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惊梦(下)————南枳
南枳  发于:2009年08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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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什么福可享?"朴氏眼圈也慢慢红了起来。"你那个狠心的爹,说走也就走了,连句话都没留下......合着你们都不是我生的,而今我老了自然也是要嫌弃我的......"

  "娘这是哪家的话?"君尽听了老太太的话不由有几分慌了,忙从椅上起身到朴氏面前跪了下来。

  有天媳妇自然也被骇了一跳,忙也跟着君尽跪下了。

  朴氏一面落泪,一面道:"虽然我没生你养你,但是待你们,是一点不比妍丫头差的。你说你不肯成亲,我是拦不住的,也是不敢拦的,说到底,这个家,你是说话做主的,我自然没法子说个不。人家背后骂我是后妈是晚娘,我也只能由着他们的嘴去了。可是有顺是个姑娘家,怎么比得你们男人?这好好的大姑娘一直留在家里,又算个什么?别人看了,只说我把自个儿亲生姑娘的嫁入了那富贵人家,却把这继来的女儿往火坑里推......"

  "娘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是看这有天的亲事刚刚办完,您还乏着,故而把有顺的事往后延了延,若有了合适的人家,我自然是要挑个良辰吉日把我这妹子风风光光的嫁出去的,娘又何苦去想那些个有的没的?"

  "嫁出去?"朴氏冷笑道:"那也要你能将她嫁的出去!只怕你还没跟说上两句她便要铰着头发要去庵里做姑子了!"

  君尽是长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回头看看跪着的弟媳,她只是簇着眉轻轻摇头。君尽又是劝又是哄的方将朴氏的怒气渐渐平了下来,有天媳妇忙送老太太里屋歇着去了。

  "老太太今这到底是怎的了?"待弟媳从屋里出来了,君尽按耐不住的问道。"自她进我们家来,还是第一次见她这么大的脾气。"

  "这话,我也不好学给大伯听......"

  "弟妹,都是一家人,还有甚不好说的?你只管说便是了。"

  "今天,娘说要给小姑许亲,小姑不肯,一来二去下话说的急了,她摔了门就跑了。"

  "不肯?"君尽好奇了,有顺自幼是个听话的孩子,这婚姻大事又由不得她做主,她哪里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来?"有顺年岁也不小了,她一向都懂事乖巧,这事却为何不肯?"

  "这......"有天媳妇面露难色,显然是不方便说话。

  "你不怕,且说便是了,我又不是不讲理的人。"

  "此事关乎女孩儿家的名节,大伯想知道,还是去问小姑吧......"

  君尽看着有天媳妇端着冷了的茶碗转身而去,怔怔的出身,有顺这丫头,到底是怎的了?

  到了晚上,有天从铺子里打了烊回来,家里的气氛沉闷闷的,他也只是低头吃饭,不多言语。有顺匆匆扒了几口饭,便起身要去厨房,君尽知道朴氏还在气,便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拉着有天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铺子里的事。

  吃罢了饭,君尽找到了独自在院中发呆的有顺,只见她一个人站在角落里,痴痴的望着院门发愣。

  "再过些日子,这棵树就该抽芽了。"君尽不动声色的走到妹妹身后,笑着道:"我们家有顺一转眼也长成大姑娘了,看到大哥都不理会。"

  "大哥。"有顺显然是惊了一惊,垂下了眼,如水般的眸子里幽幽的泛着光,却看不清那水光中氤氲的是忧还是愁。

  "小的时候,你最喜欢赖在大哥的脖子上撒娇了,而今长大了,也生分了,心里有话,也不肯跟大哥说了......"

  "大哥......"有顺抬起头来,泪忍不住地便落了下来。"我不是......"

  "傻丫头,大哥又没有怪你。都是大哥不好,这些年来,把你们丢在家里不闻不问,没出过半分大哥该出的力。"君尽轻轻的拍着有顺的脑袋。"真快啊,还记得你刚生下来的时候,还没个冬瓜大呢,那时候你娘缺奶,你天天就躺在哥怀里哭,哭得哥心都痛了你也不歇歇......"

  "大哥......"有顺再忍不住,扑进君尽怀中,呜呜的哭了起来。

  君尽想到自己妹妹这些年来吃的苦头,也忍不住落下泪来,紧紧抱住怀中的有顺,口中只是劝慰着"别哭别哭"。

  好容易有顺止住了泪,君尽试探着提起了亲事,有顺抬头望着他,欲言又止。

  "好妹子,你有什么心事自管说便是,事关你的终身,大哥决不让你委屈着半分。"

  "大哥,若真是为了我好,就只求你不要管我。"

  "又说这些孩子话,大哥怎么能不管你。"

  "大哥若是和娘一样要管,也要被我生生给气死的。"

  "你怎的说来说去尽说些个我听不懂的呢?"君尽有几分着急了。

  "我心里,已经有人了......"

  这一回,倒教君尽真的沉默了,婚姻大事自当是父母之约媒妁之言,有顺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突然间说出这样的话,确为大逆不道之言。

  "你这事,娘可知道?"

  "我虽不曾提过,可是想必她心里都是明白的,所以才会那般的气恼。"

  "他是何人,家居何处,家里头,是做什么的?"

  "人你也是见过的,家事背景,哥比我还清楚。"有顺红起了脸,面颊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第 88 章

  朴氏皱着眉,许久都没有开口,眼中依稀可见她心思沉浮,却教人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君尽带着轻轻的笑:"娘如何看呢?"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那丫头的自个儿的心思?"

  "娘这说的什么话?自然是我这个作大哥的心意,至于有顺那里,我还没有过问。"

  "当真?"朴氏轻轻哼了一声,深深叹了口气,她语重心长道:"忠载,你以往眼盲时便也罢了,如今瞧得见了,什么东西变清清楚楚的写在那里面。你可知你这双眼是藏不住谎的?"她端起了桌上的茶碗,吃了两口,不紧不慢的。"有顺还小,许多事不懂,我也不怪她,她生了这些个邪念,是我教导无方,让她年纪轻轻的便不守妇道。"她放下了茶碗,淡淡的抬眼望了君尽一眼。"可是你是做人大哥的,却怎的也不知为自个儿妹妹打算打算?若是真的嫁了过去,你叫人家怎么看咱们家,怎么看她?有口德的,自然会说些个好听话,只说我们家不嫌贫爱富,可是到了那些个口舌长的人家嘴里,又是怎般的歹毒?且不说他们怎么看我们,你只问问你自个儿,把你亲生妹子嫁到那样的人家里去,你心里对得起你那已逝的父亲,对得起她那早走的亲娘么?"

  君尽低下了头默不作声。

  "虽说不是我亲生的,可是我从来没让她受着什么苦,家里穷的揭不开锅的时候,我宁可饿着诗妍都舍不得饿着了她。"朴氏眼圈渐渐的红了起来。"总可怜这孩子命苦,连路都没学会走就没了亲娘,人家有的,我紧着孩子舍不得让她缺着;人家没的,我还总想着让她也有了多份体面,不教人说她是没娘的孩子缺疼爱。"朴氏说着说着,声音中便添了几分哽咽。

  "诗妍这丫头命好,碰上了姑爷那样的家事人品,从里到外,那是样样都没得挑的,放到这北京城里,打着灯笼都再找不出这样的好女婿来。你说说,你若是把有顺这么稀里糊涂的嫁了出去,要让别人怎么看咱们,怎么看我?还不都骂我这个后娘只顾着自己亲生女儿嫁入那富贵人家一辈子不愁吃穿,却将小女儿给戏子作践了,教她一个好闺女生生的一辈子人前抬不起头来?"

  "娘,话不能这般说,东万哥不是那样的人。"

  "孩子,娘说了不中听的话,你也别忘心里去,可是你且想想,即便是多好的人,他终归也不过是个戏子不是?我们家又不是造了什么孽,怎么就要把女儿嫁给戏子了去?"

  "娘......"君尽慢慢的抬起了头。"当年我到京城,也不过是一个又贫又贱的戏子,是东万哥手把手的教我唱戏,教我做人......"

  "可你而今已不是了啊!"朴氏打断了君尽的话,泪水便好似断了线的珠子般落个不停。"咱们家辛辛苦苦这么多年下来,为的是什么?就是为了不让朴家的子孙后代再吃那从前的苦!你怎么忍心教你妹妹去吃你当年的那些苦?"

  "我不怕吃苦!"有顺揭了帘子从里屋走了出来,跪在朴氏面前。"娘,我不怕吃苦......跟着东万哥,他定然也不会苦着了我......娘想想东万哥的为人,想想金大娘的和善,这样的人家,怎能苦了女儿?"

  朴氏愣愣的看着冲出来的有顺,踯躅许久,终只是无奈的沉沉叹了口气。

  "当年大哥不在,爹爹脚上起了脓包,是东万哥用嘴一口口将那脓毒吸出来的,这些,连我们这些亲生儿女尚且作不到,可见他是何等的孝顺。前年,二哥在外面得罪了人,是东万哥霍出一条命去把他从那群泼皮的棍子下面救回来的,这年头里,哪里还有这样的义气?"有顺一行说,一行落泪,一双倔强的眸子瞪得大大的,只是不肯显出半分的委屈来。

  "哎......"朴氏长叹口气,摇了摇头,仰头把泪水生生的给咽进去:"管不住了,儿大不由娘啊,你们朴家的儿女,个个都跟那老鬼是一样的倔脾气,我管不住,也不管了,不管了......"颤悠悠的站起身来,朴氏慢慢的扶着桌子转身往里屋去了。

  有顺痴痴的跪在地上,半天没有动过一动,君尽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起身去扶她,岂料她竟不肯起身。

  "娘总会可怜我,体谅我的......"有顺眼中晶莹的泪珠沿着她姣好的面颊上淌了下来,说什么也不肯起身,只一心求得老太太的成全。

  朴氏终究是没能逆了有顺的意,四日后,朴氏冷着脸对着从昏厥中悠悠醒转的有顺道:"你叫他上门来提亲吧,在你死在我面前之前。"

  可是如何让东万上门来提亲,却是更教人头痛。

  "哥,你是看不上我妹子?"

  "你这说的什么话?有顺是我看着长大的,怎么会看不上?"

  "那就是你嫌弃我们家,不肯跟我们家攀亲带故的......"

  "你要再闲得没事非在我耳根子瞎嚼嘴皮子,就趁早回家去,我今晚还有两出戏呢......"东万再懒得看君尽一眼,转身便要走。

  "哥,哥!"君尽急了,东万半点也没把他的话往心里去。"哥!"他将东万拦了下来。"你心里,到底怎生个想法?"

  "想法?"东万停了下来,认真的看了看君尽的眼:"尽,若你是我,你又有怎生的想法?"

  君尽一愣,不知如何回答。

  "若是旁的什么人来问我那些话,我笑笑便也罢了,可是--"他慢慢的错过了头去。"尽,我的心,你应该明白,我们这样的人......"他咬了咬牙,终究是什么都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迈步走了开去。

  君尽呆呆的站在原地。

  我们这样的人......

  是啊,我们这样的人......

  "我们这样的人,不该再去糟蹋好人家的闺女。"这句话,是他前些日子里,对着朴氏说的。毕竟是做过了戏子,即便是娶了亲,多多少少也是有几分对不住那清白人家的黄花大闺女的。

  君尽当日,便是借着这般的借口,将自己的亲事给搪塞了过去,只是他却万万没有料到,今时今日,东万也是拿着一样的由头,委婉的回绝了自个儿。

  

  第 89 章

  "好!"戏班子里叫好声不断,君尽默默站在最后,看着不远处的方寸之台,轻轻的鼓掌,前尘往事在雷动的掌声中依稀浮现,原来那历历在目的故往从来不曾远去,就只在心头某处悄悄地藏匿着,只要一点点掌声,或是一点点的旋律,便可将那旧事一一提起。

  "君老板。"一个声音从身旁响起,君尽回头一瞧,正是多年不见的戏班子老板。

  "老板?不敢当,不敢当,哪里承得起您这一声?"君尽慌着作揖行礼。"您老这些年,可都还好?"

  "不过是老样子,混口饭吃......"老板笑着,脸上的皱纹更显得深了。"这些年不见,你倒好似不怎么变。"

  "哪里没变?"君尽有几分臊了,微微低下头来。

  "人虽是瘦了不少,可是这一双眼,倒还是跟小时候一样。"老板的话又慢又徐:"又亮又清,还透着灵气呐!"

  君尽越发的窘了:"哪里是什么灵气,明明就是傻气......"

  "又硬又倔,当初真的觉得是股子没大没小的傻气,可是这么多年下来,看了这么多的红角名票,经了事的还能看到这样的倔气和犟直,你真的是第一个。你这双眼,这么多年,是我这辈子见到的第一个的真,不参着一点的铜臭和势力......"

  君尽一愣,不可置信的看着老板,万万想象不到这番话会出自一个生意人之口。

  "不认识了?"老板挑眉笑笑。"再怎么浑,我也是个人不是?更何况说到底,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

  君尽也笑了:"是啊,说起来,我能活着到今天,也全仗着当初老板的出手相救......"

  "哟,您这编排我吧?"老板又打起了哈哈。"人哪,跟谁过不去,也别跟自个儿过不去。哟,赵大人!"一个高个子男人远远的从桌旁起身向外走,老板停住了话头迎了上去。

  君尽目送老板的背影快步远去,那长期躬着的身子已微微发驼,灯火通明中,那渐小的背影反倒变得清晰起来。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大人物、小人物之分,没有贫富贵贱之分,只有人,普普通通的人,一样的人。

  台子上的光暗了下来,回头再去看那台上,原来是唱完了一出。

  戏唱完了一折,熄了灯换出曲就是场新的故事,人生呢?是不是落了幕,过去的就统统都过去了?

  "听说你这两天忙着给郑府办事?"两个人从席上撤了下来,远远的便听闻二人带有几分酒意的话语。

  "可不是,驸马府上的少奶奶下个月想上五台山祈福呢!"

  "少奶奶?不是好多年前就没了么?"

  "不是那个!没了的那个是李府家的小姐,这个是后来续上的。"

  "续的?他们家少爷三年前就没了,又打哪续的,这不是坑人家大姑娘么?"

  "谁知道?大户人家的事,哪里是我们清楚的,反正拿钱办事呗!往年里啊,去五台都是公主亲自去的,今年这公主身子骨突然间就不行了,所以叫少奶奶去。说来也奇怪,一向都是好好的,怎么突然间公主身子就不行了呢,我两个月前去的时候还......"

  声音渐渐的小了,君尽停下了不由自主而跟着的脚步,笑着回了头,慢慢的向后台走去,却是浑然不觉脸上何时挂上了两行清冷的泪......

  东万在后台忙碌而娴熟的卸着装,间或少不得和些个熟脸应酬上几句,又一次的不经意回首时见到了独自站在角落里的君尽,笑了笑便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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