路过一家小小的酒肆,彗星摸摸袋中的碎银,若依着那人的脾气,必是今日有酒今日醉的,一边摇头笑着,一边跨腿走了进去。

  天寒地冻,酒肆里的小二坐在靠近柜台的一张桌旁支着脑袋打瞌睡,就连有人走了进来也没有发觉。彗星见了,只是翘嘴笑笑,倒也丝毫不以为意,这些日子以来,粗茶冷饭已然成了习惯,即便而今无人鞍前马后的伺候着,却也渐渐习惯了在这凄风冷雨里艰难前行。他在最里头坐了下来,轻轻叩叩桌面,小二听闻响动方惊觉来了客人,忙拾掇着来到跟前:"客官,这大冷的天,先来二两暖暖身子?"

  彗星笑着点了点头,那小二又问:"店里刚刚卤出来的五香牛肉和香辣猪蹄,客官要不要来半斤下酒?"

  彗星不由得又掂量了袋中的银两,涨红了脸摇摇头,小二腆着的笑脸略紧涩几分,却也没多说什么,转身去里面打酒去了。

  一阵寒风夹着冬日里的冰雪呼啸而至,彗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抬头看去,原来是几个刚刚从店铺打了烊的年轻后生来店内喝酒驱寒,彗星低头垂脸,微微侧过了身。

  "有天,听人说前两日张婶子又替你说了门亲事啊!"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子笑着打趣起同伴来:"你小子今年可是桃花不断啊!唉,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成亲,也让兄弟们好好闹上一场。"

  一个面色嫩白的男子有几分窘迫的笑了,推了那黝黑男子一把:"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成亲便是要为了给你们闹的么?"

  年轻人嘻嘻哈哈笑成一片,谁也没有注意到坐在店内最里的落魄男子。

  "有天哥,说起来,你也是该成亲了,一直这么拖着,总不是件事啊。即便是咱们老板不说什么,老板娘也不催催你这个唯一的兄弟么?你这么大把岁月的耗着倒也耽误不着什么,只是可惜了有顺妹子也不敢出阁。"

  "原来他小子惦记的是有顺啊!"一群人笑着起哄,倒将那黑小子逼出个大红脸来。

  "我也不是要拖着,我是要等着大哥回来,父亲走得早,正所谓长兄为父,这婚姻大事,又岂能任由我独自做主?"

  "哪里是你独自做主?即便是等了你大哥回来,还不是要听你姐夫一句话?"

  有天却只是笑,也不再多言。小二端上了酒菜,一群人就热热闹闹的喝起酒来,其中一人似有若无的在不经意间回头望了一眼,彗星心中大骇,将头垂得更低。

  君尽手中握着一张药方在街头上小心前行,这些天来,在老僧的针灸术下,他身上拉下的旧疾皆已慢慢治愈,便连前几日他腿上在雪地里冻烂的腿肌也已刮去开始渐渐长出了新肉,一双眼睛虽然尚未治好,却也大有希望。那言语古怪的老僧时常为邻里应诊把脉,身子已然好了许多的他断不肯闲着无所事事,便帮着跑腿抓药。

  路过一家小小的酒肆,里面传来几个少年人喝酒打闹的嬉戏之声,他不由得停了停脚步,想及十年前,自己也曾如此这般恣情纵意的挥洒方遒,那时年少无知,却也好奇冲动,口口声声的打抱不平,抬头点地的称兄道弟,现下想想,那前尘往事竟好似恍如隔世一般。

  笑着轻轻摇了摇头,他继续慢慢向西面的那家药铺走去,忽然隐隐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不由又顿下了脚步。

  "我也不求个什么,只是想等着大哥回来,我们兄弟团圆了好生过个日子,而今手头虽算不得宽富,但养活我们兄弟一家,总还是够的。"有天喝了一口酒,笑着说道:"只是现下,却不知道他人在哪里,姐夫说他还在静养治病,也不准我们去打搅他。"

  坐在里面的彗星怔了一怔,因为自己的缘故,政赫对他们二人的行踪是一直不曾外露半分的,送进山中的衣物饭食,都是经由自始跟着他的念棋带来的,如今君尽偷偷离开,自己又被母亲带回京城内。想必每半个月送一次钱物的念棋已然发觉那山间草棚内早已人去楼空,可是为何政赫却没有将此事告诉有天?莫不是君尽眼下正躲在他那里,故而刻意藏着他,不教何人知晓?

  一念及此,彗星不由得怒火中烧,但碍于有天正在外间的桌上,倒也不敢冒然发作,待的静下来慢慢思量,又觉得不大可能。毕竟自己也曾在文府内潜伏了三日三夜,如若政赫真的将君尽藏在府中,他绝不可能半分未察才是。细细想来,怕是政赫也不敢将此事做大,必是在暗中查找,承蒙当日他将自己掩藏起来,如今自己离家脱逃,是否也该去瞧瞧他教他放心自己?

  门外的君尽愣了半晌,原来政赫哥不曾将自己的行踪透露给弟弟,想必是要顾着那个诈死逃官的彗星之故。心里有一处酸酸涩涩的,多年未见,也不知有天今日又是怎般的模样。他怔忡一番,心内却是波澜起伏不定,只想冲进去便与兄弟相认,但终还是抬起了脚,缓缓向前走去,眼中迷蒙了一层氤氲水汽,捏紧了手中的药方,他匆匆赶向前方的药铺。

  热闹的酒肆内,谁也没有去瞧那角落里深深埋头的落魄男子神情憔悴,更加不曾有人注意到门外曾有一个步履缓慢的盲人曾在此短短停留。隆冬腊月里,寒风紧催着一片大雪,大剌剌的落了下来......

  

  第 82 章

  不知又是多少个日夜过去,彗星的最后一张银票也被拿去清了客栈的账,连个包袱行李也没有,他裹紧了身上的外袍,便孤身走出了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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