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惊梦(上)————南枳
南枳  发于:2009年08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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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尽坐在桌前,听着东万诉说的那些他当年所不知的内情,泪,无声无息的顺着脸颊缓缓流下。

  “我不是要拦你的富贵道,但是,尽,你要记得,我们是戏子,他们高兴起来是奖是赏都不过是心头一热,挥手便有了的,但是等到他们笑够了,乐够了,转过头去,连我们姓什名谁也是会忘了的。”

  “不是的!”君尽再也按耐不住,扭过身子紧紧握住东万的手:“二师兄,不是的,我们不是有钱人的玩物,我们不是!彗星哥、七炫哥还有我的哥哥,他们也不是心头一热才待我好,他们跟我们是一样的,我们都是活生生的人,一样的人!”

  东万不再说话,他笑着伸手轻轻拭去君尽脸上清冷的泪,君尽眼中的泪兀自不断的滚落,他不甘,他不服!他是戏子,可是,他也是人,他不是有钱人家的玩物!

  入京的第一个新年,就在那一场几乎不曾停歇的大雪中飘了过去,东万一人独在房中的时候,总是静静的望着大雪出神,有时候,他可以安安静静的坐在桌前一日不动,除了吃饭,连口也不开。可是在外吃酒应酬时,他就又变成那个口若悬河舌灿莲花的金东万,君尽依旧与彗星政赫交识来往,东万也不再相劝,他明白像君尽这样的脾气,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

  出了正月,戏班子里便没有那么辛苦忙碌了,眼见着杨柳渐渐发芽,人的心境也跟着一起暖了起来。政赫知道君尽最爱踏青游山,便约了三四好友,一齐到城外的南山赏玩。君尽收着了请帖自然高兴,见东万亦是无事,便生生的硬拉了他一起作陪,东万心下纵有一百个不乐意,但见君尽兴致如此高昂,也只得作罢,抽身相伴。一群人马在城南的城门相聚,原来是文政赫、郑弼教、李玟雨及其胞弟李善浩,和君尽、金东万。因为李善浩和金东万大家都是初次相见,彼此难免有几分生疏,但出城一路南行,六人到底是年少轻狂,意气风发,路上说说笑笑,便也渐渐熟络起来。原来这李善浩乃是玟雨同父异母的兄弟,虽是庶出,但举手投足之间依旧带着几分贵气,东万一路上留心打量着,便知道李氏兄弟感情并不及寻常人家深厚,早就听闻李氏家族子嗣众多,除了李玟雨、李善浩兄弟,李家大老爷还尚有两儿五女。只是因为李玟雨乃是嫡出长子,兼之又是京城出了名的讲义气,所以李氏兄弟中以玟雨名气最盛。东万在京城福庆班十余年,大家豪门公孙贵族他都略有接触少有耳闻,但出身名声显赫的李氏家族的幺子李善浩,他却从来没有听人提过,看来此人不是过于懦弱怕事,便是有心避世了。

  君尽并没有东万那般心细,一路上来来回回时而纵马狂奔要为大家探路,跑在最前;时而一心想着要照顾善浩一二,陪他慢慢前行,落在最后。六人之中,唯有善浩比他年幼,作为兄长,他也自得其乐。岂料得君尽自己尚不熟识郊外路途,到最后,倒成了一路上是善浩在指点他行路了。

  到了南山脚下,政赫吩咐小厮牵马去饮水吃草,李、郑三人也吩咐了下人在山脚候着,六人便只身徒步上了山。到底是早春天气,山上仍有北风尚寒,好在六人年轻体健,爬至半山额头已微微沁汗。君尽天生爱发汗,没走几步,身上更是大汗淋漓,他便索性脱去外面罩着的藏青长袍,露出月白色的褂子来。行至一断崎岖之路,走在最前的政赫一再嘱咐众人小心,到了几阶悬空的陡峭石阶,他便停下来拉着手一个个扶着送上去。彗星先被政赫拉了上来,回头伸出手去拉君尽,却发现君尽面前还摆着政赫的一只手,他顿时窘在那里,那手伸也不是,收也不是。君尽抬头看看站在高处的二人,呵呵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的贝齿,深墨色的眸子里尽是浓浓的笑意,伸手去拖住政赫的手,他对彗星说道:“彗星哥生的柔弱,万一被我这笨小子给拽下山来可如何了得?”说罢像个孩子一般的吐吐舌头,歪歪脑袋,一副恃骄得宠的样子。

  后面的人听了不由得哈哈大笑,政赫也笑着狠狠拍了他一把,彗星心中不快,但也只得勉强笑着不愿被人察觉。善浩最善察颜观色,看到彗星笑的勉强,便知其心内不快,他主动向彗星伸手:“还请郑公子来搭救小弟一把,小弟人小体轻,郑公子一试便知。”

  彗星知道善浩是在为自己找台阶,不由对他报以感激一笑,站在善浩身后的东万玟雨自然将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第 9 章

  六人来到山间一顶小亭子下坐定休息,彗星见君尽满头的大汗,欲取出自己的锦帕递与他拭汗,可是转头一看却见到政赫正举起了袖子用衣袖替他擦去额头鬓角的凝珠,看着君尽兴高采烈的对政赫说着离别后的鲜闻趣事,他不由得的呆了,心内犹如打翻了五味瓶,酸腥苦涩辛辣咸,却也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

  “这样好的景色,真不辜负我们大老远的来一趟,只可惜,没有美酒佳酿,不然我们六个还可以好好的畅饮一番!”君尽站起身来四下环顾,忍不住叹息道。

  玟雨微微一笑,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掏出一只酒壶:“早就料到你这酒虫会这么说,良辰美景,没了好酒如何使得?”

  彗星瞧瞧玟雨手中的酒壶,心下有几分不快,垂垂眼睑,他淡淡地开口道:“酒虽有一壶,可是却无杯盏,这酒,如何喝?”

  君尽大大咧咧的从玟雨手中抢过酒壶,送到了彗星面前:“酒虽只有一壶,但一人一口总还是有的,各位兄长们先喝了,小弟喝剩下的便是了。”

  政赫知道彗星此人在这些琐事上有诸多挑剔,却也并不在意,他自小是一个洒脱之人,于此也并不讲究,但见君尽一脸真诚的看着彗星,不由打趣二人道:“这两个人,喝醉了也是张牙舞爪的泼皮一对,怎的今日却相敬如宾了?”

  政赫话音刚落,众人便哈哈大笑起来,君尽被他说的满脸通红,重重的将酒壶往彗星手中一放,转身在东万身旁坐下,又羞又气得只想钻进地里去。虽然君尽自幼生的灵秀,不少人乍一瞧还以为他是个女子,但却也从来不曾有人说这样的荒唐话作弄他,他与彗星虽相识不足一年,但彗星待他如亲兄弟一般,但凡得了什么,总不忘记着下人送一份给他。他也喜欢彗星心细体贴,待人大方的性格,总觉得好似从彗星身上得着了娘亲般的慰怀,时时总想依赖着他。可是被人说成了“相敬如宾”到底让他面子上有几分挂不住了,他还没有忘记大师兄的死,他不喜欢自己被人看作仅仅只是男生女相的戏子,心下虽有不快,却又不知为何,始终还是隐忍着脾气没有发出来。

  东万原还担心君尽会暴跳如雷,他最是了解这个心智不熟的孩子,知道他是一点气也忍不得的个性,最恨人家笑话他生得女相,但是今日被政赫如此取笑,他也没有发脾气,真是难得。

  六个人便这样在山上说说笑笑,不觉中竟也消磨到了傍晚,回到城内,已是暮霭时分,少年们正是玩得乐在兴头上,哪里肯散去?于是又来到酒肆,一番畅饮阔谈,六人皆微微有几分醉意。

  “自小到大,我李玟雨还未像今日这般畅快过,各位若不嫌弃,我们便各自干掉这杯酒,结为异姓兄弟如何?”玟雨豪气冲天的举起手中的酒碗,一饮而尽。

  “玟雨哥好酒量!小弟自当舍命相陪!”君尽最是喜欢玟雨这爽快利落的性格,也起身仰脖,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

  剩下的四人看着醉了七分的二人,也不多说什么,纷纷举起了酒碗喝了痛快,玟雨笑着道:“六人之中,文兄最长,自然是大哥,我虽不才,但也要各位兄弟唤我一声二哥了。”

  “二师兄便是三哥,彗星哥是老四,我是老五,善浩兄就要委屈作了小弟了。”君尽抢过玟雨的话,亮晶晶的眼睛中流光溢彩,说不出的眩目。

  善浩只是颔首微笑,并不多语,几杯酒下肚的彗星和东万都已醉了八九分,只是喝酒玩笑,早把平日里的身份礼仪忘得一干二净。政赫并不贪杯,看着弟弟们开怀畅饮也分外开心,尤其是小脸醉得红彤彤的君尽,虽然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天真固执,性格愈加的冲动暴躁,但是举手投足之间,俨然一副大男子气概,和那个时候,真的不一样了呢!自重逢以来,二人虽相谈不少,但是谁也没有主动提起当年忠载离开文家之事,政赫自然依旧是满腹狐疑,当日是母亲说朴家得了老家的救济,忠载的父亲便上门赎了他回家去,自己也曾去过朴家找他,左右邻里都说是得了钱后便举家北迁了。可是既然是得了救济,忠载怎么又会沦落到戏班子里甚至卖到京城?如果是中途发生了什么变故又为何不来文家找自己相救,就这样在风尘之地奔波?忠载对此绝口不提,政赫也不相逼,他知道忠载家事坎坷,自尊心强,或许是有难以启齿的难言之隐吧。分别六年,政赫已比幼时成熟许多,虽然依旧是争强好胜的性格,但也会了宽容相待。若是以往,他必定抓住忠载问个明明白白才肯罢休,可是今时今日,他格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重逢,只怕自己的一个不小心,这个会害羞脸红,爱发脾气认死理的小弟弟便又同当年一样,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中,再难相逢了。

  

  第 10 章

  “你姨丈一家都是读书人,你们去了,要小心言辞,不要让人家笑话我教子无方。”郑老爷淡淡的看了郑家兄妹一眼,平静的语气中却有一种无形的威严。

  “孩儿谨记父亲大人的教诲。”彗星低着头,不敢看父亲的眼。

  “丽媛,你到了表姐那里不许招惹是非!不要以为你哥哥不说,我就什么都不知道!”

  “女儿记得!”丽媛与彗星正好相反,她从小不怕父亲,时不时的在父亲面前撒娇耍赖是她的拿手好戏。“爹,我们只是去小住几天,你就这么舍不得我们?不过我们一走,这家里可真的只剩爹爹一个人冷冷清清的了。爹,你也请那些叔叔伯伯们常常来家下下棋品品茶吧,免得我在人家家里,还要挂念我可怜的爹爹是不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家呢!”

  “胡闹!”郑老爷虽然嘴上训斥着女儿,但嘴角已经不自觉的微微上扬,丽媛娇俏的吐吐舌头,笑得可爱。

  从家里出来,彗星刚上了马,便叫了侍书来:“你去福庆班一趟。”说到这,他停了下来,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好,侍书也不问他,只是静静的等他吩咐。倒是坐进轿子里的丽媛忍不住掀起了轿帘:“哥哥还在等什么?”

  “罢了。”彗星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蹬了马镫子上路了。侍书等小厮丫头们后面跟着,一行人也是长长的一大队。

  到了郑弼教姨丈家中时,尚未晌午,彗星的表姐再有两个月便要出嫁,这一嫁就要远嫁到扬州去了,因为舍不得表弟表妹,所以特地请人接了他们兄妹俩个来家中小住几日。丽媛自小与表姐感情深厚,所以一到了姨丈家,便先去了表姐的闺房,彗星带着下人来到为他们收拾出来的西园安顿下来,这西园里几株桃花开的正艳,教人看了好不欢喜。

  丽媛晚上回到自己房内,思来想去的难以入眠,索性披了袄子到院中漫步。院内月光皎洁,四下里被照射的银白一片,犹如初雪过后的傍晚,枝头的桃花微微透着春意,好美的一派夜景!只可惜丽媛此刻却无心情欣赏这月下美景,念及即将出嫁的表姐,想想自己将来也不知会被许配给怎样的人家,只觉得这茫然的明日让她心忧。虽然丽媛天生活泼大方,但也深知父命难违,对于嫁给陌生人充满了忐忑不安,心下却也还隐隐寄期于未来的夫婿是个洒脱豪爽,志向远大的有识之士。一念及此,她不由得红了脸,哥哥尚未成亲,自己怎的就想起这些来?如若自己的夫婿能似哥哥一般俊秀心细,那该多好!

  正在丽媛胡思乱想时,一个灰白色的身影悄无声息的立在了她面前,丽媛吃惊的瞪大了眼,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小姐莫惊!”那人显然不曾料到夜深如许院内尚有人未眠,吃惊的在原地定了一刻便迅速上前捂住了正欲叫人的丽媛的嘴。“我不是坏人,只是见府上的桃花开的正艳,想要求两枝回去赏玩,如若惊吓了小姐,还请恕罪。”

  丽媛惊魂未定,痴痴的望着眼前的男子,他这番谎话说的倒也不脸红,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更加让她没了主意。

  男人见她被自己吓坏了,便松开了手,后退了两步:“你瞧,倘若我真有贼心,美人当前,又岂会就此罢手?”

  丽媛听了这样的话,心内自然是舒爽许多,但定定心神,当下面不改色的小声问道:“既然没有贼心,又怎会趁夜色深沉翻墙进入他人府内?你说是来求花,如何半分诚意也无?倘若不是被我碰上,你这盗花贼岂不早已得手逍遥遁逃?”

  “在下并非毫无诚意,只是白天我来求府上的花,被你家家仆赶了出去,万般无奈之下才做这‘月下君子’,我只求桃花两枝,还望小姐成全。”

  丽媛见他言词真诚,不由得信了他七分,又见他眉目清秀,仪表堂堂,人在月下桃花中,竟将那初春刚发的桃花生生的比了下去,心头一动,当下轻轻颔首:“你既真的如此爱花,也算得这几株花的知己,你折下两枝速速离去吧。若从门里出去,难免不惊动下人,倘若老爷问起,我区区一个掌花丫头也担负不起,你还是从来路去吧!”

  “原来姑娘是这月下的花仙子,在下多谢姑娘的好意,他日有缘,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男子说完,露出甜甜一笑,转身折下两枝桃花,顿脚翻墙,无声无影的消失在茫茫月色下。

  丽媛怔怔的望着那月下艳美的桃花,傻傻的出了神。

  “哥!”君尽在门外轻轻拍打着政赫的房门,睡在床上的政赫即刻起身应门,连衣服也未来得及披上。“忠载?这么晚了,还没回去歇着么?”

  “我给哥送花来了!”忠载得意的扬扬眉,晃晃手中两枝开的正艳的桃花。“哥前两日从陶员外府上经过,不是说他家的桃花开的好么?我去帮你讨了两枝来!”

  “是讨来的,还是趁夜黑风高,做了梁上君子偷来的?”政赫引他进房,看着他手中两枝花,笑了起来。

  “你既知道,我也不骗你,我刚才翻墙进了他家的后院折了两枝,原本是要等明日一早天亮送过来的,可是我性子急,实在等不到天明了,所以干脆把你叫醒,和我一起赏花!”

  “傻瓜!”政赫轻轻的拍打着他的头,柔柔的笑了起来。“我只不过随口说说,难道我看上了他家的女儿,你就要趁夜去做采花大盗把人也给我偷来么?”

  “哥喜欢陶员外的女儿?”君尽瞪大了眼睛:“哪一个?什么时候见到的?哥既然喜欢,直接上门提亲便是了!”

  “你瞧,我都说是随口说说罢了,你偏偏又信以为真,我要是娶亲,必然要娶个像你一般的,娶你妹妹如何?”

  君尽认真地低头想了一想:“妹妹年纪尚小,不过我倒有个姐姐,跟哥年纪相仿,不如娶我姐姐吧!”

  政赫见他又把笑话当真,连忙打住,岔开话题:“你何时又跑出来一个姐姐,我不曾听你提起过。”

  “自从离开家乡后,我娘重病不起,她没了之后,爹爹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也难以度日,所以又娶了现今的娘亲,这个姐姐,便是跟着娘嫁过来的。说到我姐姐,那当真是美若天仙!只怕就算是和尚见着了,也要动凡心呢!”君尽手舞足蹈的说着,浑然忘记了正是夜深人静熟睡静眠的好时刻,政赫见他毫无睡意,便叫人送来茶水,和他谈天说地,畅聊起来。

  

  第 11 章

  彗星自回府之后,天天被父亲盯着念书作文,心下虽烦恼,却也不敢出任何怨言,岂料半个月后父亲被皇上派去两湖的太子一起出巡,这一去,便是半年。郑夫人对自己的一对儿女爱护有加,从来不苛求什么,郑老爷这一走,自然是再无人管教。彗星心中偷乐,每日里念书习字越加的勤快起来,郑老爷看了,还道是儿子终于长大了,知道读圣贤书谋求功名,自己既便是要离家,也不再忧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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