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惊梦(下)————南枳
南枳  发于:2009年08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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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我只想到了自个儿,却没想过他走到这一步又要费尽多少心机。抛家弃官,舍去的绝非仅仅只是荣华富贵,连亲生父母都不要了,也不知要怎样狠下心肠......当初爹走的时候,我只恨不得一颗心都要生生的被撕裂开来,死别尚且如此,更何况他咬下牙狠心选了生离?"

  东万心内不由得有几分惊叹,君尽自小到大,都是个倔直的性子,何曾似这般的替他人忧虑过这么许多?即便是以往为了彗星瞒住自个儿的病,也不过是照着自己心中的念想去做,不曾顾虑过他人之思,而今能主动设身处地的想到彗星的境遇,当真是难得。

  "若是他记恨我,也是该的......他若是真的回了头,我也无话可说。"

  "回头?"东万疑道:"事到如今,要怎生的回头?这些日子里,我见政赫时常派人来家里请安便知道是你们出了状况,却没想到是被人发觉了他的行踪。你且想想,他当初是诈死逃官,欺瞒的可是天子,此乃何等的罪名?即便是公主驸马将他偷偷藏在府内,也只能是做个永世见不得光的活死人,少不得更名异姓,还要时时提防着被人识破。这两年京中世事多变,自那年太子被废,太子一党境遇凄凉,太子太傅若不是因着自身是驸马爷,只怕也要遭殃。如若他家再被人捉到这样的把柄,只怕是公主出面也难保周全......"

  君尽向来是不懂这些朝中倾轧的,他只道彗星家中位高权重,即便是郑父辞了官,那也是堂堂的驸马,圣上的妹婿,却从来不知道权势之中,还有这么许多的曲折事故。听了东万的话,他心内越发的愧疚,只觉得当日的一时之勇,将彗星推入了两难的不复之境。

  夜里,躺在床上,思及二人相识相知的这十几年来,不由得辗转难眠。想想当初公主的苦苦哀求,想想彗星那时的暴怒难息,再想想东万方才的一席话,只觉得脑子里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思来想去,竟是越发的懵懂。但终还是昨日里那老僧的话自耳畔响起点醒了他,人生如梦,这般浑浑噩噩的计较着得失,可不就是执著于困梦之中了么。

  "不论他怎生的想,我只顺着心意便是了,人生在世,哪里顾得了那么许多?真要锱铢必较的算计这些,倒不是我朴忠载的性子了。"他一面想着,一面阖上了眼。"我心中有他,他心中有我,如此这般,已然足够了,还奢求些什么呢,若是他肯,我自是会伴着他浪荡天涯的。"想着想着,满脑子便都只剩了彗星,早将方才对朴氏和有天有顺的愧疚之心忘却在脑后了。

  

  第 85 章

  "一早就听说你回来了,但是年前家里事多脱不开身,就只能到了现在才来看看。"政赫看着诗妍哄着刚睡下的孩子进了里屋,扭过头来冲君尽轻轻笑了笑,眉眼间,是遮不住的疲惫和辛劳,朴氏瞧着心疼,端来一碗文火炖了一日的高参鸡汤要他喝。

  君尽也从他微微有几分暗哑的声音中听出了他的疲乏,淡淡的笑着道:"哥说的是什么话?一家人何须讲这些个客套,倒显得生分了。"

  政赫接过朴氏递来的汤,低头喝了一口,慢慢道:"是啊,一家人,倒生分了......"淡淡的话语间,有一份孤苦沧桑在静静惆怅,将那新年里的热气缓缓充盈。

  君尽闻言沉默了半晌,他没忘自己还欠着政赫一番深情厚意,没忘政赫为了自己和彗星默默所做一切。

  想当初年少轻狂时,君尽那般恣意纵情,王孙公子达官贵人都是不放在眼里的,可心中对政赫却是敬重有加,政赫于他,亦师亦友,如父似兄,乃是他尘世间最厚重温暖的依赖。政赫无欲无求的给以了他所能给的一切,君尽对这涌泉之恩,却连滴水相报都无以为继。这三年来,自己与彗星能在山中享尽安稳生活,全仗政赫倾力庇佑,山人不知世事艰难,政赫所抗重担,绝非他人可意料。

  "对了,还有一件要事要和你商量。"政赫放下了汤碗打破室内令人尴尬的静默。"有天有顺年岁也都不小了,也该给他们置办置办,你的意思如何?"

  有顺正在旁收拾着,听了这话登时红了脸,端着碗筷快步走了出去,政赫笑着看她离去的背影,打趣道:"大姑娘害臊了。"

  一旁的朴氏却咳了一声,慢慢道:"长幼有序,忠载是长子,怎么能让弟弟妹妹走在前面?他姐夫,你也真糊涂了。"

  "哦?呵呵。"政赫轻笑两声,看着朴氏点头。"娘说的是,我大意了。忠载,你的意思呢?"

  君尽低了头,痴痴的想着前尘往事,竟将二人的话丝毫没有听进耳里去。

  "忠载?忠载?"政赫发觉到他的失神,不由提高了嗓门。君尽一惊,抬起头来忙笑着应话:"是,是。"

  "嗯,这才是长子该说的话。"朴氏铺满皱纹的脸上绽开了笑容,不住的点头。"前两天,我还跟人打听了,隔壁街上金员外家有个庶出的二女儿,今年十七了,八字好,人的模样也是不错的,虽说是庶出,但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忠载,你看可好?"

  "一切依娘的意思就是,有天这孩子懂事能干,自然是不会辜负了人家姑娘的。"君尽浅浅的笑,掩饰着方才的失礼。

  "忠载,娘现在说的,是你的亲事,不是有天的。"政赫笑着提醒道。"娘,我看天色也晚了,估计他也是累了,还是先歇息了等明日再说吧。"

  朴氏还想再说,可是政赫刚落的话音却又响了起来:"我今日身子也乏的厉害,懒得往回赶了。我平日里在家总是忙个不停,少不得冷落了诗妍委屈了她,她必是有一肚子的体己话要跟您说的,您也就可怜可怜女儿好生陪陪她,今晚就让我跟忠载挤一挤吧。"

  "你这孩子又说的是哪家话?男人在外辛苦都是为了赚钱养家,女人可不就是该安生待在家里养儿育女。"朴氏笑着啐他。"不过时辰不早了,你也快去歇着吧。有顺!"她高声唤着躲在里屋的有顺。"快去给你姐夫大哥铺床!"

  有顺在里屋高声应了,政赫便起身掺着君尽向里屋走,朴氏盯着二人,突然长长的叹了口气。

  君尽听到朴氏的叹息,不由得停住了脚愣了下来,政赫却仿佛没听见一般拉着他的手只向屋内走,君尽被他连拉带送的进了房,却手足无措的站在床沿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还不困么?"政赫一面笑着一面除了身上的罩衫褂子,径自上床躺了下来。"我倒是真的乏了,这些日子在家,真真是连个安生觉都睡不上。"

  "哦。"君尽愣愣的应了,小心翼翼的坐了下来慢慢的扭过头。"哥,这些年......"

  "你说给有天找个什么样的媳妇好?"政赫突然转过了身来,接着外面不亮的月光,望着君尽带着几分呆气的脸,不由的笑了。"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跟小时候一样的傻气呢?"他看着看着,笑容挂在脸上便渐渐的凝住了,慢慢的伸出手去,却只能停在那张俊脸前的不远处。"眼还跟小时候一样也不见长大,那时脸上还胖乎乎的,笑起来的时候就衬显你一双小眼都眯成两条缝了。这鼻子倒是比当年英挺了,当初还只是软软的一坨肉,现在可是又直又高的,真恨不得让人一拳给你砸下去了。"

  "哥......"君尽傻呵呵的乐了起来,倒忘了方才要向政赫道谢的言语。"你又说胡话。"

  政赫眼里渐渐弥漫起一层薄雾,隔着半寸轻轻的摩挲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口中呢喃着:"是,又说胡话,说起胡话来了......"

  君尽笑着转过了头,除了身上的褂子也躺了下来。"哥,有天在铺子里,学得好么?"

  "好,学得又快又好,师傅常常夸他眼明手快。"

  "有天自小就聪明,只是可惜我没本事送他从小念上书,不然便是送去考状元也不成问题!"君尽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不吝的夸赞起有天来。

  政赫看着他的笑脸,什么话也说不出口来。

  "将来他娶了亲,朴家后继有人,我也就可以放心了。"

  "放心的逃走么?"政赫小声的问。

  君尽被他的话哽住了,沉默半晌,终小心道:"我并非成心要逃......"

  "但你也不会留下。"政赫的声音又低又沉。"这几个月里,我派人四处打探寻找,可是却连你们的半分消息也没得着。不能光明正大的张贴告示,我只能着人在暗处打探,你回到京城这么久了,却始终不肯露面,便连报声平安都不肯......"

  

  第 86 章

  "害怕了?吓吓你就当真了,还跟以前一样的傻!"看着君尽的眼中渐渐含泪,政赫出乎意料的重重的拍了他的脑袋。"其实你是死是活我才懒得管,若不是想着你还欠有天有顺一个交代,我找都不愿找。是有天口口声声说等你回来了再成亲,我们劝他都是没用的,你这次呀,要好好的把这倔小子的事给痛痛快快的办了!顺带着给有顺的一块准备了,也免得你姐姐老是操心着。"

  君尽皱着眉慢慢将眼中的泪收了回去,笑着撅起嘴道:"哥又拿我寻乐子......"

  看他那孩童般撒娇的乖张模样,政赫眼中的泪再忍不住,顺着面颊汩汩而出,落在尚有几分寒气的枕上,这样粉妆玉琢一般的人儿,这样心纯良善的人儿,心中装着的,从来都不是自己......

  "哥......"君尽抿了抿嘴:"大恩不言谢,我说什么做什么都还不清你对我们的恩情,我......"

  "兄弟俩哪里来的谢?你真是把我当外人了!"政赫强扮着硬朗,泪却涌得更凶,转身翻了过去。"我还真是乏了,不跟你多说了。"

  君尽只得收口了,屋子里顿时静悄悄的,政赫瞪大了眼,泪水簌簌而落,淌至嘴边,又咸又涩......

  君尽静静的听着,政赫的气息渐渐平稳了,想必是真的睡了,便也闭上了眼睛,想着那个不知在驸马府做着什么的人,慢慢的睡着了。

  政赫轻轻的转过了身,接着窗外几近没有的月光,慢慢的伸出手,这里是他的眉,眉心有颗淡淡的痣,君尽少时是不大喜欢这颗痣的,他总嫌这痣衬显的他太娘气,可是政赫却喜欢,小小的痣带着一丝淡淡的柔和,让人只想把他抱在怀里当做孩子一般的疼着。眉头轻轻蹙起,是做梦了么?轻轻皱着的眉让人微微的心疼,小的时候,他从来不会皱眉,不高兴了,他会生气发脾气,会吵会打会使小性子,可是现在,他安静了许多,眉头也常常这般在不经意间轻蹙,怒气只在眉尖悄悄倾泻,却不再诉诸口头拳脚。这里是他的眼,他的眼睛总好似一潭泓水,深深的,又幽幽的,有着孩子的纯真,还带着世俗难染的超然,可是这样的一双眼睛,竟遭了天妒,活生生的便瞧不见了。他的眸子总是亮晶晶的,走进了便可瞧见人的倒影,政赫最喜欢看到他眼中自己的那个影,只恨不得此生此世,他的眼里都只有着自个儿的影,可是而今,他的眼里不再清亮,眼中的那个影,也是模模糊糊的不再清晰了。这里是他的鼻,高高的鼻梁挺直挺直的,教人见了好不羡慕,他是个好出汗的身子,稍稍动上一动,鼻翼的两侧便轻凝着薄薄的雾气,小小的水珠带着晶莹的亮光,越发衬他的英鼻高挺。这里是他的唇,厚厚的,饱满的,以前上妆时总少不得费上一番功夫掩住这丰润红唇,微微翘起的唇带着男子的英朗和倔气,还有着不服输的耿直和爽快的大方。小时候和他打架,仗着自个儿高出他半头,政赫的拳脚可是一分都不客气,他打不过,却也不肯哭,生生的拿一口白牙咬住自己的唇,直到咬破了细嫩的皮渗出血来,却也绝不低头认输......

  政赫的手就这样缓缓的游移在已沉入梦中的君尽脸上,在只离着半寸的不远处,泪水模糊了的眼,却总也瞧不清楚面前人的模样,只是任由着心中刻画下的印记,去重温往昔的记忆......

  许是老僧的针灸起了奇效,许是最后的药方对了症,年后不久,君尽的眼睛便微微见得到光了,在政赫请来的名医手中,他的眼渐渐的好了起来,不出半月,便真的和以往一般瞧得清清楚楚了。

  那日醒来时,一如继往的睁开眼去看混沌的世界,却不料竟明明白白的看清了头顶雕花的床柱,一时间,竟忘记了惊奇和狂喜,只是愣愣的冲着窗外的白雪傻笑了起来,终于,又见到了从天而降的瑞雪啊!

  年后不久,有天的亲事就热热闹闹的办妥了,君尽高高兴兴的见证了弟弟终于成家,心中比什么都更加欢喜,虽然朴氏对他不肯成亲始终耿耿于怀,但是看到小儿子娶了媳妇,却也是打心眼里的喜欢。

  因有天要成亲,东万母子二人说什么也要搬出去,君尽朴氏苦留不住,只得由着他们搬去了隔壁胡同。东万这些年来,多多少少也有所积蓄,所以在这街附近寻了一处合适的房子便盘了下来,带着老母亲一起搬了过去。

  搬家那天,东万请了戏班子的师兄弟们来吃酒,君尽与他们已是许多年不见,再次相逢时,却也不觉得生疏冷漠,一大群人依旧是笑着闹着喝酒行令。君尽许久不曾这般的热闹过,心下倒也畅快,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没人讲究虚礼俗套,更加没人打探这些年来彼此的行踪往来。梨园子弟皆是比干般的心窍,哪些该说哪些不讲彼此间已然清楚明白,大家心内懂得聚散无常的道路,故而欢聚一堂之时,只看眼前欢乐而忘身后的孤苦忧伤。

  送走了师兄弟,君尽干脆就没有回家,跟着东万一起在金家睡下了,躺在床上,兄弟二人不咸不淡的说着些闲话,慢慢的便也睡着了。

  次日醒来时,君尽看到东万的被褥早已拾掇了,起身来到院中,便听到东万清亮的嗓音。

  "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骢难系,恨不得倩疏林挂住斜晖。马儿迍迍的行,车儿快快的随,却告了相思回避,破题儿又早别离。听得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

  "青山隔送行,疏林不做美,淡烟暮霭相遮蔽。夕阳古道无人语,禾黍秋风听马嘶。我为甚么懒上车儿内,来时甚急,去后何迟?"君尽接着唱词续了下去。

  东万一惊,回过头来看到是君尽,不由笑了。

  站在门口处的君尽,望着身前不远处正带笑回头的东万,心中好似被针轻轻刺了,又麻又酸。这样的场景,曾是那样的熟悉,十多年前的每一个清晨,站在院子里练功吊嗓子的人,何止东万一个?只可惜,光阴退去后,那个站在院子里练戏的人,而今确是东万一人而已。

  

  第 87 章

  君尽回到家的时候,正碰上有顺抹着红红的眼气冲冲的从屋子里跑出来,君尽一愣,转身再看,大姑娘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君尽好奇的进了屋,看到朴氏正带着一脸的愠怒坐在厅内,有天的媳妇正弯腰捡着地上打碎的茶碗,见到他回来,忙道福行礼,君尽大手挥挥,教她莫要多礼。

  "娘,这天气渐暖了,我看您也该添置一些春天的新衣裳,顺带着给有天弟妹和有顺也都备上了,下午就去隆庆庄请王师傅给您量量身子。"他慢慢在西首坐下了,和朴氏笑着商量。

  "我都是入土一半的老骨头了,还要什么新衣裳?"朴氏余怒未消,话里也没个好气。

  "娘又在说什么话?"君尽笑了。"娘身子骨尚好着,自然是还要再享二十多年的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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