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于明和吕森初次见面时，于明只有十天。
小小的于明躺在医院的婴儿床上，旁边紧挨着刚刚出生不到一天的吕森。于明的小脑袋撇过来，看了吕森一眼，偏偏被玻璃窗外的妈妈看到。用他妈妈的话说，于明是狠狠的剜了吕森一眼。看得他妈妈心惊肉跳，心想这孩子怎么这么狠呢，才几天的人，就有这么凶的眼神了。
于明渐渐长大了，有一次妈妈曾开玩笑般的说出了这件事，他当然不信，一个几天大的小屁孩能有什么凶狠的眼神呢！
两个孩子就这么认识了。
于明的妈妈和吕森的妈妈都是随军家属，两家都住在大院的平房里，吕森家住前一排，于明家住后一排。那个时候院里本来是有托儿所的，但两个孩子都没有去。
于明因为是家里的独子，妈妈身体又不太好，在于明之前流了好几胎，千辛万苦得生下他，又是个男孩儿，自然宝贝的不得了，当然舍不得送。吕森的情况恰恰相反，他是家里的老三，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和那个年代大多数的妇女不一样，吕森的妈妈一心想生个丫头，老话说，闺女是妈的贴心小棉袄嘛！儿子有一个就够了，可老天偏不遂人愿，一连三个竟然都是秃小子，生得吕森妈妈心灰意懒。家里孩子多自然困难，当然也就舍不得把孩子送到幼儿园。不过这个舍不得可不是因为孩子，而是因为钱。
两家住得很近，两个孩子年纪又相仿，没事的时候吕森总是去找于明玩。吕森这孩子生得漂亮，圆圆的小脸白皙粉嫩，水汪汪湿润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挺翘的小鼻子，红嘟嘟的小嘴，好似洋娃娃一样。于明的妈妈喜欢吕森，他一来就拿出于明的零食塞给他，吕森于是更喜欢到于明家里去玩。
虽然两人都还小，但性格却已显出截然不同来。于明勇敢骄傲，吕森温和而无主见，又加上总是吃于明的零食，所以两个人在一起玩的时候总是处于下风。于明若是扮警察，那吕森就是小偷；于明若是解放军，那吕森就是狗特务；于明若是游击队长，吕森就是贼土匪。每次玩到最后都是于明手拿一把小木枪，把吕森给就地正法了。谁让他们还小，也想不出什么太多惩罚坏人的招数来。
有一天两个人玩着玩着，于明忽然厌了，手里拿着小木枪，翻来覆去的不肯瞄准。吕森已经摆好了姿势，等着那致命一击呢，见于明不开枪，就有些不耐烦地问："你怎么还不打啊，再不打我可回家了。"
于明把枪扔在地上说："不玩了，每天都这么玩，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吕森就巴嗒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于明说："那咱们换个样玩吧？"
"那换什么样呢？"于明挠着头反问。
"我不知道啊！"吕森看着于明，答得理直气壮。一直都是你都主意的嘛，我哪知道该换什么样！吕森在心中暗自嘀咕着。
于明看着吕森圆乎乎的小胖脸，心中一动，不知怎的就想起他们院儿的看门狗下的那窝小狗崽来，于是说："那，那咱们玩骑大马吧。"他本来想说骑小狗的，又怕这么说吕森不干，临到嘴边就改了称呼，这小孩儿的鬼心眼多着呢。
吕森听到有新鲜玩艺，自然高兴，一脸的兴奋："好啊！怎么玩？"
于明心中得意的笑了笑，脸上却不动声色："你先趴下。"
吕森想也没想就四肢着地的贴在了地上。
"不对，不对。"于明拉着他的手说："手和腿要支在地上。"
吕森有点不好意思，连忙爬起来支好了身子，扭着脖子扬起脸快活地问站在自己身侧的于明："然后呢？"
于明一本正经地说："你把头转过去。"
吕森听话的转过头："然后呢？"
"然后就这样。"于明说着就跨上了吕森的腰，两只小手抓住吕森的衣后领，正想说："得，驾！"呢，没想到吕森已经被他压得一下子摔在了地上，
连累得于明也从他身上摔了下来。
于明一个咕噜爬起来，吕森已经惊天动地的哭了起来。于明连忙拉他起来，才发现吕森的下巴磕破了，划了好大的一道口子，血汩汩的涌出，滴在他的衣服前襟上，已是血红的一片。
于明慌了神，用小脏手去捂他的下巴，吕森似被电到一样的挣扎起来。于明连忙放下手，想起自己被磕着碰着的时候妈妈就是用嘴亲一亲伤口，说："痛痛飞走了。"于是也效仿着母亲的样子凑过嘴去，看了一样吕森血淋淋的下巴，略一犹豫，把嘴向上挪了挪，亲上了吕森的唇。他的唇清凉柔软，好象冬日里吃的冻柿子。于明把唇挪开，笑眯眯地说："好了，痛痛飞走了。"
吕森完全是一付吓傻了的样子，正在这时，于明的妈妈回来了，见到这付情景，慌里慌张的带了吕森去医院，缝了三针，还买了一大堆饼干，罐头糖果的送他回了家。
于明的妈妈一脸愧疚的向吕森的父母道歉，吕森的妈妈倒是不大在意，她还是家村带孩子的方法，孩子嘛，哪有不磕不碰的。一个男孩子，破不破相的倒也无所谓。而且，最关键的一点，这时候，于明的爸爸已经是营级干部了，而吕森的父亲还只是个连队指导员，吕森妈妈的私心里，
还指望着于明爸爸提携自己男人呢。
破了相的吕森倒是不记恨于明，乐颠颠的又去找于明玩。
于明用小手按了按吕森下巴上的纱布问："疼不疼？"
吕森向后退了退，"别动，疼着呢！"
于明叉着两只小手，呆呆着望着吕森，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谦意。
吕森说："你再亲我一下吧，亲一下就不疼了。"
于明就跑过来亲了吕森一下："你妈妈不亲你吗？"
吕森摇摇头，小脸上闪过一丝黯然。
于明就得意洋洋地又说："我妈妈每天都亲我呢！"
吕森蔫蔫的垂下头，不说话了。
见吕森这样，于明有点后悔，不应该向吕森显摆，于是拉着吕森的手说："那我天天亲你吧。"说着在吕森圆滚滚的小脸上又亲了一口，想了想又说："你可别对别人说啊！"
从此以后，两个孩子就有了自己的小秘密，有了小秘密的于明和吕森就更好了。两个孩子的亲密友谊一直维持到吕森的妹妹吕叶降生。
终于如愿以偿的吕森妈妈兴奋之余，发现了一个问题。以现在他们家的经济条件无法养活四个孩子，于是便和吕森的爸爸商量着送一个孩子到乡下去，吕森不幸被选中了。本来嘛，十根指头伸出来还不一边长呢，当家长的当然也有偏有向了。吕森的父母翻来覆去的想，老大一定是不能送的，这可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啊！老二也不行，这小子机灵着呢，而且也该上学了，那就送老三吧。吕森虽然长得漂亮，可他们一家人偏偏都长的漂亮，吕森比起他两个哥哥，还要差一截子呢，更何况他又破了相，胆子小，性子又软，年纪也小，不大懂事。于是，有一天，吕森突然跑来对于明说，他妈妈要带他回老家玩，说他老家可好玩了，他家有一棵大枣树，结的枣这么大，说着举起了自己的小拳头，挥舞着向于明炫耀，听得于明两眼放光。晚上回到家，缠着妈妈也要回老家玩。妈妈轻抚着儿子的小脑袋，长长的叹了口气，"傻孩子，真是个傻孩子。"
吕森的妹妹满月了，长得比她三个哥哥还要漂亮。一天于明跟吕森说要去看看小妹妹，吕森答应了。两个孩子手拉手的往家里跑。吕森家里来了客人，是一个脸上爬满了皱纹的老头，吕森的妈妈让吕森叫他二叔。吕森怯怯的叫了一声，二叔伸出黑乎乎的大手一把抓过吕森搂在怀里，摩挲着吕森的脑袋，吕森被吓得哇的一声哭出来。于明就很英勇的冲过去，从二叔手中拉过吕森。大人们哄的全笑了，于明充满敌意的看了一眼二叔，觉得这个长得尖嘴猴腮的老头很象"坐山雕"，心中就越发断定二叔不是好人。
当天晚上，吕森就跟"坐山雕"二叔走了。
2
第二天早上，于明的妈妈告诉于明，吕森已经回老家了，还说走之前吕森还来了家里一趟，可惜于明睡的沉，怎么也弄不醒，失望之余吕森就一本正经的对于明妈妈说，等他回来一定给于明带大红枣。说到这，妈妈忽然"扑哧"笑了一声，
"吕森这孩子真有意思，还趴在你脸上亲了一口呢。"那天的早饭是馒头和煎鸡蛋，是于明最爱吃的，可于明一口都没吃，因为他听完他妈妈说的话以后就"哇"的一声哭了。妈妈连忙抱起了儿子，哄了好久，终于于明不哭了，而桌上的馒头早已凉了。
从那以后，于明就天天盼着吕森回来，他是个有心眼的小孩，从来没有向爸爸妈妈提起过。
终于有一天，他妈妈带他去商店买东西，于明突然发现柜台里面摆着枣，他一下子快活起来，指着那红彤彤的枣说："妈妈，枣，枣！"
妈妈错会了儿子的意思，："好，妈妈给你买。"
于明拉着妈妈的手："我不要，吕森说了，他从老家给我带回来，他们家的枣有这么大呢！"说着他向妈妈挥舞着小拳头比划着。倒底是小孩子，终忍不住，问妈妈："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妈妈愣住了，没有想到于明还能记得吕森，毕竟吕森已经走了大半年了，而于明又从没提起过他，望着儿子有些可怜巴巴的眼睛，妈妈只好骗他
"要到明年结枣的时候，他在老家还没有玩够呢！"
于明不再说话，垂下了小脑袋。
没过多久，于明就搬家了，临行前特意跑到吕森家。吕森的妹妹已经快一岁了，吕森的妈妈宝贝似的抱在怀里。于明本来要说等吕森回来后要他记得找自己去玩，但看见吕森妈妈一口一口亲着小妹妹，眼前就闪过了吕森那张黯然的小脸，心中不知怎么就对吕森妈妈和小妹妹闪过一丝恨意，什么都没说就跑回了家。
之后于明又搬了几次家，因为是随军家属，于明家总是跟着于明爸爸一个城市一个城市的迁徙着，渐渐的和吕森家断了联系。
于明上小学四年级时，他们搬到了北京，这一次他们终于定居下来再也没有搬过。
于明是个聪明孩子，小的时候被母亲宠得厉害，因为父亲又是不大不小的官，渐渐变得骄横跋扈，等父亲发现时，于明已经变成了一个顽劣的孩子。情急之下，爸爸也没什么好的教子招术，只会按下来一顿暴打。于明性子里的刚烈就渐渐显了出来，无论父亲巴掌、皮带还是棍子怎么招呼，他就是不认错。打到最后，打得父亲的手都软了，只得仰天长叹："唉！孽子，孽子啊！"
刚刚到北京时，于明过的并不好。跟着父亲东奔西跑的，他学了一口南腔北调，在学校里难免受人欺负。好在于明聪明，没过半年就把口音扳了过来，只有一点扳不过来，就是爱打架。他很快的和班里的坏孩子混在了一起，拉帮结伙的，他的小学以至整个初中就在轰轰烈烈的打架斗殴中度过。
于明升高中了，这一次父亲痛下决心，要把他送到密云二中去上学。密云二中是当时的好学校，出了名的管教严格。开始于明死活不去，爷俩僵持不下。那时候于明已经长到一米七了，比他爸爸还高，而他父亲对这个块头已经超过了自己的儿子一点办法也没有，打是不行了，说又不肯听，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于明的妈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对了，老吕不是就在密云吗？他们家老三回来了吧？"
于明父亲不明就里的答："是啊，说是也在密云二中上学，那孩子的腿好象有点什么毛病。"
于明妈妈接过话来："老吕他们两口子真狠心，把那么小的孩子送到老家，一去就是十几年。要不是他弟弟没了，他弟妹改嫁，那孩子八成要在农村呆一辈子了。"说到这儿，她闲闲的转过头对着儿子："小明，你还记得吕森吗？你们小的时候可好了，他也要在密云上高中，好象也是二中。"
于明看了妈妈一眼，不屑的说："谁是吕森啊，我早忘了。"说完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
于明躺在床上，吕森那张圆乎乎的小脸在他眼前飘过，他有点喜欢密云了。
3
于明妈妈坚持自己送儿子去上学，虽然密云离家并不很远，但比竟这是于明第一次离开家，而且要住校，一个星期只能回来一次。于明妈妈很有些舍不得。
学校的宿舍很简陋，平房，没有暖气，里面摆着四张床，中间是一个炉子，给儿子铺好床以后，吕森的妈妈风风火赶来了。进门冲着于明妈妈就是一声大叫："小娟。"于明妈妈骇得一愣，吕森妈妈已经拉着于明妈妈的手诉起离别之苦来。
她的热情让原本对她有点小意见的于明妈妈很感动，一来一往的两个人聊起家常来。
于明看着母亲和吕森妈妈海阔天空的聊着天，心中就有些不耐烦，对母亲说："妈，我出去走走。"
吕森妈妈一摆手："你看我，都高兴糊涂了，我是特地来接你们去我家吃饭的，快走，快走，菜都凉了。"说着她拉着于明妈妈的手，另一只手就去捉于明的手。
于明向后闪了闪，吕森妈妈就笑了："你看这孩子，还害羞呢！"
于明妈妈知道，于明这是不高兴了，本来嘛，十五六岁的孩子，正叛逆着呢，更何况于明又是棍棒下面打过来的孩子，性子就更倔了。于是她询问的看着儿子，"小明，一块去吃饭吗？"
于明还没开口，吕森妈妈已抢过话头："去，怎么能不去呢！我家小森还在家等着你呢，他听说小明要来密云，高兴的不得了，刚刚在家一个劲的催我，说是可想小明了。"说着不由分说的拉着于明和他妈妈的手向外走。于明竟然很顺从的跟着走了出去。
于明妈妈心中很惊诧，继而变成了欣慰，这孩子，还真是长大了，懂事了。她可不知道，儿子心中这时正翻江倒海呢。
吕森他回来了，他还记得我，记得我干嘛不一块来，这个傻小子！心里想着，于明脸上不禁荡起了淡淡的笑容，步伐也不觉加快了。
吕森妈妈笑着："看，小明还真想我家小森呢，走得这么急，慢一点，阿姨年纪大了，腿脚可比不上你们了。"
于明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一凛，想，我真的这么想见他吗？不过是个小时候的玩伴罢了，我为什么会这么高兴呢？心里面总觉得有什么有对劲，影影绰绰的，又想不大明白，步子倒是慢了下来。
三个人走到一个小院前停了步，吕森妈妈推开了院门，这是一个收拾得很齐整的小院子，红砖瓦房，房前种着豆角，丝瓜，很有点田园风情，
吕森妈妈已经性急的向里面叫着："老吕，小森，快出来啊，看是谁来了！"
于明抬头，望着大门，心砰砰的不停的跳着。
门开了，一个高大的人影闪过，于明心一紧，已经看清了，是吕森的爸爸。和自己的父亲一样，他已是一个中年人了，头发鬓角也花白了。在他身后，又有人走出来，是个挺拔俊朗的年青人。于明扬起脸，阳光刺得他的眼睛眯起来，这是个漂亮得有些过份的男孩子，比于明高了一大截。
"这小子长得还真高！"于明在心中嘀咕着。
男孩儿看于明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笑了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你是小明吧？"
于明傻愣愣的点点头，脸竟慢慢的红了，垂下了头。
吕森妈妈说："哎，小林，你怎么出来了，小森呢？"
男孩笑了笑说："水开了，他正灌水呢。"
于明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这个男孩是吕森的二哥吕林，心里不由松了一口气，也不知怎么的，于明不大喜欢吕林会长成一个漂亮男孩，仿佛他太漂亮了，两个人的交情反而会浅了似的。
进了屋，桌子上面已经满满的摆好了菜，吕森的父母，大哥吕木，二哥吕林，妹妹吕叶连同于明和妈妈落了坐，可吕森还是没有露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